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t&Run

伊路米永远记得,那天他坐在码头繫绳子的木桩上等人的时候,他穿着他体面又干凈的小衬衫和卡其色西装短裤,一双被英国管家擦得锃亮锃亮的皮鞋。脚下蹬着比那个他还重的超大行李箱,坐得又直又挺,乖巧严肃,像一尊年幼海神的雕像。西索·莫洛先生来接他的时候,他也像世上所有离家远行,环抱梦想的莘莘学子一样,脑壳里还覆诵着老爷子桀诺说的话:“去吧,伊路米,生财去,闯荡闯荡,要闯荡!”伊路米还年少得不像话,连轻狂都还没來得及轻狂,十分乖巧,一对眨巴眨巴的眼珠子乌溜溜的,大得像猫,通常,长这样子的人不是傻子就是才子,而伊路米碰巧属于天资聪颖的那一种。他已经正式精通了人生所需的五百七十一种技能,还没有完备,因此家人让他浩浩荡蕩地花了一个月飘过大西洋,要向赫赫有名的西索·莫洛先生学习最后一项、最美丽、最艰难,最重要的杀人技能。(努力学习!伊路米,学习!)

但就在伊路米坐上那台破烂雪弗兰后座的时候,他就以一种幼年先知的绝佳视野,无比敏锐地察觉:老爷子給他的人生计划可能要更改了,因为西索是个变态。车上长灰的收音机颤抖地唱着歌,伊路米的新大陆之梦从一声凄绝绵长的女高音开始了。那年他十四岁。西索·莫洛想教他打扑克,教他用手帕变鸽子,伊路米脖子上仔细围着一条餐巾,低头切自己的肉排,切得特别整齐,餐厅里,他只理智地跟西索说:你应该教我杀人的。西索回答:喔,那个你早就会了嘛,我们要尝试新事物。接着他试图教唆伊路米陪他玩一局桥牌。伊路米只想这个人不仅是变态,还油嘴滑舌,更不要脸。西索带他去干活,态度像是带着一个小皮箱兜风。为此伊路米拿出收据郑重地警告他:我付学费的,你得教我甚么。你不能这样。西索忙不迭地辩解:我一直在教你啊,耐心点嘛。然后他挤过来亲他脸颊,伊路米嫌弃他嘴唇瘀青(昨天被铁杆的),太丑,美感不足,便赏他吃一拐子,绝情地推开他。西索有罕见金眼睛,眼尾好似匕首划凿,笑起来,不像亚当也不像夏娃。伊路米相信他其实并没有眼珠子,谁的虹膜是那种妖魔颜色,那里只是两个坑洞:不计日夜,迸发疯疯癫癫的,不规则形状的金色火花。

西索教他打扑克,教他蓄长发,教他划酒拳,教他讲笑话,教他用橡皮水管勒死看门斗牛犬。伊路米已经多精通了两百六十五个无用技能,然后他终于开始杀人了。为此他感到十分地成就和欣慰,虽然表情上看不出来。时常,西索杀完人,在尸体边上盘腿坐下,掏口袋,津津有味地美甲起来。指甲油还是浮夸腥红色,十足变态。但伊路米随即发现自己也半斤八两:他站着,面着裂开的镜子,认真梳头发。差不多变态。

有时候西索杀人,他放火,有时候他害命,西索谋财,糊了四隻手的脑浆,合作无间。他们有一卡车的钞票,存在瑞士银行里。伊路米觉得心满意足,他是一块吸饱香甜血液的海绵,而他脚下的新大陆却变成了一片破布,他有点想回家去了。伟大的杀手西索·莫洛却嘻笑着向说:伊路米,你哪知道,你还有得学呢。因此伊路米留下来了,就算他怀疑西索骗他,西索日常说谎都用不着草稿。他们的名字使全美西起了一阵流行感冒般的寒颤,大地得了鲜红色的荨麻疹。屋子裏的警察受了天大刺激,像发疯的猎人一样搜捕他们,他们依旧逍遥自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然而天理昭彰,恶有恶报,有天他们终究上了钩,天罗地网撒到他们身上来,缚手缚脚,弄得他们狼狈非常。外头警笛声嗡咿嗡咿四面逼近,不晓得往哪里射的机关枪哒哒哒哒响,里头是喧天的火海,今年伊路米十七岁,已经没甚么好学的了,他解决了最后一个保安,把晶片塞进口袋裏,有点儿卡顿,只能用右手,因为左手肘脱臼了。西索更糟,浑身湿透,开洞的肚子流了一品脱血。他们穷途末路,伤痕累累,匣子里一颗子弹也没有了。伊路米是个好学生,志在学习,至死不渝,向他问说:好啦,西索,我们就要死了,你还有甚么好教我吗。他以为西索早已经乾瘪了,沉默了,然而西索·莫洛此时却格外地兴高采烈,他听他说:喔,我亲爱的伊路米,怎么会呢,现在可是学习的绝佳时机。他的神情就像那一天伊路米在码头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就像一团金色火焰喷发一样燃烧。西索·莫洛欢快地说:来吧,伊路米,我们要逃跑了。现在你必须逃跑了。西索大师朝他眨眼睛,伊路米终于顿悟。于是他们果断抛下了断桓残壁杯盘狼籍,驾驶破烂雪佛兰,光荣地向另一片闪闪发亮的金属大陆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