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酒要用新皮囊裝

*電鋸人

*失戀文學,比較可以算岸邊單箭頭光熙,有一點岸吉暗示,,,

眾所皆知,岸邊苦戀他的職場女同僚,蕾絲邊光熙。這是典型而極端的直男愛鐵T情境,理所當然多年無解。某一次,兩人有機會共同出國,要到香港出任務。臨行前幾天,瑪奇瑪約岸邊在百貨公司的星巴克見面,說:我得到消息,光熙很可能已經不是我們的人,你自己當心。我特別只訂一間房間,你好好監視她。如果她在香港背叛,就殺了她。

否則我會殺了你。岸邊盯著她像漩渦一樣的眼睛,等待她把話講完,但瑪琪瑪閉上了說話的嘴,女高中生一樣喝起飲料。

她說或不說,別人受的是一模一樣的威脅,岸邊噁心她這種傲慢,心靈卻不得不受她轄制,因爲他怕死,所以他怕瑪奇瑪,沒有人不怕她,他並不為此羞恥。

岸邊聳肩,起身靠攏椅子,把手插回口袋,說,很感謝你替我們訂同一間房。瑪奇瑪說不客氣,一邊側著頭,手撐著下巴,吸自己的草莓味星冰樂,她吸管上有淺淺的咬痕,卻沒有扁掉。她向岸邊說,其實我很好奇,你怎麼還沒有放棄呢。岸邊哈了一聲,說男人的事,這你不懂。語罷,瀟灑離座,頭也不回。

他們一下機就開始幹活,甚至來不及先去酒店check in,幸虧此行的酒店有國際認證五星級,提供機場接駁服務,他們才不至於拖著行李箱殺人。勞碌一天,事情辦妥,已經是深夜,岸邊邀請光熙去酒店B1的酒吧放鬆,光熙置若罔聞,大步流星向房間走。雙人房升級成總統套房,有一臥兩廳,豪華衛浴及迷你酒吧,岸邊逛了一圈,欣喜又滿意,想瑪奇瑪這次夠意思,光熙卻只說,等一下你先洗澡,說完便不理會岸邊。

岸邊洗完澡,心機地噴了免稅店新買的古龍水,又仿照雜誌型男造型,用濕淋淋的手梳好頭髮,穿著半敞的浴袍,走出浴室。光熙坐在床邊,低著頭,外衣都還沒有換下。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擁住她,聞到她髮絲裡的硝煙味,光熙給了他一個拐子,他沒有鬆手。

光熙說,你走開吧,卻繼續低頭用手機,用中文發簡訊給不曉得哪個誰。岸邊被她徹底的冷漠和輕蔑激怒,趁她鬆懈,發勁扭倒她,人生第一次成功把她摁在自己身下,光熙反抗,膝蓋像鐵鎚一樣撞他的小腹,狠辣地搧他,他懷疑這一掌會讓自己下顎骨位移,然而他此時此刻就如野獸發狂,無論如何不放鬆,強扯對方的衣領,附在光熙耳邊急急地,像蚊蚋一樣說:你快打昏我,我不想殺你。

話音方落,頸側就挨了一記重擊,他直接失去意識,也許倒在光熙的胸口上。

岸邊隔天黃昏才醒來,光熙已經走了,他四仰八叉躺在床邊地毯上,後腦勺劇痛無比。他挖出迷你吧檯冰桶裡的冰塊,包進一個塑膠袋,墊在頭顱下,遙控打開電視兒童節目,在大床上躺了一整天,光熙沒有回來。融冰讓他的枕頭濕透。

房間還可以住六天,瑪奇瑪訂的是一個禮拜的酒店,到了第三天晚上,岸邊恢復了氣力,更鮮活地感覺到失戀的傷心,暴躁、以及鬱悶,沒有下樓享用酒店遊憩設施的興致,在房裡來回踱步,想到瑪奇瑪要因此殺死自己,並且他岸邊英明一世,凶神惡煞,技藝過人,竟一直像她五指山下的猴子,動彈不得,窩囊至極,便越來越心煩,越想越悲憤。

岸邊想,自己這些年來終究是錯付⋯⋯並且從起初就注定錯付。他惱怒自己為什麼這麼賤,為什麼強要面子,前天晚上還向光熙說我不想殺你,而不是我不能殺你,並且光熙可以是女同性戀,一切的遺憾在於這個,難道我就不能⋯⋯我不能是男同性戀嗎?

岸邊氣在頭上,破罐破摔,打了客房特殊服務電話。櫃檯小姐說good evening sir how may i help you?岸邊說i want to fuck,然後用腔調濃厚的英文命令:我要最好的,而且要特別的。他握著話筒,想了想,最後又補充:and can't speak Japanese,說完便掛上電話。

十分鐘後服務來了,岸邊去開門,門外來了一個少年,穿著樸素白襯衫,短褲和小皮鞋。他身高才到自己腰部,嘴唇右下邊有一顆痣。他沒刮鬍也沒洗臉,只穿著皺巴巴的長褲跟背心,非常狼狽,男孩卻很禮貌乖巧地用日文問他:請問是岸邊桑嗎?彷彿他衣衫筆挺,體面又多金。

岸邊感覺非常荒唐,想櫃檯大概是把can't聽成can,並且這招來的也太像個小學生。他問對方幾歲,男孩說,今年我十八,岸邊說我對小孩子硬不起來,你回去吧。說完甩上門,不一會兒聽見門外傳來嗚嗚啜泣,說岸邊桑,您夾到我的手了,請您開個門吧。

岸邊背對著玄關,嘆了一口氣,轉回去放對方進房。

他在床畔坐下,彎腰在行李袋裡翻找錢包,男孩挨在他旁邊,併攏著腿坐,潔白的手安分地擱在大腿上,膝蓋不時擦到岸邊的,岸邊只裝做沒感覺。男孩盯著他的動作,黑眼睛閃爍。岸邊掏出皮夾裡的紙鈔,隨便一數,大約五百多港幣,轉過頭問男孩,這些給你你能走嗎,男孩眨了一下眼睛,搖頭。岸邊哼了一聲,開門見山說,你也別裝了,是瑪奇瑪派你來的吧⋯⋯你到底幾歲?小學四年級?你是日本人嗎?

剛才男孩在門外哭,哭聲是洩進縫來,而不是穿透門板進來的,證明關門的時候的確夾中了什麼,但並不是人類的手。岸邊感覺自己夾中的東西比人手彈,比人手厚,似乎還有點黏性,彷彿沒有骨頭。

我十月就升四年級了,現在放暑假,我跟爸媽一起來香港探望外婆,也住在這間酒店。男孩不太好意思地坦承:是的,瑪奇瑪小姐交代我辦事情。

男孩尚未變聲,音色稚嫩青澀,語氣卻很老成,如果他一開始就像這樣講話,岸邊也許會相信他已經十八。 岸邊問他叫什麼,男孩說自己叫吉田寬文。 瑪奇瑪小姐交代我。吉田說。如果您沒有殺掉與您同行的女人,我就要負責殺您。 所以你什麼都知道了嗎。岸邊問他。 吉田連忙澄清,說自己沒有竊聽。 但我知道那位小姐已經兩天沒有回來,然後您⋯⋯吉田頓了一下,放低聲音。您打了電話。 嗯哼。岸邊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他懷疑對方說謊,但他想至少吉田懂得給長輩留面子,作為四年級生已經足夠懂事。岸邊向他說:所以呢小朋友,你現在打算要殺我嗎?

他俯視著男孩,狐疑起來,認為瑪奇瑪怎樣也不至於這般輕看自己。

原本是的,吉田寬文說。但是見到您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殺得了您。您是我見過最強的人。

那你還進來幹什麼?岸邊說,既然你家庭美滿幸福,還可以坐飛機來香港⋯⋯探親?住這種酒店?應該不缺零用錢吧。

那一瞬間男孩受到冒犯,露出像被針砭了一樣的表情。岸邊想,這果然還是個小鬼。

⋯⋯我來請問您能不能幫助我。男孩重新開口,說。因為如果我辦不好事,瑪奇瑪小姐會懲罰我。

岸邊看見他瞳孔裡搖曳的恐懼,感覺似曾相識,宛如晨起的時候照鏡子。某個剎那他甚至想寬慰男孩,向他說這實在沒什麼好丟臉的,我這麼老了也還是怕她。誰不怕死呢。

先讓我看看你的惡魔吧。岸邊說。

吉田順從了。那是一隻巨大的墨黑章魚,光滑而臃腫,腕足比男孩的軀體還粗,在客廳緩緩地蠕動,凸起的乳白吸盤像眼睛一樣開闔,岸邊想像它們像吻一樣讓獵物窒息。

岸邊點點頭,吉田命令惡魔消失,只餘下亞麻地毯上的漉漉濕痕,以及深海的腥味。

我明白你的誠意,但是我幫不了你。岸邊向吉田乾脆地說:你出去吧。 男孩掩不住失望,動作卻仍很知趣禮貌,臨走前向岸邊深深鞠了一躬。岸邊靠在門框上,忽地想到了什麼,叫男孩在門邊等一下。 你拿去花吧,當零用錢。岸邊把那落在床上折了一半的五百多港幣遞給他。反正我明天就要飛回日本了,回去就要死了,給你也沒差。

Check out之前,岸邊地毯式搜索房間一遍,終於在浴室天花板上,摘下了大約一個孩子拳頭大小的白色圓形體,潮濕而有彈性,像是章魚的吸盤。

岸邊獨居在新宿區某間舊公寓的加蓋頂樓,沒有電梯,得爬四層樓。他從羽田機場搭快捷回來,風塵僕僕,渾身痠痛,打算先回家倒頭睡一好覺,養精蓄銳,建設好心態,再去瑪奇瑪那裡交代,

門外掏鑰匙的時候,他依稀聽見家裡狗的叫聲,似乎有誰和牠遊戲。家裡的燈是亮的,玄關正中央有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岸邊瞥了一眼,徑直走了進去,抬頭挺胸,大步流星。

瑪奇瑪和他的狗在餐桌旁的地板玩像皮球。他的狗嗅到他的氣味,拋下球來磨蹭他的褲腳,伸出舌頭喘氣。岸邊蹲下來摸狗的頭,他的狗舔濕他的手掌。瑪奇瑪慈愛地望著這裡,她一向很喜歡狗。

我失敗了。岸邊摸著狗背上的毛,豁出去一般開口。你要殺就殺吧,我認了。 誒,岸邊桑這次好奇怪啊。瑪奇瑪笑了,說,我沒有說要殺你啊。 誒? 是吧,你想想看。瑪奇瑪肯定地說。我沒有那樣說。 岸邊這才仔細重溫當初的對話,似乎是真的沒有。 瑪奇瑪問他笑什麼,岸邊說,沒什麼,我笑自己果然老了,記憶力這麼差。

你癡呆也沒關係,那個孩子以後可以照顧你。瑪奇瑪捏了捏像皮球,他的狗釋放他的手心,向瑪奇瑪衝過去。瑪奇瑪向他說:光熙走了,我希望你可以訓練他,他還年輕,學得很快,你們應該會成為很好的搭擋。

我就知道是你幹的。岸邊說。難怪。

我想讓你們在合作前先見個面。瑪奇瑪說。很難有人不喜歡他,就算是你這樣的男人。

瑪奇瑪逗弄小狗一陣,最終把沾滿口水的球還給牠。

⋯⋯所以沒有處罰?半晌,岸邊問。我放跑了你的叛徒,你給我一個新的麻煩小鬼,就這樣?

就這樣。瑪奇瑪有力地頷首,說道。她撫摸牠背上健康而柔順的毛,眼神愛憐。岸邊沈默地別過臉去,他痛恨並噁心那個表情。

為什麼?

你會懲罰你養的小狗嗎。它說。因為牠咬不到屋頂上的月亮?

狗撲倒她,舔她的臉頰,瑪奇瑪眯起眼睛,瑟縮了一下,繼續摟著狗的頸子。人與狗和樂融融,岸邊倒像個局外人,實際上他不常在家,養的狗並不多親近他。

岸邊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忽地有了靈感,也生出了羞恥, 這種羞恥帶著憎意,像章魚的盤足一樣吸吮他的頸椎。他想:也許自己恨瑪奇瑪,也是因為自己怕她,但這次並不是出於畏懼死亡的緣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