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工

/森太 /有一點點點精神重口

森鷗外半路返回來取水費單,太宰治還來不及在門上設新機關,道具搬到一半,受害者就回來按門鈴,太宰治連忙用腳把水桶挪到身後,不情願地把水費單遞出去,一邊超齡地吐槽:世上有沒有東大醫學系畢業生如此窩囊,看診半途還要記掛柴米油鹽。

那段日子他們窮得要死,處處被追殺,新的租屋處不裝電話也不開燈,未拆封的紙箱推在玄關,鑰匙只打一把,森歐外出門前把門反鎖,不說再見,只說太宰君勞煩你看家,有人提著我的頭來敲門你再開門喔,太宰治說把這種豬窩叫家你還有點尊嚴嗎,人家領你頭來我還想給他你的存摺呢。森鷗外彎著腰用鞋拔,不理會他惡毒的咒詛,胸口內袋鼓起長條形狀,太宰治曉得那裡是兩把手術刀,忽地感覺自己窺見他含血的陰謀,作噁起來,他自孩童起便對任何生命都不抱虧欠,卻敏感地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共犯,那是一種帶著腥氣的契約。森鷗外一邊反鎖一邊嘮叨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嘛,忍耐一下,日子很快會變好。那天是五月十八日。

森鷗外實現了諾言。兩年後的五月十八,他們過著非常好的生活,太宰治每個月都可以購買任天堂型錄上的新卡帶,森鷗外離篡位僅差臨門一腳,得顧及面子,衣著日漸拉風,甚至請來裁縫丈量年幼爪牙的軀體。太宰治站在小板凳上,高舉雙手讓老裁縫把卷尺穿過自己的嘎茲窩,像是投降的手勢,忽地感覺自己手無寸鐵,孤立無援。

那天他被傳進首領房間,空調開得很強,消毒水味掩蓋了爛瘡的臭氣,卻欲蓋彌彰,那雙長㾞的手上上下下地摩挲他的臉頰,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求助,是老朽的樹枝向濕潤土地的攀附。太宰治向側邊使眼色,無辜地示意自己的不耐煩,實則顯擺自己密告的特權,森醫生收到虛情假意的威脅,隨即踱步過來,溺愛地攬過了他,自己接手。

房內氣溫極低,太宰治在窗邊披回風衣外套,盯著天花板等待結局,開始數燈罩上斑點的數目,他對這個劇本感到膩味,卻明白自己得敷衍下去。森先生轉頭過來,眼白上有紅絲,說你就是證人,明白了嗎?太宰治眨完眼睛,點了頭,森很滿意,說那你過來吧,我們得整理一下。太宰治向前邁了三步,然後彎腰吐了。 那瞬間太宰治後悔自己吃了午餐。他捂住口鼻,乘了黏糊的溫熱的液體,指縫卻密合得不夠緊密,胃袋翻攪,彷彿起了海嘯,森說你還好嗎,可以忍一忍嗎,太宰治含糊地搖頭,森了解狀況,把他扯到床邊,床上屍體還沒有搬走。森沒有責怪,只是輕輕地推他的後腦把他往前摁,他卻知道森要說什麼:不要弄髒地毯。床簾之內死亡的腥氣熱騰而鮮活,於是太宰治閉上眼睛,義無反顧地吐在了那裡。

太宰治冷靜了一些,把屍體搬上書桌,換掉床單,刮去牆上噴濺的血跡,和森鷗外收拾完這片殘局,才被對方牽進浴室清潔。森鷗外先讓他漱口洗臉,再讓他坐在浴缸邊緣,脫下自己的白袍,拿乾淨的衣角替他仔細地擦臉,相當溫柔。浴室沒有開燈,森鷗外在浴櫃裡找到幾瓶古龍水,往他嘴裡噴了幾下。 他們洗過一遍領子,用吹風機烘乾。森千叮嚀萬囑咐太宰治:你千萬要吐乾淨再出去,不要再弄髒。太宰治有氣無力,說就算自己想吐胃裡也沒東西了。森鷗外推門前說:那好了,我們要出去了,你知道該怎麼說。此時太宰治發現對方眼白裡的血絲還在,蜿蜒而鮮紅,像一道裂痕。但太宰治並沒有出言提醒,沒有像森鷗外掩護自己一樣,窩藏對方。他事後思索,認為自己或許期望著有誰因此懷疑,替未僵死的良心留逃跑的後路。

於是他們走出房門時衣著又光鮮如新,映襯出所攜噩耗的不真實,卻無一人膽敢指認。

事後某日,太宰治問森鷗外,如果當天自己真吐在地上會怎樣,森鷗外想了一下,半玩笑說那我可能得燒了房間,地毯不太好處理。太宰治再問,那你會把我關在裡面嗎?森鷗外作大驚之色,說怎麼會呢,我這麼看重你,怎麼會做這種事情。

森鷗外坐在那張桃心木辦公桌後。太宰治彷彿看見桌面上的枯朽屍體。他們已非落魄昔比,太宰治卻遙遙地憶起:森鷗外穿著皺巴巴的襯衫,將那間公寓鐵門上鎖的場景。自己只有十二歲,待在裡頭,不情願地把水費單從門縫滑出去。森鷗外出門前從不說再見,只說:太宰君,勞煩你看家囉。太宰治想起來:那絲鮮紅的裂痕從起初就存在,而他的神情始終好像要徹底焊死一個秘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