归埃及记

/言金

吉尔伽美什站在七公尺外。言峰抬头的时候,正遇见新一波浪花拍上来,仿佛万隻白蜘蛛齐步爬上海岸线,捲没了他的脚踝。

言峰绮礼待在遮阳布的庇荫下,仍觉得炎热。他穿着整齐修生黑袍,扣好三十三粒纽扣,远离水边,端坐在一张金属折叠椅上看书。睡魔三番两次地诱惑,他旁边的修女不甚警醒,早就睡着了。仰着头,歪倒在椅子上,额上布满了笨重的汗珠,鼾声如雷。

他似乎听见凛的笑声。她和她的朋友在一起,抛却清规,把袖子捲上细瘦光滑的胳膊,衬裙提得高高,踩着水玩。1989年夏天,远坂凛在意大利经历两件人生大事:一是十四岁生日,二是教会学校的郊游活动。言峰绮礼神父身高六呎七寸,沉默寡言,举止稳重得体,正值三十一岁鼎盛壮年,眼角尚且光滑,是理事神父中最年轻的一位,理所当然,承担了郊游活动的监管重责,以防魔鬼于他们纯真无邪的欢快之中潜形,使他们偏离主的道路。守护天使(远坂凛粗鲁地嗤之以鼻:哈!)

想当然尔:行前,凛为此大发了一顿脾气,示威地撕碎他给她买的生日礼物,言峰莫可奈何,只得捺住笑意,向她温言退让。他郑重起誓:在她的小同学面前,言峰绮礼神父,她父亲的爱徒,绝不摆出监护人的恶心作派。

他很少听她笑得这么开怀。这几天,她和玛德琳娜和蕾希玩在一块,离言峰远远的,睡一间房,在查房后偷偷地分享带来的奶油饼干(修女来向他告状,言峰拍拍她的肩膀,让她睁只眼闭只眼),四人房,挤一张床,讲整夜的悄悄话,作小女生的事情,不亦乐乎,快活得简直堪称犯戒。

她生日前一天,言峰从米兰起飞,预备前往日本。他在机场打电话给舍监修女,请她代自己订一个七寸黑森林蛋糕,然后走进免税店,买下一件古驰刺绣洋装,夏季新款式。店员捧来刷卡机,他心情愉悦,便出手痛快,花钱不顾轻重,此时才注意到标价,眉毛也不抬一下。结帐后,就在机场寄限时快递,收件地址是凛的宿舍。远坂凛讨厌他,为此绝不会拆他的礼物,无论它们价值多么不菲。言峰连续送了四年,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乐此不疲,不过,他认为上帝会宽纳他偶一为之,出于善意的铺张浪费。

凛找到一块完整的珍珠母贝,惊呼起来。 海面起了风,间歇地,把声音网进言峰耳里。他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停地颤动,幅度微小,频率急促。交感神经失调引起的肌肉电流。他敲着木制白椅的扶手,一时间,竟以为自己是敲在克劳迪娅的背上。有阳光的时候,言峰会抱她到阳台去,她灵魂长久地受恶疾的折磨,变得虚无轻盈,就像从昆虫标本脱落的一爿薄翅,一团镜面上的雾气,她拥抱他,他的手腕绕过她的肩膀,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肩胛上。那些过量服用的药物,始终没有消减克劳迪娅的苦痛,却在临终的日子,显出了意外的果效:施圣礼的时候,她枯槁已久的皮肤变得婴儿一般光滑薄透,底下的静脉泛着一种奇异的乳蓝。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克劳迪娅亡去三年了。言峰绮礼并不爱她。他从来没有爱过甚么人。他不爱克劳迪娅,却总是在梦里遇见她。睁眼的时候,天色往往未明,向颊上一抚,竟感得泪湿满掌。言峰已经三十岁了,无法参透的事还有很多,而他认为,这是其中最荒谬的一件。

他那趟临时出差,是去冬木。十一个小时航程,言峰只买到经济舱的票,座艙空間稍嫌狭窄,对他这种身高的混血男人,实在算不得友善。在成田机场落地的时候,他腰背的酸麻还没有退去,不禁在心底亵渎地比作喻,感觉自己就像压伤的芦苇。恍惚间,一道邪恶模糊的灵光闪逝而过,他忽然起意,就在入境处,亲自拨了一通跨国电话给凛。他开口,原要提那件刺绣洋装,即刻想起寄送公司没那么快,顿了一下,有了空档,立刻挨来一阵催促,话筒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古怪又细小,没那么有威胁性。凛不耐烦了,说,你要讲甚么就快点,我还要做功课。言峰向她说:我现在在冬木。一时之间,他确定她受了动摇。杂讯声音从细孔窜上表层,沙沙地作响。再度说话的时候,她似乎更不耐烦了,声调里的敌意降了摄氏二十八度,落入冰点以下,毫无起伏地问:所以呢?你出差去哪里,又干我甚么事?言峰绮礼,你想告诉我甚么?

我会见到你父亲。他向她说。你有甚么需要转告的吗?

凛说,我不需要你的协助。这样啊。言峰这么回答,安静等待凛挂他电话。公共电话两侧立着两片透明压克力板,像镜子一样,结束通话的时候,他在上头瞥见自己的的左侧脸。他发现自己在笑,嘴唇末端上扯,角度高得十分怪异,因此联想起那本精编本启示录的插图。言峰挂上话筒,意象早已飘渺散去,轻松地化入太虚,要待到当夜一点多,言峰合衣就寝,留下两盏床头灯,席梦思床垫太软,他的背脊沉沉下坠,折腾好一会儿,临睡恍惚时,才于眼皮内层重见了一回末日恶兽,好象电影机器在暗房打下投影的刹那,活灵活现。不过,醒来的时候,言峰并不挂在心上。

洗尘酒会上,远坂时臣向他介绍吉尔伽美什。远坂家以商为计,不过远坂时臣在语言学研究上别有造诣,又和他父亲是旧识,便在修行时期破格指导他拉丁和古希腊文。时臣学识渊博,温文尔雅,也待言峰不浅。他将爱女送出海外,在拿坡里一间传统悠久、声誉优良的女子教会学校就读,理所当然,托付言峰照看。如今,远坂将届知命,蓄起了短鬚。寒暄之后,他首先关切起凛,言峰绮礼接连应了好几句,总意十分贫瘠,大略只有:她很优秀、她很好、一切都好、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时臣宽了心,一下兴致勃勃,转向他介绍起吉尔伽美什,他一位故友的养子,从大马士革来,那里爆发了内战,目前由他监护,暂住在他冬木的别墅里。一位才华洋溢、富有个性的青年人。吉尔伽美什。言峰一开始没有听清,心舌蜷曲默读:吉—尔—伽—美—什,熬口难记,幻化莫测,末音节描绘嘶嘶吐信的意象,是个异教徒的名字。时臣说:绮礼,这是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这位是言峰绮礼,我之前的学生,是一位神父——啊,绮礼,也请你多多关照他。

接着时臣让他们握手,绮礼对此没甚么印象。那天晚上,他看见吉尔伽美什站在窗帘布旁,握着一个高脚杯,喝里头的香槟酒。绮礼无心搭讪,然而作为神职人员,撞见未成年人饮酒,竟没有丝毫关切,未免有失形象。尚踌躇,不巧视线相对。这一次,绮礼不得不仔细看他,即刻判断他不似青年也不似孩童,心底忽地升起了怀疑,又荒谬地想起:时臣也从没有告诉自己他的年纪。

一时之间,言峰编不出话题,问他年纪多大,吉尔伽美什才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神色平定,仅有唇角处起了变化,意味尚未分明,后来方知是笑意。他说:你其实不在乎罢。声调不紧也不慢,很奇妙,善体人意,像一只床底下的蛇的声音。绮礼微愕,一时哑然,眉心随即惯性地蹙了起来。鬼使神差的几分钟后,他竟也和吉尔伽美什并肩站到一起了。他们背靠在深红天鹅绒窗帘布上,这幅画面并不和谐,奇怪的是,竟没有人关注他们。言峰看着酒会的宾客来来回回走动,嘴巴又张又阖,眉毛又升又降,衣香鬓影,呆板滑稽,顿感自己就像人型动物园里的观光客。言峰这个心得,其实是在心里犯下了妄自尊大的重罪,一时浑然未察,幸亏吉尔伽美什碰到了他的手肘,若有似无,像是警告,亵渎的意念烟消云散,言峰低下头,狐疑地盯着他。然而,吉尔伽美什没说甚么,就这么走开了。好像言峰绮礼并不在他旁边。绮礼观望他走入人群之中,样子竟神似出埃及记里,摩西过红海。

至于:吉尔伽美什跟着他回意大利(他始終不晓得时臣怎么同意的)、吉尔伽美什自愿参与女子学校的郊游(修女说:只要吉尔先生维持适宜并整洁的衣着,他完全可以随行)、吉尔伽美什差点与他发生性关系(机上厕所,上帝啊,开门的时候甚至撞见一位戴单眼镜片的英国老小姐)、吉尔伽美什毁了他的高级衬衫和地下酒窖(披在肩上,作睡衣,临晨敲门,要安眠药片),这些,都是后话。言峰那次去日本办事,待了三个星期,包含三次冬木教会的安息日礼拜。据说,吉尔伽美什来自大马士革,时臣曾问他是不是穆斯林,吉尔伽美什说,不是。又问,那你信甚么?他回答自己不信甚么。最后,时臣问他是不是无神论者,他却矛盾地否认了。

唱圣歌的时候,吉尔伽美什也会跟着会众起立,随和地应唱起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毫无虔诚,连随遇而安的宽和都得算作施捨,不过,绮礼认为他唱歌还算悦耳,因此不排斥他坐自己身旁,勉强和他共用一册歌本。他和吉尔伽美什谈过几次,竟发现他懂意地绪语,通为数不少的闪米特语言,鄙夷石油,关于当代国际政治和经济几近一无所知,却对古老的犹太律法有观点独特的认识。他晚上睡得少,午睡却很长,尤其是那些日光强烈的午后。言峰绮礼从不爱说话,只愿教诲,不屑争辩,吉尔伽美什那些话,他即便不赞同,除非恼火难抑,也不见得反驳。谈话中途,言峰几次细看他,认定他不似孩童也不似青年,甚至不是凡人。吉尔伽美什有红眼珠,鲜艳是婴儿的鲜艳,残忍是耄耋老人的残忍,中间却不負責任地空荡,亡佚一大段岁月。这是不合理的,他的存在是不合理的,有时候,言峰会为此莫名其妙地恶心起来,他想,远坂时臣是个无药可救的傻子,难道他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吗?吉尔伽美什没有肉身父母,没有凡人族谱,没有一座洪水后的城市能孕育他这样的果子。第一次吉尔伽美什来酒店找他,傍晚进房间,清晨才回去。他舒服地蜷在深绿色单人沙发上,对他朗朗地说:言峰绮礼,你是个虚伪的人,但你并不惹人厌,甚至非常有趣。你知道为什么吗?

吉尔伽美什说:因为这并不使你快乐。绮礼,你为其牺牲的一切都是荒谬的,毫无意义的。你就是虚空的虚空,你是一团可悲的、固执的,水中的流沙;你是迦南永恒的放逐者,脚下的美地流着奶与蜜,肥沃得淌溢乳汁,连蝗虫都有吗拿可食,就连那些兀鹰,也能剔些鹌鹑骸骨上的肉屑,苦行的你却饥渴终日。因为那并不是你的土地,你是个异乡人,以色列的上帝不认得你,迦南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迦南。奇怪的是,你甚么也没有得到,并且清楚自己甚么也不会得到,却从不转身离开。绮礼,这是为什么,这又是为甚么呢?言峰绮礼听罢,并没有说话。

海面上起了风,没那么焦灼地热。他身旁的修女酣睡未醒。言峰藏在伞布下,缓缓地眯起眼睛。吉尔伽美什原先站在水边,脚踝以下埋在沙里,此时察觉了甚么,便回过头,朝言峰走来。圣欧诺哈岛临近坎城,岛上有许多历史悠久的修院,屹立在山岗上,人们比较喜欢从那里俯瞰海岸线,海滩上少有人烟。此时,除了学生之外,还有零星几个观光客,三三两两地散落,他们戴着大墨镜,脖子上挂着Nikon相机,好奇地盯着吉尔伽美什看:他的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上,此刻是北半球的夏季。烈日炎炎,金光灿灿,他拎着鞋袜,不费力气地走上海滩。那些沙子,让他踩过,随即出现一块湿漉漉的脚印,好象一道发亮的小径,一路延伸,到言峰面前。

言峰还坐着,书本搁在手上,感觉他的指腹扶上他的膝头,像蜘蛛的足。吉尔伽美什蹭着一只脚掌,大拇指因泡水而苍白发皱,尖端沾着一块结块的沙。他俯瞰着言峰,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下,眼睛红得像营地的火炭。身旁的修女酣睡未醒。吉尔伽美什开口说:替我弄干净罢。言峰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放下书。起身前,把积在腿上的沙拍下去,然后接过他的鞋子,带他到礁石后面去了。

他们在那座岛上实在没做甚么,后来搭渡轮回坎城的酒店,吉尔伽美什跪在羊毛地毯上替他作手活,他们还没盥洗,皮肤还残留海盐的腥味。言峰记挂着修女十点钟要寻房,冷汗直冒,如坐针毡,仿佛胃裏矗立着爆发前,火口上乌云密佈的维苏埃火山。九点五十八分,言峰在精神荒野上穷途末路,到了最煎熬的时刻。吉尔伽美什察觉了异状,松开了环形的手指,稀奇地望他。那个时候,吉尔伽美其实什能轻而易举地道破一切,好象让目光飞越一道坍塌的围墙,而假如吉尔伽美什当时真的说了甚么,言峰绮礼会也会不顾一切地化为野兽,将他撕成碎片。

然而吉尔伽美什甚么也没有说,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垂下眼,密实睫毛遮掩了红眼,接着,凑上了嘴。当夜言峰开着淋浴间花洒,在旁边的白色大浴缸裡干吉尔伽美什。水声很吵,哗啦哗啦地响,千千万万粒水滴砸在干湿分离间的磁砖地上,犹如倾盆暴戾的热带大雨。他们灵魂受雨声冲刷,肉体却是乾的,样子像两个滑稽的,在舞台上表演游泳的默剧演员。开始之前,吉尔伽美什忽然问,为什么你要开热水呢?言峰没有回答,他想,因为我不愿意看你的脸,我想要恨你,但我无能恨祂的造物。于是他只顾着握住吉尔伽美什的身体,仿佛握一条月光鱼,把他翻向自己,扳开他的腿。起初比照前夜,就在陶瓷浴缸底部,农人碾麦一样地碾他。水气氤氲,水声吵杂。吉尔伽美什呻吟,手指抠得太深,以致他肩胛流血,言峰耳不闻,目不见,感觉不到。他只能凭经验分辨:吉尔伽美什在剧痛时吻他,高兴时吻他。前者重,后者由肌肉电流引发,因此带颤;多数只恍惚地擦在额头上,少数会烙下齿痕。他把手掌垫在他的后脑勺下,以防他的颅骨碎裂,随时间渐渐地发麻,失去了知觉。

他抱吉尔伽美什回床上,当时,言峰确定吉尔伽美什已经睡着了。到了三点多钟,玻璃门外有窸窣声,言峰惊醒,发现是吉尔伽美什在阳台吹风吸烟,偷他行李箱里的干净衬衫来披,下身一丝不挂,处处狼籍,像一座被玷污过的雕像。言峰困倦地找到他。言峰向他说,我说过了,别抽菸,他们会闻到的。说话时,他心脏却死去也似虚空冰凉,话语被掏空重量,有甚么枷锁永远地消失了。言峰推开玻璃门,吉尔伽美什热切地迎接他,红眼比火光还亮,月光从栏杆外流进来,膏抹他的金髮,让他更似远古神灵,而非肉身凡人。言峰从不在做爱以外的时候吻吉尔伽美什,他天生没有亲密的欲望,然而跨过门槛的时候,地上的撒旦恰巧巡梭而过,从上帝那里夺走了他,如一阵狂风,一波白蜘蛛似的浪潮攀上海岸线,使言峰的脚步多出一步之遥,碰到了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看见他过来,非常满意,十指捧上他的脸,对菸丧失了兴趣,却没有把菸掐熄。吉尔伽美什忽然说,那么,绮礼,你现在不在乎了,还要逃吗?这时候,言峰绮礼心里茫然,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不愿意去真正明白,却恰在此时,成功模仿出了一个人类的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