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摩里森大廈的搏擊星期五

/cp:西伊西《獵人HH》

/背景設定採用恰克的《搏擊俱樂部》,很多细节也致敬了这本书,我赞美恰克。

/都市传说系

Warning:內容而論是r-18G,只是被我写得很像沙雕儿童动画。

伊路米开着他那辆一九六八年出厂的Impala汽车来到搏击俱乐部。七点二十分的时候他拎着笔电包离从座位站起来,在离开前关上办公室的灯。七点四十分,他面无表情地握着那个坚硬的Bakelite驾驶盘,奔驰在芝加哥上空十尺的高速公路上,手上戴着尼龙布防滑手套,一尘不染白净若雪,昨天他才在浴室洗手台里亲手洗过这副手套。八点零刻整,他一身西装革履,一本正经地准时出现在老渔夫酒吧的地下室里,人声吵杂,男人们围成一圈咆哮欢呼,一百隻圆睁的眼睛像微型黑洞盯着水泥舞台。伊路米很安静地凑了过去,有如隐形鬼魅,他慢吞吞地抬头,天花板那盏钨丝灯泡泄出橘黄色呕吐物,伊路米眨眨眼睛,抬手拉松了领带。这地方实在有点热。

灯炮咕噜一声吐出一嘴污秽色光。

依据俱乐部规则第七条:如果这是你在俱乐部的第一个晚上,你就必须上场。三天前的午餐时间,伊路米闲得发慌,在某一个网路大型论坛上看见了俱乐部的照片,还有规则——第一条,你不可以谈论搏击俱乐部。第二条:你不可以谈论搏击俱乐部。伊路米心里想这些人都违了规,不晓得他们要受甚么罚。他在关掉页面的时候下了决定,星期五晚上,他西装革履,像个参加酒会的绅士菁英一样戴手套开车,乖巧地绕下一层叽哑叽哑响的铝製旋转梯,来到搏击俱乐部。

伊路米说:你们好,我是第一次参加贵部聚会,请问今晚活动还排得上人吗?

伊路米·揍敌客非常有礼貌。高中的时候,他当了三年的年特优生,除了文学欣赏以外的科目他都拿了A+,毕业前受推荐上了长春藤大学,修了经济。他投资股票,做的是会计师的工作,态度良好,勤奋上进。饱受同僚和上司欣赏。他目前为止的人生可称一帆风顺,幸福美满。

——但伊路米总觉得似乎缺少了甚么。

——比如说,其实他那双尼龙手套不是洗的,是全新的,原本那双手套伤亡过重死亡,昨晚它们湿淋淋地躺在大理石洗手台上,残破不堪,掌心破了个冒线头的洞。他不小心洗破了,只好在隔天上班的路上买一双一模一样的。一模一样,重蹈覆辙。类似这样的缺陷需要弥补。

他们说:可以,小子。来吧,站到中间。

他被拥挤着向前,人群像一阵散着汗水热气的规律海浪。伊路米觉得有点恶心,他像标准军人一样并拢双脚,安静地立在中间,呕吐的灯泡就在他头顶上发亮。他们让他先脱下皮鞋,那双亮晶晶的黑皮鞋。伊路米弯下腰,指头勾着后套脱鞋,对了,还有袜子,他发现这水泥地还挺粗糙,磕上去皮就要刮糊吧。人墙围出一个圈子,圆圈的另一端站着他今晚的搏击对手,已经打着赤膊等他了。他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他大约一米九,个子高挑,红色头发,灯光下像是一团火焰。颧骨高耸,眼型狭长。他穿着一条深色的雅痞烟管裤,没有配皮带。两支脚背重叠在一起站立着,从影子看起来就像他只有一隻脚。他们都站在自己的阴影上。

伊路米说:嗨。我需要告诉你的名字吗。

那个人说:喔,不用,你只要揍我就可以了。但揍我之前你得先脱衣服。

他的语气轻快和善。伊路米很顺从地脱起了衣服。羊毛西装外套,再来是金色领带夹,深蓝色直纹领带,再来是长袖衬衫,这身值一千美元的行头落在地上,看起来像几张百纳被魔毯。现在伊路米终于纯洁得像亚当,他上身一件衣物也没有了,他和所有人一样赤裸,虽然他比他们苍白一点,冷漠一点。他向那个他今晚的对手敞开双臂,让他检查。伊路米问:这样就可以了吗,最后需不需要给你小费?

那个人笑起来。伊路米在开打前环顾四周,觉得这里就象个奇妙的蛮荒动物园。他的笑声混着掀翻屋顶的鼓噪声响,显得格外古怪而亲切。

你当然合格。他接下去说:然后,不用小费。一切设施免费使用,全年无休。

伊路米似乎听见了他指节弯曲的喀喀作响声。但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愉悦,并且像桥边乞讨的死了妹妹的小乞丐一样诚恳。

他说:

现在开始,揍我就好。

——他就是这样认识西索·莫洛的。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伊路米有点生疏地体验了解體的感覺,他们斗了整整三个小时,人群为他们吼叫咆哮为他们欢呼,他们的身体不停地绞在一块纠缠,他踹了对方的胫骨,男人翻倒下去的时候给了他一记右勾拳,刚在水泥地上躺下就勾住了伊路米的脚踝逼他倒下去,伊路米跨在他腰上揍他,闻到很浓很沉的血腥味道,不晓得是谁的嘴巴破了还是牙齿掉了。那个男人的眼睛是金色或着银色,总之它们闪闪发亮。俱乐部的规则:只要一方叫了停,令一方就得立即停手。除此之外,搏斗时间没有限制,可以无限延长。伊路米挣扎了很久,衡量期间他被翻倒了三次,第四次他是占优势的那个,但他却想自己应该得叫停了,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脸上可能就会多出一些两周内复原不了的伤,而两周之后他要搭飞机到纽约出差,员工仪容不整有损于他公司的信誉。

作为俱乐部新生会员,这是伊路米参加的第一次搏击活动。伊路米很体贴地拉了自己的对手一把,虽然此刻他只想回公寓睡觉了。一瞬间伊路米有点迟疑地注意到这个男人和他十指交握,他们两隻汗淋淋的宽掌摇晃着重叠在一起,头顶灯泡呕吐出一大口橘黄色光芒,阴影交融,像大鸟张口吞吃虫子。

伊路米穿好衣服,他手腕脱臼,左眼框上挂了一圈滑稽的青紫色,扣扣子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一本正经。那个男人好像钻到另一个旯旮去了,不见蹤影。之后他没再注意其他人,虽然有点遗憾,不过伊路米今晚在俱乐部的娱乐活动已经结束了,他对此感到很满足。下一组人已经站到水泥地中央了,伊路米又多看了几组搏斗,但他必须在清晨之前回家,来不及等到散会的时候。离开地下室后,他先去旁边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碱性矿泉水,在店门口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室外干燥无风,黑压压的天空挤压着地平线,一颗星星也没有。对伊路米而言十分舒适,他感觉神清气爽。他拎着空瓶子回到停车格,掏出车钥匙开门,这时候似乎有个人在旁边说了一句话,耳朵挠痒痒的,抬头一看,发现是那个和他打架的男人。

伊路米说:你好。

男人也说:你好。

你刚才很不错。练过拳?

学过以色列格斗术,小时候练过柔道,没了。你呢?

甚么也没练过。

这样吗。但我觉得你挺不错。

你也是。

“谢谢你的称赞。”伊路米打量着他,接着开口。“我记得我打歪了你的鼻子,然后可能踢断了你两根肋骨。但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喔,不必介意 。”男人流畅地说,“我一向好得很快。”

他站在停车格线上,盯着伊路米插钥匙开引擎倒车,伊路米在上公路前摇下车窗,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那个男人说:我钥匙掉了,我住在一栋既破又小的公寓里,门卫又凶又懒,早上他才肯替我开门。

这是男人第一次在停车场里站着等他。伊路米只说:哦,那你还真是可怜。他表示很同情他,接着他便干脆地扬长而去。下个星期五的下班后伊路米照样开车前来,八点钟准时到场,跟另一个家伙打了架,但这次他就没那么过瘾了,因此他进便利店的时候没买矿泉水,他买冰咖啡。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单脚站立在停车格线上等他,伊路米问他怎么不回家。他的理由还是说:我钥匙掉了,我那栋公寓又小又旧,门卫又凶又懒,太阳出来后才肯替我开门。伊路米说:喔,是吗。他仍然只给男人吸了车屁股废气。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伊路米那天连挨揍都没有,他把那个洗车行小伙计勒得够呛,再让他摔倒在地上,然后冷静地把那张天使脸蛋击扁成类似红肉糊的东西,伊路米除了揍完人指节很疼之外,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成就。他得承认他今夜格外地心灵空虚,因此当他瞧见那个男人直稜稜站在灰色停车格线上的时候,他妥协了,他像流浪猫一样掉头回来,决定今天甚么也不要买。他问男人:你为什么不回家。男人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弯得像月亮,下弦月笑眯眯。伊路米从第一次起就知道他是说谎,但这次他就让他上了自己的车,别开生面地问了男人的名字。男人在他视线下繫好了副驾安全带,他庄严地介绍自己叫做西索·莫洛。

伊路米问他:你参加搏击俱乐部多久了?

男人缓慢地束起一根食指抵住嘴唇,神棍般不可一世,神秘兮兮。他低沉地说:俱乐部规则一,不可以谈论搏击俱乐部。

伊路米耸耸肩,说,好。行吧,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伊路米月初的时候打电话给Ikea订了组沙发,是型录型冲动购物,反正他足够有钱,工人送进门之后他就出差去曼哈顿了。他还没独享个饱,还没瘫在高级弹簧垫上嗑完一整部csi犯罪影集,在他把灾星西索像流浪汉一样领回公寓的当晚,那张高级弹簧垫就被他们搞爆了,深蓝色布面椅套千疮百孔,铁丝卷像中国池塘里的莲花一样撺跳上来,显然高级品并不耐操,正如漂亮女人不一定适合谈恋爱。因此伊路米认真考虑给品牌写投诉信,西索躺在磁砖地上,在伊路米脚边像一具死尸,却没死尸那么沉默寡言甘于现状,他拼命地煽风点火,唯恐伊路米向客服人员抱怨的口气不够尖酸刻薄。这是他的乐趣之一,西索喜欢点火,索多玛的火四千年后在他眼睛裏复燃,因此他的虹膜被烧成那种金色,偶尔他自己也会一骨碌栽进火里滚上几圈,纯属娱乐。伊路米觉得这跟自己洗手套的习惯很像,参加俱乐部以前,只要哪里感觉不爽快,他就跑去浴室去洗尼龙手套。洗破了隔早买新的。伊路米不菸不酒不喝咖啡不搂女人,他洗手套。

然而西索·莫洛唯恐天下不乱。西索·莫洛没有年纪,没有出生地,打母胎(不,他恐怕没爹没娘)就注定双手空空孤独一人行,好处是他甚么也不失去,坏的是他永不满足。据他所说,他唯一在法律上拥有所有权的东西是他的名字,实际地说只有H开头的那一半,还不包括M的蝙蝠小尾巴。他在纽约姓车尔尼,在加利福尼亚姓卡尔,赌城的酒店姓克莱门斯,他说他最中意莫洛。伊路米驻扎在高级公寓的二十七楼B户,西索牌口香糖从门板缝隙黏答答地渗进来,住进里头,成为他的秘密情夫。他不晓得西索白天都去了哪些地方,也许他根本没有出门,西索只是在沙发上做仰卧起坐,两百个一轮,接下来换单手伏地挺身,先左再右。电视一直开着,音量调成最大,讯号切成电影频道。也许西索去了哪里,伊路米不在乎,他人在玄关脱鞋的时候西索就已经在新沙发上等他了。伊路米很少笑,西索天天都在笑,无时无刻笑脸迎人,伊路米甚至认为西索可能不是用正常方式说话的,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飘在一片笑意里载浮载沉,因此他句子的基本元素不是字词,是不同波段的笑编成词汇,词汇再集成有意义的声音。

灯光因素,伊路米对他那张脸的第一印象可说模糊透顶,描述起来是高鼻子细眼睛红头发,画下来跟抽象画差不多。后来在床上,视觉就变成了次要感官,西索五官精致英挺,颧骨线条锐得割手,却有一对女人一样的嘴唇,柔嫩而豔红,这替他增添了一种极其致命的深层魅力。他上臂和肩胛的肌肉紧致丰硕,比伊路米大上整整一个号,然后蜂腰窄臀,两只大长腿没甚么好说,他俩差不多等级,半斤八两。某个角度而言,伊路米会承认西索很美。他几乎拥有他理想中的完全肢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西索偶尔化妆,就算伊路米从没亲眼看过他在哪里上妆。他把脸孔弄得苍白如纸,左颊上落一滴桃红水滴右脸上一颗亮绿五芒星。伊路米对美妆没甚么爱好,他基本上是钢铁直男,自小又天生丽质难自弃,皮肤嫩得能掐水,粉底液都没打过,但伊路米很乐意西索在星期五晚上化妆。他坦白自己喜欢看他被他揍哭之后妆花的样子,更喜欢自己揍哭他让他毁妆。这会令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愉悦,好像他灵魂底部有一块煎得香味四溢又滋滋响的安格斯牛排。西索很难得能被他压在地上狠揍,更难得哭出来,伊路米有一次打得太投入,忘记得控制力道,结果五根指头全碎了。对此,王牌会计师伊路米表示没有问题,他可以单手打字,不影响效率,这样他就不能一边翻报表一边输程式码,再找个人就行了。康复期间他照样在星期五晚上准时出席俱乐部,左手手指废 怎么办,很简单,右手活多点吧,不过小心脱臼,左边没了手指有掌根还有手掌,当然还有手肘,千万别遗忘了手肘。

有一天客厅桌上出现了一瓶黑色指甲油,巍峨耸立的样子类似某种低俗幽默,伊路米用两只指头掐着瓶子检查标签,判定这应该是百货美妆专柜渡来的小东西。西索脸上堆笑堆得像尊活佛,即将出世。伊路米没问这是不是他买的,因为这肯定是西索买的。管它是指甲油还是薄荷油,身体清洁是第一要务,伊路米先不理会他,冲澡之后才乾干净净地回客厅去坐,他不动声色,先把三个扁抱枕全搜了过去,手法迅捷得好比职业杀手,这才低调坐下,翘起了二郎腿。西索那刻开始朝他这里挤过来,慢吞吞地挪窝,像是不想被伊路米发现一样,他脸上有点谄媚。伊路米早猜中他打甚么心思,因此很好笑地低哼了一声,他转过头说,西索,你要骚自己骚吧没人挡着。但你知道我和你不是同型的,我比你有男子气概。别想给我涂。

然而西索·莫洛从来不听人话,伊路米为此感到十分可惜,好好一个青年才俊,皮囊分数也远高于均标,沟通上竟然跟低能儿差不多。他们从一开始便约法三章:公寓里,不打架,谁动手谁滚蛋。要打就等星期五上俱乐部;公寓里,只上床,不打架。为了保护环境安全,维持友邻睦舍的良好形象,伊路米强迫西索偕同自己订了规则,最后也两个人偕同钻漏洞。所以无论再怎么冲动,打架的部分总得先藏着掖着,再精美地包装到上床里头,伊路米白面黑心无良社会人,西索笑里藏刀变态狐狸精,这样两个大坏蛋谁也不必滚蛋,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夜深人静的时候伊路米在沙发上醒过来,一瞬间一如既往地以为自己刚才被强过一轮,凶手压在他大腿上睡得正香,他恍过神,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对方是你情我愿地上床,但他仍然不经犹豫地把西索踹下了沙发。灯关上了,落地窗却没关,伊路米长手长脚,懒得移动,卷了单人座那张小毯子来裹。薄丝窗帘像水波树影一样摇晃,沙沙作响,月光是一隻蛇,爬进公寓,在他双腿间的空隙扭动,那里有一整片的惨白泥土。他漂亮的鼻翼耸动了几下,嗅得满满的都是古龙水和指甲油的味道,满满的炸弹一样的化学味。只有地毯上那几团卫生纸比较自然,精液的确是自然物,是否比较清新伊路米就不晓得了。伊路米试着动了动脚拇指,他脚长,指头在末端,很远,这么做的感觉就像是遥控飞机。他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他一路数到手上,总共有二十片指甲是黑色的。安息日晚上,芝加哥的月亮见证他的受害。高级住宅区,深夜里万籁俱寂,此时伊路米窝在沙发上,裹着小毯子猫着背真正地思考起了人生,他想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思来想去,还是西索。星期五晚上分别上俱乐部,他嘟嘟嘟开轿车,西索轰隆轰隆搭地铁,俱乐部里打架,不能打架的时候做爱。伊路米一直来都认为自己是个很慎重的人,现在他也不打算推翻这个判断,西索没有改变他甚么,西索双手空空荡荡,口袋裏除了麦克笔写的名字一个子儿也没有。伊路米认为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他的生活及事业仍旧按部就班地行进。这个月他一毛钱也没有少赚,像机器人一样维持高水准的工作效率。他想西索可能像是一种调剂身心的口服性毒品,然而这只是个比喻,西索不是毒品。我是我,他是他,我们互相帮助,就这样而已。我们两个人是一组互益团体,但我们依然是两个独立个体。就这样而已。

西索没爸没妈没房没车,没住址没理想,伊路米只知道他喜欢吃苹果,还是那种熟得快烂掉的富士苹果。星期日晚上,如果伊路米没心情做爱,他们就气氛和谐地肩并着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已经是第五张沙发了),看犯罪影集,影集看完了就找电影看,伊路米有时候会在下班的路上进店租DVD片回家。都是经典老牌电影,原因是租金比较便宜。桌上摆着一蓝洗过的熟苹果,西索往往是连皮带肉地啃,卡滋卡滋,伊路米闲得发慌,或着觉得电影太无趣,这种时刻他也会漫不经心地替西索削个几颗,当作消遣。有次伊路米直接把指腹上一块肉削下去了,还黏在刀面上,看不出形状的薄片包覆一层红腻腻的胶状黏液,那个时候的伊路米已经在俱乐部待了三個月,痛覺神经磨损得有点麻木,于是他继续削了下去,那颗苹果被他三百六十度握在手上转,他说,喏,西索,你吃吧。他手握成了个碗状,那颗苹果的黄色果肉表层全沾满血水,血水吮着纹路慢吞吞地向下滴,他一双眼睛盯着西索,西索没看他,西索比较喜欢苹果。西索在他面前喀嚓喀嚓地解决了苹果,意犹未竟地来含他的手指,伤口太湿,伊路米突然觉得有点恶心,他不上心地拔抽几下,比较像给西索的嘴巴搔痒,西索跪在沙发边上,伊路米从唇角闭合的细缝里掠见他白若编贝的侧齿。伊路米拧著漂亮眉头,只拿左手随便地搧他的脸,轻轻地掴,再粗鲁地掴,重重地掴,伊路米觉得自己好像在钓一只没生神经的鲨鱼,鲨鱼没脸没皮,没心没肺。西索的脸颊已经被他甩红了,他原先含着的他的指尖现在却已经吞到了指根去,后颚肉的触感很奇妙,口腔黏液混进伤口混进血液搅入灵魂。伊路米长长地叹息,酥軟骨头一样向沙发靠背倒了下去,他手臂伸得老长,因为西索像啣鱼钩一样啣着他的指头。伊路米心里有点发痠似地疲累,但没生气。他喃喃自语地咕哝起来,他赖在第七架长沙发上,仰着脖子说:果然还是有一点无聊嘛,是不是。这个姿势的弧度阻碍了喉结滑动,声音含糊不清。然而说话的时候他盯着吊灯,没看鲨鱼西索,因此西索没有回答。

那之后伊路米好像是大彻大悟一般地清醒了。 有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菁英社畜伊路米拎着公事包开门。他把IC卡放到鞋柜上,一如往常,客厅桌上摆着一瓶新的黑色指甲油,像阳具般茔茔地耸立。西索的手腕从沙发边耷下去,他香甜地睡着了。伊路米走过去,朝他垂在体毯上的腕关节踩了几下,叫他起床(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总想要这么粗暴),西索醒来之后,伊路米手环着胸立在沙发后头平静地向他说:好了,我想你可以走了。然后西索就离开了。他拍拍屁股就站了起来,比機器人还要服从,从不吝情去留。伊路米替他开门看着他等电梯,他记得临走之前西索似乎神秘地露出一个微笑来,他的金眼睛就像电梯的楼层指示灯闪闪烁烁,像龌龊的灯泡吐出一大片亮晶晶的污秽,掩埋了这个老旧的欲望城市。

那之后伊路米在俱乐部缺席了很长一段时间表,他忙得就像陀螺,盯着电脑萤幕一边分析报表一边折手套一边接分机,每天工作到深夜十二点。伊路米就像蜜蜂一样勤奋,洗澡之后他啪嗒一声倒下去,早晨在墨绿色长沙发上重新上线。西索好像一个未曾存在的人,他和伊路米仅存的连结只有那架沙发,認識他之後伊路米养成了睡沙发的习惯。伊路米拼命工作,拼命赚钱,半年里他总共换了三次灯罩,四次餐桌。但其实他不需要灯罩也不需要餐桌,他从来不在家裏吃饭。伊路米洗手套,一个礼拜洗坏五双,坏了再买。他发觉自己必须洗得更頻繁更用力更起劲,才能达到认识西索之前的效果。西索究竟是甚么东西呢。伊路米在浴室裏拿着塑料刷子唰唰唰地弯腰洗手套,他想西索可能是一颗苹果,一瓶百货专柜的黑色指甲油,或着西索是一隻鲨鱼。然后他洗破了他的尼龙手套,洗手台的螺丝鬆了,哐当一响台子砸了下来。伊路米险些被砸烂脚趾头,千钧一髮地闪开,观察现场之后他很冷静地想:啊,该重新装潢一下了。然而他并没有换新洗手台也没有请室内设计业者来,伊路米出差去了,这次他去的是纽约,他在华尔街上东奔西走,喝下两千cc的咖啡,过量摄取咖啡因。他吃早餐的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芝加哥的搏击俱乐部被警察稽查了,主要人员被拘捕了,听说他们正在谋划一场惊世骇俗的巨大犯罪,伊路米拿着细字红笔在“惊世骇俗”这个形容词画了底线,接着十分钟后他就彻底地遗忘了版面内容,因为和他共进午餐的多金客户塞给他一叠比喜马拉雅山还高的纸本资料。都是钱。尖峰时段,伊路米站在地铁车厢里时突然这么想,。但除了钱和手套之外人生还有甚么更实际的追求呢。他实在想不出来。

伊路米的生日是八月十三日,他一年来充实地劳碌度日,差点忘记庆祝,他的揍敌客父亲传给他一封简讯,他的揍敌客弟弟逃他逃得远远的,从遥远的岛国寄了一张压烂的明信片和一双五百日元的皮鞋,鞋码还大了三个号。伊路米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好抱怨的,他的物质生活不足匮乏。他十一点钟整从公司离开,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蛋糕点给自己买了一个提拉米苏蛋糕,又跟店员要了几根蜡烛。路上忽地自己根本不喜欢提拉米苏。一阵预感灵光似地闪现,像大脑皮层的震颤,他从车窗内把蛋糕连着盒子扔进人行道垃圾桶,带着二十七根小蜡烛返回派克摩里斯大厦,他决定在那里替自己庆生。看门大爷在柜台上睡得稀里糊涂,伊路米乘电梯一路上到顶楼。伊路米在楼下冰箱里发现一个发霉的面包,他把蜡烛插在面包上,接触面积狭小,微型蜡烛摇摇欲坠,打火机在办公桌抽屉里头,伊路米点火,融化的蜡油在三十秒内淹没霉斑。向着城市,有四面落地窗,夜晚的天空过重沈降,地平线歪歪扭扭地向下弯曲,这是蓝天鹅绒的环形沉默夜幕。蜡烛烧乾了,伊路米慢慢地站起来,这时候他看见几朵烟花从水泥丛林里冒了出来,倏忽即逝,像魔术玫瑰。伊路米看得不清楚,但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幻视,因为接着声音传过来了,他看见十点钟方向的大厦炸掉了,喧天火光爆窜上月亮,接着冒出黑烟,拦腰倒塌,第二栋,第三栋,第四栋,通通都爆炸了,模糊的爆炸音如此隆重,像诗班合音。这是举世无双的犯罪狂欢。这是像洗手套一样性质的与世界的搏击。爆炸的大楼就像地下室里的龌龊老灯泡,吐出一大片亮晶晶的金紅色污秽,快速地掩埋了这个老旧的欲望城市。伊路米立在派克摩里斯大廈頂樓的窗户面前,他手心湿凉如冰,凉意走水路渗透骨髓,這時候他感觉有人握着他的左手,扭頭一看,是西索。西索·莫洛紅髮金眼,白襯衫煙管褲,打開的袖口捲到手肘上,脖頸青筋散發蜂蜜和血的甜膩氣味,映穿玻璃的虹膜上有無數點金色火花。他和他站在一起,肩併著肩,他們的手指骨節分明堅硬如金屬,鎖成一團白骨死地,伊路米没嫌他恶心,甚至一声也没多响,他只给西索一眼,再也不多,伊路米知道他一直都在那裡。他們站在派克摩里斯大廈的頂樓上,伊路米心裡知道,這裡會是狂歡的終點站,他不害怕,這才是幻滅,這才是瘋狂,這就是他幻想中的搏鬥。他們齊同看著窗外,誰也沒說話。芝加哥火光燦爛喧囂,鋼筋水泥癱倒如泥,黑幕笨重欲墜,伊路米久遠地想起來今天是俱樂部的日子。在某個恰到好處的時間點,伊路米看見從他的金眼睛竄出亮晶晶的火花,有哪個小男孩摔碎了一臺萬花筒。他們望著一城市的渾沌,左手牽著右手,掐出一團皮骨黑洞。伊路米突地感覺自己的胸膛充盈了,此刻他像一顆氫氣球般飄飄欲仙,因此滿意地捏了他一下。西索·莫洛庄重地低頭下來吻他。他听见西索·莫洛向他说:伊路米,周末快乐。伊路米在死亡的威胁里情不自禁地歡愉起來,他知道自己的快樂星期五又要回來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