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成佛

/費咪+三毛錢北師弟+兩毛錢央親子

大災厄造成世界毀滅。賢者的魔法使大多殉葬其中,只有少數逃過一劫,苟延殘喘。

最強的魔法使奧茲為保護中央國王子而死。魔女切蕾塔的血脈斷絕,北方魔法使密斯拉僥倖存活,如約喪失了巨大的魔力。他仍然睡不著,迫切尋找方法回復往昔的模樣。

災厄退去,密斯拉趕到記憶中奧茲死亡的地點,那裏早已變成一座大湖。 他跳下湖去,潛入水底。用了一整天的時間,重複下潛,在湖底巡梭,仔細撥開叢生的水草,撿拾奧茲的石頭。偶爾閉氣過長,陷入恍惚,不尋常地因水壓和寒冷憶起久遠的童年。

待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密斯拉爬上湖畔,懷裡有湖中所有的石頭。

他泡水太久,雙眼通紅,顫抖的手指發皺,一口氣吞下所有的石頭。但由於喪失了魔法使的身分,嗎哪並沒有融化,石頭仍是石頭。他吐出來,再次嘗試。這次他成功咬碎了幾顆。大為欣喜,狼吞虎嚥下去。

吞完石頭,他感覺胃袋冰冷,並且奇異地刺痛,這使他渾身打顫,手腳發軟。他卻以為這是恢復的前兆,因此心滿意足地躺下。然而早晨來臨之前,他再次吐出了所有的石頭,喉嚨和口腔被尖銳的邊緣割傷,並且由於重複的吞嚥和嘔吐,更加嚴重,他滿口鮮血,失去聲音,自此時開始密斯拉不能說話。

密斯拉並不死心。之後的日子他在全世界的廢墟遊蕩,尋找恢復魔力的方法。旅途上他聽見熟識的名字:南方的村莊有個醫生,仁心仁術,擁有大能,受傷和生病的人,只要扣他的門,就得醫治。他的名字叫費加洛。 密斯拉打定主意,要找到費加洛。他跋山涉水,沿途吃雜草或動物的屍體,掬飲污染或尚未污染的河水,向南方走去。他沒有睡著過,日夜只是走路。 一個月後的某個臨晨,他終於看見傳聞中費加洛的房子。來自四面八方的村民們聚在門外,隊伍又窄又長,遠處就能瞧見。費加洛醫生的看診時間是日出到日落。他徑直向那扇門走去,人咒罵他,他也不理,只是不斷推開面前的人,要進費的房子,模樣就像行屍,引人駭然。理所當然,被激憤的民眾攔阻毆打。 睡夢中費加洛聽見喧嘩聲,出門查看,剛好見到被人類扯著頭髮壓住手腳,制服在地,髒兮兮的密斯拉。他與密斯拉曾經同事,不過不算熟識。他探出門,密斯拉霍地仰頭,瞪大眼睛盯住他。他走到哪裡,密斯拉的眼珠就跟到哪裡,彷彿他不知道他以外的人,直到按著他的人毛骨悚然,聯手把他的頭顱按進泥土裡。不用他開口,費加洛就知道他精神已經不正常,以及為何如此。費加洛向民眾說:你們放開他吧,他發瘋了,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費加洛蹲下去,和顏悅色就像看著一隻狗,他對密斯拉說:我會幫你,但你得像其他人一樣排隊。 密斯拉抓住費加洛的手,指甲摳進他的皮膚。費加洛甩掉他,毫不費勁,接著拍拍衣袖的塵土,回到自己的屋裡,宣布開始一天的診療。

傍晚,排隊的人潮逐漸稀零。待得最後一位患者離去,費加洛出了家門,脫下白袍,把泥坑裡的密斯拉脫回屋裡。

他替密斯拉清洗,然後讓他睡著。浴室裡密斯拉相當虛弱,卻沒有昏迷,韌性驚人,不時反抗他的擺佈。他能活到現在,得歸功於他的出身。費加洛慶幸他在北方長大,也替他惋惜:如果他軟弱,如果他不熟悉殘忍,這些羞辱都不會發生。

即使僥倖存活,大災厄也對費加洛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再加上臨近壽限,費加洛魔力不比從前,大為衰弱。密斯拉已經徹底失去魔法使的力量,費加洛卻發現自己連讓他睡著都不容易。

密斯拉蜷在他的床角沈睡整整三天,沒有絲毫動彈。好幾次費加洛幾乎探不到他的脈搏,懷疑他是不是死了,開始好奇:如果密斯拉現在死了,會不會變成石頭。畢竟,去掉零頭,費加洛活了大約兩千五百歲,從沒遇過失去魔力還活下來的魔法使。 三天後密斯拉醒了。費加洛問他問題,想確認他是否尚存神智,密斯拉張嘴,只發出粗啞短促的聲音。費加洛撐開他的嘴,固定好,拿光照進去,發現他的喉嚨和上顎滿佈傷口,還有類似金屬的碎片嵌在肉裡。他用診療室裡的鉗子,慢慢替他撿出碎片,放在缽盤裡。碎片在缽中化為虀粉,費加洛一接觸,指尖便奇怪地麻癢,好似電流,從手指延臂而上,在血管內竄流,抵達靈魂,最終竟讓他落淚。他直覺這些碎片並不尋常,大概是嗎拿石,並且是某一位不俗的魔法使的石頭。 他受傷的地方不只口腔。總之,傷得很重。費加洛不願意在他身上多耗費魔力,放任他隨時間康復。

醒來之後,密斯拉並沒有離開。費加洛注意他總是黏著自己,像一種過度的監視。只要密斯拉不妨礙他看診,費加洛也無意驅趕他。那只是白費力氣,他見過那樣的眼神,那是沙漠迷路的人遇見綠洲、雪地裡的人凝視火苗的眼神,無論他趕他到哪裡,密斯拉會窮盡一切,回到他的房錢,再一次叩響他的門,即便費加洛不曉得他如今還剩下什麼。 每逢夜晚密斯拉總是渴望地看向他。他向密斯拉解釋:我也想幫你,但我現在沒有那麼多力量,必須節省,只能讓你在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睡著。別動歪腦筋,我就快要死了。我死了你也沒救了。你理解嗎?

密斯拉點點頭,心不在焉。費加洛不曉得他究竟聽進多少,畢竟他失眠過久,或許那嚴重損壞了他的理解力。

他看得出密斯拉急切地想告訴他什麼。他暫時不能說話,又沒有學過寫字,看診的時候他多半安靜地坐在費加洛後面,焦躁而沈默,某一次他忽地發瘋,搶走費加洛手上的筆,在百科圖鑑翻開的那一頁上圈起一座湖。他力道太大,筆尖劃破了那一張紙,最後釘在百科正中央,像一個鏢點。那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套編年誌其中的一本,費加洛向他冰冷地動怒,當下懲罰了他。

過了半個月,密斯拉終於恢復聲音,至少說的話能聽懂。他指著缽盤向費加洛說:那是奧茲的石頭,我吃不了。你吃了,也許變強,變強,可以幫我。

石頭,我藏在一個地方。密斯拉說。你必須跟我去,然後吃。

但是還有人需要我,我不能拋下他們,他們也會死。費加洛說,我未必要幫你。

密斯拉從椅子上跳起來,勒住他的脖子。他的十指又硬又長,經過休養,恢復了往日的力氣,像鐵鎖一樣。一時費加洛掙不開他。密斯拉用一種像椅腳磨地的,奇怪破損的聲音說:你不幫我,就殺了你。

費加洛向他妥協。不是因為他的威脅,而是因為他也想要奧茲的石頭,並且他知道密斯拉不可能說謊。他其實也渴望力量,好像渴望甘霖。費加洛從出生就被奉若神明、醫者、良師或益友。費加洛認為,自己從前因全知而自信無懼,是因為未曾體驗衰弱的滋味。那次災厄之後,他回到南方,重新將診所開業,以為自己能在隱居生活中安然辭世,卻在睡夢時,為莫名的畏懼噎醒,冷汗淋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知道那是死亡的前兆。他其實也睡不安穩,並不比密斯拉好多少。

於是他們啟程。途經森林、河流與荒原。為了趕路,他們不得不扎營在凶險的地方,密斯拉自願替他們守夜,以換取一次真正睡眠的機會。費加洛答應他,暗地卻估算著自己魔力耗竭的速度,還能滿足他幾次。他能讓密斯拉維持睡眠的時間越來越短,密斯拉遲早會發現這件事,也許某一天他索求得不到回應,就會遺忘遠方飄渺的希望,殺死他。大魔法使密斯拉一向相當善忘。

密斯拉曾說自己把石頭藏在湖邊,埋在土裡,上面擺了幾顆石頭作標記。他們互相扶持抵達湖畔,筋疲力竭,密斯拉繞了湖一圈,篤定地指向某一處,說就在這裡⋯⋯我就埋在這裡。

他們徒手挖土。泥土因湖水滲透而冰冷潮濕。他們挖了半天,卻一無所獲。密斯拉並不受動搖,堅持再挖一下就有,自己當初的確埋得很深。費加洛知道這種平靜幾小時後就會變成某種不可逆反也不可收拾的狂怒。 他查看四周,在乾燥的高處,發現有人和野獸的腳印,交雜在一起,已經不能分辨去向。費加洛回到湖畔,叫密斯拉停下,密斯拉還在執迷地刨土,指甲和手指的接縫已鮮血淋漓。費加洛想起他從前的樣子,慶幸愛他的人早已死去。他見過許多絕望的人,此時卻幾乎不忍直視密斯拉,因為他與他在前一個月的旅途中曾經共享同樣的期待,做著相同的夢。費加洛稀奇地意識到,自己居然認識他這麼久了,他居然是最後陪伴自己的人。

當初的土丘已經變成一個深坑,密斯拉跪在裡頭。費加洛站在坑邊叫喚他的名字,他不理會,坑裡的空間只容得下一個人。費加洛最後不得不用魔力控制他,讓他從坑裡上來。密斯拉發現自己回到地面,眨眨眼睛,費加洛趁著他迷茫的時候握住他的肩膀,向他說:有人拿走了,或著有動物吃掉,你不用找了。這不是你的錯,但已經沒有意義了。

密斯拉再度眨眼,閃躲他的逼視,啟口說:不可能。他抗拒了,但費加洛已經看見了他眼底萌芽的恐懼。

我知道別的地方或許還有奧茲的石頭。費加洛在此時靈機一動,他和氣地問密斯拉。你願意跟我去嗎?

密斯拉沒有說話,費加洛知道他妥協了,他不能有別的反應。大湖位於東國和北國的交界,他們連夜趕往中央國,前往王城。街道上空無一人,風吹過集市,颳起彩色布簾的塵埃。他們進入廢棄的城堡,找到王子亞瑟的房間。亞瑟並沒有在那時候活下來,一顆形狀尖銳的隕石猝不及防地貫穿了他的胸口,費加洛無能救治他。他們翻開房間的地毯,搜刮床底衣櫃和書桌抽屜,翻箱倒櫃,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文書和日常用品,沒有石頭的蹤影。密斯拉首先摔爛了一面鏡子,痛苦地說,這裡什麼也沒有,你在騙我嗎?

他的崩潰是可預期的。費加洛坐在亞瑟的床上,任憑密斯拉在眼前四處踱步,拿物品發洩,咒罵自己。密斯拉太過虛弱,即便震怒如此,也不可能對費加洛構成任何威脅,因此他泰然自若,並且他確實認為,奧茲的石頭在別的地方,落入湖裡的只是他碎片中的碎片。密斯拉質問他堅持的理由:如果是這樣,他愛中央的王子,那為什麼不在這裡?為什麼?還會在哪裡?費加洛並不回應,只是沉吟思考,翻檢漫長記憶中的蛛絲馬跡。當他從往昔中抽離,訝異自己的所處,密斯拉早已放棄了歇斯底里,席地坐在房間的角落,徹底地沈默。

不在這裡,那就一定在另一個地方。費加洛坐在床上,片刻忽地說。一定在那裡。

密斯拉並沒有抬頭。他已經超過兩個月沒有入眠,費加洛難以想像他倦怠的程度,他保持意識已經是一種超越魔力的,執念的奇蹟。

如果那裡也沒有,費加洛繼續說,你可以殺死我。

此時密斯拉才慢慢望向他,昏盲黯澹的眼裡有些不一樣的東西,有些並非茫然的順從。費加洛知道那是大魔法使密斯拉最後的灰燼。他離開床畔,向密斯拉伸出手,密斯拉握住了。費加洛將把他拉起來,然後閉上眼睛,用最後的魔力,進行了一次空間跳躍。

他們出現在某一座城堡的內部。現身的剎那,砭骨冰寒的空氣包圍了身體,雜雪的狂風從某扇敞開的彩繪玻璃窗戶呼嘯而進,闖下樓梯,襲奪他們的溫度。密斯拉慢慢鬆開他的手,沒有問這是哪裡,這是他們都熟悉的舊地,奧茲的城堡。他們衣衫單薄,冷風使他們的嘴唇青紫乾裂。耗盡魔力之後,費加洛膝蓋發軟打顫,幾乎無法行走。他從未如此清晰地體驗衰敗,忍不住說,原來這就是一般人類拜訪魔王城堡的感覺,好可怕啊。然後他笑了,密斯拉愣了一下,也跟著笑了。或許他是看自己笑才笑的,費加洛想,現在的他已經瘋了。

城堡深處沒有照明,路線複雜,費加洛指引他左彎右拐,最後到了面東的長廊。這一面的長廊帶窗,老舊的牆上有不少不尋常的缺口,窗戶之外仍是亙廣的凍結大地。長廊中央有一個空蕩的地方,那裡只有矮牆而沒有窗戶,門上沒有把手。密斯拉試圖推門,門板紋絲不動,他們從別的地方搬來長桌,協力撞了幾次,門才有了縫隙。

那是一個尋常的房間遺址,空無一物,除了地板正中央的地方,那一顆發亮的靛青色石頭。

密斯拉倒吸一口氣,搖搖晃晃,彷彿夢遊一般向前走去。費加洛望著他的背影。密斯拉撿起了石頭,緊緊握在掌心,沈默片刻說,這比他在湖裡撿起的所有石頭,加起來還要重。

那肯定就是了。費加洛說,交給我吧。

密斯拉把寶石遞給他。費加洛向他說了謝謝,然後嚥了下去。

他吞下奧茲的嗎拿石,感覺熟悉的魔力在咽喉融化,從食道流進胃部,感覺自己又重新睿智而無所畏懼,甚至更勝當初青年。他古老而不死,知曉一切,主宰一切,心眼如箭,他的言語使一切實現。他說有光,就必有光;有死,就必有死。魔力如雷電在血管中流竄,炙熱如火,狂暴如雷霆海嘯,豐沛地充盈他的五臟六骸。這與他在診所觸碰密斯拉喉裡碎片的感覺如出一徹,只是一切都要強烈萬倍,然而這次他並未流淚。

密斯拉望著他。

恢復了全盛力量的費加洛睜開眼睛。他張開手,向密斯拉說:現在向我許願吧⋯⋯你想要什麼?

某一瞬間,費加洛發現密斯拉眼底閃過灼熱的妒忌,以及渴望,它們足以燒乾雪原,焚毀永恆的冬日,卻熄滅得太快。

密斯拉向他說:我不知道。 費加洛很有耐心,說,我現在什麼都能做到,還是不知道嗎?就算不能恢復你的魔力,難道你不想與切蕾塔再見,與她的孩子重聚,不想讓一切除了你以外的事恢復本來的樣子?

密斯拉搖頭,說,那些我都不曉得⋯⋯你還是讓我睡著吧。你能做到嗎?

可以做到。費加洛向他說。我會實現你的願望。

他向密斯拉走近一步,手掌輕柔地按上他的前額。密斯拉空茫地仰望著他,在他的威壓下失去雙足的氣力,跪了下來,

費加洛唸出咒語,彷彿幼年的光景,當時他還是小村的神明,許多人向他頂禮膜拜,許願以尋求祝福。密斯拉僵硬了一下,卻並未動搖。

待到光芒消失,他才緩緩倒下。費加洛伸手扶住他的身體,等待變化。

片刻之後,密斯拉沒有醒來,也沒有變成石頭。費加洛發現他臉上神秘的笑,他似乎非常幸福,費加洛也微笑起來。

驕傲的人類啊。費加洛將密斯拉放下,離開了房間,心想。你甚至不讓我實現你的願望。 沒有人曉得他的去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