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前夜經
Bgm: Fall:Marion Barfs
1002.
——你花了不少时间渡河。
夜幕沉重而黏稠。河滩地上零星生着几丛灌木,低矮稀疏。大小不一,冰冷浑圆的鹅卵石,冻得你膝头发酸。首先,你的嗅觉从麻木中苏醒,闻到炊烟和火焰的气味。河水浸透了你的衣物,粗糙的羊毛紧贴着皮肤,你匍匐上滩,脱离水面的四肢酸麻,沉得像铅块,你想起那群十年前被塞进装满石头的麻袋,丢入河里溺毙的犯人,而你是他们湿漉漉的鬼魂:面目苍白空洞,衣衫破败、四肢扭曲脱垂、肺部里灌满黑色的腐臭的水。
你很久没有感觉这么糟了。那片皮革下面的位置剧烈地痛了起来,仿佛皮鞭抽打,连结太阳穴的神经冰冷地抽搐着,突突跳动——仿佛那里还有东西似的。你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拖上岸。此时,你不禁庆幸今夜没有月亮,否则站岗的士兵恐怕要发现你了。
你还看不见营地,不过,你知道那里有几千匹马,和数百头戴着枷锁,搬运粮食的驼兽。牠们足上的蹄铁震撼着你掌下的土地。高处,人声和钢铁敲击声交相共鸣,稳定而嘈杂。军营就布置在近水台地上,灯火通明,井然有序。你缓慢地向上移动。他麾下集结的军队纪律精良,包括了来自北方的自由佣兵和属地诸侯。其中多数,更年轻的时候,即便在最深的夜里,你都能清楚辨认,如数家珍,如今却只是似曾相识。图腾各异的织锦旗帜,在夜色的掩蔽下,猎猎飘扬,肃穆而庄重。你其实不晓得他在哪里。出于某种爱好奇谋险计的天性,那个人从来不把主帐设在中心,你想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无论如何,在那之前,你必须先找个好心的士兵,向他要一套衣服。毕竟你浑身湿透,见不了任何人,尤其是他。
然而你在主帐外头被挡了下来。守卫的骑士轻而易举地将你摔倒在地。他们穿戴整套的重装盔甲,接缝处吞没火炬的光芒。其中的一个踩住你的肋骨,压制住你。他的矛根狠狠压迫你的胸膛,使你难以呼吸。你蜷身躺在泥土地上,持续声称你是某位大人的传令兵,握有某些关键的紧急情报,必须稟报陛下本人。
“陛下早已就寝,”握着矛的骑士粗暴地踢了你的下颚,迫你转过头去,面对他面罩下的眼睛。浅蓝色,和声音一样年轻,鹰隼般凶猛,眯了起来,满是怀疑。“我没有见过你,”他穿着铁靴,又踢了你一下,让你翻过去。你嘴里出现血的气味。“谁派你来?”
你在地上说,是安德里斯大人。你是安德里斯的传令兵。
显然,他迟疑了。然而也仅止一霎。肋骨上的压力瞬间增加到你的忍受边缘,你听见了骨骼哀鸣的声音。
“如果你是那位大人的听差,”他坚持道。声调漠如钢铁。你察觉到他对你满腹狐疑,因此提高了警戒。你很庆幸他不是完全不晓得你是甚么人,或着,他不太确定,但他猜得出来。“陛下会事先告诉我们。”
“那想必陛下也告诫过阁下,”你向他说道。“无论何时,永远不得拒绝以艾德里安之名捎来的口信。”
最后,那名年轻的骑士松开了压制。他的眼睛藏在面罩的阴霾下,面色一望不清。他向你狠狠啐了一口,便对你不屑一顾。你看见他放下长枪,撩起布帘,转身进了大帐。
大桌上散落着各样版本的地图,他瞥了一眼,发现上头的地形纪录详尽得难以致信,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几个酒杯,还有一个酒壶,里头盛着麦金色的酒液。那个人随意地侧过身,拿了一个给他。他略为迟疑,还是礼貌地执住过了。他不发一语,抬眼细察他:面色苍白,眼珠深黑,边角略略为疯狂泛红。那件秘银製的锁子甲还穿在身上,下身是简便的皮革长裤,而那把镶嵌黑晶和红碧玺,沉得不可思议的长剑就悬在一旁,伸手可及的位置。帐中之人精神清醒,明显尚未歇息,也无意歇息他替自己斟了一轮,接着向他举杯,却未替他斟酒。而在这之前,他已经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点燃的炭炉盆中,似乎加入了一些具振奋疗效的薰香。火光缓慢摇曳,在厚实的绒布帷幕上投下近乎静止的倒影。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了。
“死了。”安迷修简要地说道。“两个月前,伤寒病。我岳父让我夫人的堂弟接他的职务。”
雷狮耸了耸肩,表示理解,“难怪您得亲自来。”
“陋席简酿,您将就一下吧。”雷狮摆了摆手,重新启口道。“这个时辰来见我,安迷修,你甚么时候也会这么冒险了?”
“我也没想到您换了新护卫。”他声音一点起伏也没有。“雷狮陛下。”
“显而易见,我的大人,你消息恐怕不大灵通。大约三个月前,我把那群老家伙赶回家了。”雷狮耸了耸肩。他把酒壶扔给安迷修,让他自己斟酒。“颐养天年。愿他们长寿。反正他们早就没甚么真气力了,挥着切肉刀的屠夫女儿都能吓得他们摔下马鞍,话虽如此,他们下面那柄东西倒是老当益壮。嗳,我可不想遇见成群的私生子女在朝廷外大排长龙,哭天抢地求我让他们见见他们英勇尊贵的父亲。”
“您说话还是这么幽默风趣。”
“……说实在,您这身行头还挺有意思。您换了新眼罩,还有新衣服……想必是我哪个粗心大意的士兵捐献给你的,是吗?”雷狮说。“要不是您露出脸,我差点就要以为您是哪个患有妄想症的刺客。”雷狮鲜少有甚么好心情,不过,见他那样子,此刻他倒是愉悦得情意真挚。你倾向将之理解为幸灾乐祸。“特斯林阁下揍人一向不怎么有礼貌,这个,我代他向您致歉……据他本人的描述,他似乎把您像土匪一样狼狈地打翻在地上。您受伤了吗?”
“不,”安迷修摇了摇头,随即感觉口干舌燥。他的视线落在那条羊毛地毯上,焦点发散,织物纹理缓慢地旋转起来,使人晕眩。他下意识捏了捏空杯,“他似乎很年轻。”安迷修说道。“力量满盈的年纪。令人怀念。”
雷狮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开始当我侍从的时候,也差不多和特斯林一样大。”他自斟自酌起来,慢条斯理,“你觉得他怎么样?”
“武艺尚可,稍嫌不知变通。”提到那个骑士的名字,他的感觉自己的肺部紧缩起来。横膈一阵逼人窒息的钝痛。安迷修几乎能预料到,马德安替他上盔甲的时候,準要清楚看见他胸膛上那一大片惨烈的瘀青。“……但无庸置疑对您忠心耿耿。”
“特斯林拿剑是远不如你,长枪倒是耍得挺漂亮。”雷狮似乎对你的评价颇为满意。他耸了耸肩。“不过他确实不太聪明。”
“而您也不需要一头聪明的猎犬。”他想。你只要牠们凶猛、残暴、暴露白森森的獠牙利齿,对你言听计从。
“特斯林?”雷狮不置可否地撇唇,“他还不够格作我的狗。”
“那还真是遗憾。”
“你在不满甚么吗?”
“抱歉?”
“你似乎对我有所不满。”一时间,他们气息相触。“你在嫉妒吗?”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说。”他毫无不犹豫地回应。雷狮也不再说话。
接着,他问雷狮是否预备亲自上阵。雷狮瞥了他一眼,只将下颚朝某个方向挑了挑。那副玄黑色铠甲沉默地立在入口一侧,安迷修早在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那副近乎朴素,却恶名昭彰的战甲,由玄铁铸造,沉重得难以想象,色泽漆黑如梦魇。早在未受封的时期,雷狮就穿着那副重甲了,因此,甲面有不少损伤,挂槽里甚至还残留着凝结的血迹,然而他的侍从们把它擦拭得一丝不苟。安迷修顺着雷狮的示意望过去,仿佛在它的表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站过来一点,安迷修。”
雷狮忽然开口。他依着雷狮的意思,向前踏了两三步。雷狮让他取下护手。他没有说明原因,安迷修也没有探问。他卸除了金属护具,他僵硬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灵活。接着,雷狮又说。
“让我看你的眼睛。”
安迷修尚未动作。他鬓边的头发仍然是湿的,结成了绺,垂在颊旁。皮革的带子受了潮,宽阔而粗糙,搔刮他的皮肤,弄得他很不舒服。他和雷狮面对着面。他向他说:陛下,您现在已经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雷狮耸了耸肩,“但我指的不是哪里。”
“陛下,那里没甚么好看的。”他平静地说:那里甚么也没有。
这样的解释清晰得近乎顶撞。雷狮却没有多说什么,他望着他,与他同样平和。安迷修心底生出一股兽性般的冲动,欲伸手紧扼他的喉咙,他修长的优雅的尊贵的喉管,效仿那些最野蛮的原始刑罚。头颅向后仰。勒毙,捏碎,绞紧,杀死他。使他受苦。他很久没有直接见到雷狮了,久得甚至使他讶异,自己竟然这么恨他。
安迷修没有移开视线。他的右眼是茫洋的绿色,优美却古怪,苍白好象蛇褪下的皮,或着那些生着古老藻类的湖泊,湖水深绿不透光,飞鸟的骨骼沉积其下,溶化腐烂。他有着相当漂亮的绿眼睛。
雷狮说: 拿下来吧。
他遵从命令。保持着沉默举起手,解开了铜扣。他取下了眼罩。而皮革之下,一团空洞。
雷狮伸出手,碰了他的脸。他一动也不动,那
柄剑的模样逐渐成形,随着触摸越加清晰:烧得通红发亮,滋滋冒烟。
幸运的是,他当时似乎直接痛昏了过去,记忆模糊,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尖叫。
“……就在前几个月,南方列屿的商人进献了我几件礼物。品质优良的宝石。也许我该补偿你。”指腹摩梭过他的眉骨,质感粗粝,凡是划经之处,即刻滚烫如火烧。他眯起了眼睛,快速地说着话,声调低得近似呢喃。“我记得有一颗绿松石大小吻合——应该很适合你。也许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帮你嵌上去——在你回来之后。”雷狮问他。“你想要吗?”
“您心悦就好。”安迷修回答。雷狮放开了他。安迷修沉默地弯下腰,拾起眼罩,又戴了回去,才开口道,“我的一切都随您旨意。”他说,“——当务之急是您的战事。”
“……明日破晓之后,我方会炸毁上游的拦水坝。”他向雷狮说道。“我也是几小时前才得知的。某个领主在会议上临时提议,耐斯特大人欣然采纳了。目前除了与会的几位大人,谁也还不知道。”
“嗳,真是骇人的消息。”
“不过策略拟定得相当轻率。或许还有改动的可能。”
“我看你那位陛下是走投无路了。”
“显然如此。”
“这妨碍你从背后下手吗?”
“不。”
“那就一点威胁也没有。”他耸了耸肩,“无须在意。”
“……”
“你想说甚么?”
“甚么也没有。陛下。”他向他致了歉,说道。“我一时失言了。并没有甚么。”
“好吧。”他欠着身。雷狮径直盯了他半晌,只是玩味他脸上的神色,饶富兴味。曾几何时,他也会为了这样的窥探,暗暗地不安起来,即便身上有钢片铁甲防御伪装,某个瞬间,他仍然会感觉自己身无长物,赤裸又软弱。不过,安迷修确幸,此时自己脸上甚么也没有。他不在雷狮身边的这几年,雷狮修短了头发,长高了几吋,面庞的线条从分明转为锋利;除此之外,他和他记忆中的样貌并无二致。而五年之前,只有他的剑伴他孑孓一身;五年之后,半个王国的臣民都向他俯伏朝拜,让他在他们背上跑马,践踏他们的脊背。雷狮傲慢狡猾,刚愎又一意孤行——“那么我的大人,您还有甚么疑惑吗?”
“对您没有。”
“你怀疑自己的能力?”
“替您征战的岁月已经离我有些距离了。”他启口道。“我恐怕自己技艺生疏。”
他直迎他的目光,并感觉自己在其中燃燒,接着,他近乎漠然地想:即便如此,雷狮也没有输过。一次也没有。即便如此,我还是爱他。或着说,我因着这些缺陷恨他,因此才有了爱。此时,伴随一阵污浊灼热,从喉头升起,安迷修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缓慢地绞了起来。
“……你当叛徒的日子不长了,”仿佛能洞穿他的思绪。雷狮抚慰也似道,“城门一破,你就会恢复你往日的荣誉,以及理应属你的位置。我会把你那亲爱的岳丈亲手交给你,还有你的妻子——”
“我亲手处置。”
“啊,”仿佛赫然察觉了甚么,雷狮歎了一声,唇畔有细不可见的笑意浮现。他们四目相接。“你不希望我碰她?”
“没这回事。”他否认了。说道。“她只是个无知的小女孩。出于本人的愚拙之见,她并不值得您为她髒手。”
“因此,你要求由你代劳。”雷狮接口道。“真感动啊。”
“……”
他以为雷狮还要说些甚么。最终,雷狮仅是摆了摆手,“任随卿意,”他轻松地说,“她就给你办吧。”
“谢陛下。”安迷修顿了顿,说道。接着,他向他稍稍欠身。“……那么,恕我无礼,若您没有甚么要吩咐的,恐怕我得先一步离开这里了。时辰不早。”
雷狮接受了他的告辞。
“再见了,”他向他说。“祝您武运昌隆。”
“您也一样。”
“恐怕我等不及要看见你的信号了。”雷狮向他缓慢地微笑。“毕竟这么多年,您不在这里,我是多么渴望在战场中央,重见您挥舞那两把剑的辉煌英姿啊。”
你是想到它们为你而挥的样子。为你而挥。安迷修垂眸,简短道。“我也同样期待与您的会合。”
临别之际,他吻了雷狮的手背。
——此时此刻,他必须涉水过河,如同来时一般。他褪去鞋袜,藏在一丛杂木里,临近拂晓,碎石地的湿气迅速沁透了他的脚趾尖。某个画面漫无目的地闪现眼前,他想起那只手背,上头新增了几道纵横伤疤,皮肤也粗糙得不似从前。不过,安迷修认为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以剑伤人者,必为剑所伤。这几年,雷狮杀太多人了。
安迷修赤脚涉入河中。水波向岸边轻柔摆荡,拍击出沙沙声响,一波递进着一波。他向河中走去,踩着河床,青黑色的河水淹上腰间,泼湿了衣襟,今夜没有月亮,安迷修突然感觉十分寒冷,牙齿轻轻打颤。他忍不住想起那个正午。他跪在雷狮面前,膝盖被广场的石子地磨得支离破碎,嘴唇瘀肿流血。雷狮穿着那套黑色铠甲,精金太阳在他顶上照耀,他好像一个幽灵,周身环绕着深渊的火,摇曳变形,漆黑模糊。上千道目光在你的身上聚焦,而他们都能举手证明:行刑之前,黑铠的雷狮·海格里恩低下了头,然而世上却只有安迷修一个人知道,当时他究竟说了甚么。
冰冷金属下的气息向他接近。在替雷狮奉献的往昔时日,安迷修受过宫廷那些最为严酷的刑求和拷问,但从来没有一项折磨,能像雷狮的话语般令他战慄。他身上每一吋细胞都在战慄着。起初被推入牢房,安迷修并不觉得恐惧,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在雷狮的默许之下,他们会狠毒地对待他,不过他不会死的,因为雷狮还需要自己。但安迷修想:如果他们打算砍下他的手,无论雷狮对怎么需要他,他都会在行刑后自行了断。哪怕他家族的姓名会沦为王国百年的笑柄,而他的名字会成为酒馆巷弄里的戏谑恶咒。对他个人而言,一位无法持剑的骑士,和死亡已无差异。尽管仅仅是假想,这仍使他为之悚然。
行刑之前的三日,他因筋疲力竭从焦虑走向了麻木。安迷修曾经以为自己能保持冷静,上刑场前,他还是在那些士兵脚前屈辱地干呕了一场,即便除了酸水之外,他的胃就如他的灵魂一般干瘪空虚。老实说,他感觉非常羞耻,同时隐密地惶恐起来,这份麻痒难耐的恐慌就像一场热病,向四肢百骸蔓延传播。他以为自己对雷狮的信任是无坚不摧的,甚至强悍得足以向死亡夸耀。他一直如此坚信。然而,他的灵魂却幽微地感知到:在林林灾厄的刀光剑影间,有一道窥伺的目光,似乎来自一头古老的,无名的,尚未成熟的,却远比世上的一切都还要骇人的蛭伏恶兽。
刑场上,他听见雷狮贴着他的耳梢说话,安慰他,抚慰他,向他许下承诺。此时的他,和他不可思议地亲昵,胜过任何一次丝绸软垫上的爱抚交欢。好象对他施下禁锢之咒。他问他说,安迷修,我的好骑士,你能为我死吗?
我会愿意为你死的。你的罪在于狡诈,施诡计,而不在于此。你不该这样欺骗我。因为死并不是最痛苦的事。安迷修忽地想道,心脏里的血液凝结起来,硬如铁石。老实说,某些时刻,安迷修怀疑自己恨他。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对雷狮说:我愿意。
雷狮微微颔首。他顿了顿,群众的鼓噪声更大了,他们要求热腾腾的鲜血,要求见证一场苦途,这使他们心潮澎湃,而雷狮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他向他说,谢谢你。我非常感动。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雷狮的剑柄碰到他的肩膀。他戴着护手和面罩,安迷修只能瞥见他那双奇异的紫色眼睛,在阴影底下熠熠闪烁,宛如鬼火。此时,雷狮·海格里恩再度起身。安迷修已然遇见自己的命运,便心如死灰,不晓得怎么恐惧,也不抱任何期望。
雷狮当然没有砍下他的头颅,或着手臂。他成为他忠诚不死的宿敌,他的乱臣贼子,他安藏于敌营的双刃之剑。他们以为他在仇恨中重获了新生,然而他近乎麻木地透澈明白:女人所生的他,早在那一天就死去了。
那之后,安迷修仿佛陷入了一场诡谲的连绵梦境,好像鱼落入网里。他自黑牢逃脱,灰头土脸地向南方流亡,最终以自己家族的名义,辗转求见一名野心勃勃的领主。安迷修还记得自己单膝跪在他的厅上,仰着面,向他恳求,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赐自己公义。请您帮助我。安迷修向他说。在场的所有家臣,都看见了他那由于过份的愤怒和疲惫,始终难以抑制颤抖的手臂,以及那宛如地狱般的耻辱烙印。
漫长的三个年头过去,当初王座上的男人,变成了他的岳丈,而安迷修和他的家臣开始以殿下称他。
他想起新婚那一夜。他被灌了许多酒,多过雷狮曾与他共饮的份。待到拂晓,晨曦灰濛叆叇,他躺在他妻的床上,感到未曾所有地清醒。
她年纪尚幼,还没有学会在日出之前醒来。多数时候,她很羞怯,眼光就像一只蝶,苍惶地闪避着,搧动着小翅飞弋开来,不敢在他的脸面上降落。她有一颗善良的心,以及堪比奇迹的温柔天赋,她仿佛懵懂地受了指引,明瞭究竟要以甚么样的方法,才能宽慰一位年长的、虚假的、伤痕深凿的男人。使他安息。
她的双眼温柔地闭阖着,侧脸向他,露出一只光裸的耳,轮廓的形状就像海贝。在某个闪逝而过的瞬间,他恍惚地感觉,自己似乎可以就这样生活下去,这样活着就可以了,如此,他或许还能获得幸福与宁静,哪怕只是相似的气息。甚至,他还可以去试着爱她。
安迷修想:她好像一只人鱼,被暴风雨夜里,蛮横而疯野的骇浪打上了礁岸。贫瘠嶙峋的礁岸。他的礁岸。新婚夜,她仍未知晓,有一天,她亲爱的夫君会亲手杀死她的父亲,献给他真正的君王。那个清晨,安迷修死寂已久的恻隐之心颤动起来,有了温度,他想:若上神还有点慈悲,就别让她目睹那些场面,否则,就让她在那之前死去吧。
七年之间,他少女般的妻伴他身侧,予他一些安慰,然而,依旧天真无辜地沉睡着,不会张开眼睛看向他,也不会将她的珍珠填进他颅骨上,那黑压压的窟窿里。安迷修用手指爬梳她的髮,细柔发丝流过指间,滑顺宛如丝绸,他却想起了雷狮·海格里恩。安迷修感觉怅然若失,却说不出来,除了一半的视界之外,他究竟失去了甚么。
——刀尖逼近他,向瞳孔深处延伸去,再也没有停下来。时至如今,安迷修仍旧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记得他笑起来的样子。雷狮·海格里恩剜下他眼睛的时候,根本没有说话,他只是阖上嘴唇,微笑。不过那之前的最后,雷狮说:从现在开始,安迷修,你就为我活下去吧。
安迷修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象他在这种丧失里,或着从他与雷狮·海格里恩的关系里,深刻又隐晦地理解了甚么,与永恒同义的可怖之物。而这个奥秘使他在夜晚浑身冰凉地惴慄醒来,反反覆覆地渡过一条死去的河水,溺亡,又从黑水中醒来,匍匐着,踉跄着,呼吸急促而疲惫,紧紧环抱着胸膛上岸。来来去去。仿佛永无止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