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癢

*慶祝我麻落地!

*主要是言金,和鰥夫回憶死去的老婆

言峰中午休息時確認郵箱,收到銀行的電郵通知:一年不見,吉爾伽美什終於在歐洲刷爆了他那張最大額度的卡。

他和吉爾伽美什已經半年不見。最後那一天,言峰從浴室出來,發現吉爾伽美什似乎睡著了,並沒有睜眼來譏諷他。

那時是八月半。宣揚福音的事工一週不可休,因此他們沒去渡暑。冬木市重建後樓房通天,片狀玻璃窗節比鱗次,像阿基米德的水晶透鏡一樣閃閃發亮,從三公里外攻擊他們的邪惡堡壘。兩天之前教堂宿舍空調壞了,言峰打電話請師傅來修,答明早才能到,只好捱著。又有孩童因恐懼莫名暴斃,黑貓叼走幼小的心臟從水道口逃逸,地下室的空房悶著屍體,有些氣味。

他們只好上閣樓。五點鐘起了似血的風,把殘陽餘下的熱度都慢騰騰地氤氳了進來。吉爾伽美什的年代地球暖化並不嚴重,因此並不甚耐熱,他甚至沒有抱怨,像一束懨死的百合。

恐怕是太不舒服,沒有氣力。或著是魔力缺乏,畢竟氣溫破攝氏三十他們就不合床。言峰蹲了下去,想他睡姿安寧卻並不莊重,鬼使神差地去捉他赤裸的沁冷汗的腳掌,握在手心裡像一柄富饒角。他面無表情,浴袍下的軀幹尚有水氣,宛如膏抹了聖油。

吉爾伽美什睜開眼睛,說自己要離開,言峰沒有攔他。他想他把卡刷爆了就會回來。

他沒有理會那封簡訊,並且很快地遺忘。到了十二月,他辦公的時候接到一通電話,電話裡說:來找我,然後就斷了,螢幕上沒有顯示號碼,或許是公共電話。他公事繁忙,抽不開身,直到一月,他去巴黎開會,才因緣際會地處理此事。吉爾伽美什的行跡很好追蹤,他沒花多少精力,就找到那個地址,進入一棟帶電梯的新公寓,敲了七樓一扇套房的門。一會兒,門開了,縫隙緩緩裡露出一張死人一樣的臉龐,言峰幾乎認不出。

吉爾伽美什沒有說話,只是帶上門的時候,手臂攔上他的腰,好像即將枯死的藤蔓,攀附到一切接近的活物上。即便是你,也不得不學會等待,言峰想。你最不能忍受無聊,不是嗎?他首次憐憫他,對他生起一些非生理的慾望,因此體貼他的所有要求。那三天他們不分晝夜,在套房的桌子上,床上,浴室的架子上,沙發上,書櫃前,窗戶上,工事般地做愛。

這幾乎讓他回憶起冬木大火的日子,他們因為吊橋效應,有過一段形式上的蜜月期,言峰作為唯一能理事且存活的聖堂在地負責人,案牘勞形,從早上六點工作到十點,處理人類和建築的殘骸,四處弔謁,戴著一張誠懇而禮貌的哀慟面具,然後他回家,在任何時刻撞見吉爾伽美什,被他的眼睛剝開,於是放棄下手中的事,懷著一種青少年似的惱怒匆忙投向他,彷彿被此冒犯。

隔天清晨,言峰收拾地上的衣服,做自己的早飯,洗掉水槽裡的瓷盤,熨平外衣,消除通話記錄裡漏接的電話,出門辦事。他們重複這些流程,疏於關注其他具體的事物,屋內的盆栽因缺乏陽光枯死。直到冬木市的重建計畫有了雛形,末日的虛無感被街道上新打的地基戳破,像一個過時的童話,他們才恍然清醒,逐漸對彼此失去興趣。

吉爾伽美什身上幾乎沒有半點魔力,好像一個空的瓷器。言峰冷落他的日子,他完完全全地耗盡,甚至沒有留下保守尊嚴的力氣。他披的那件絲質襯衫已經發皺,言峰用兩根指頭抵住他的氣管,吉爾伽美什小聲咳嗽,聲音裡相同的虛弱令他想起一個已死的女人。新婚前一天的晚上,她也這樣走向他,這樣夾住他,使他陷入囹圄,像一條受困的牆角的狗。他也像狗一樣操她。婚禮前他替她裝飾,戴上一條粗的珍珠項鍊,那是她母親的遺物,她唯一的嫁妝,賓客善心地稱讚項鍊襯她的裝扮,和她的氣色,言峰知道他們在說謊,因為她骨瘦如柴,那串珍珠泛黃而廉價,但她為此開心。晚宴在教堂的庭院舉辦,他坐在主桌,在桌巾下捏她的手,好像要威脅她不能逃跑,同房的時候,他發現她的手背和脖頸一樣瘀腫泛青,就像這道契約真實的樣子。

兩星期後,她開始在早餐之前嘔吐,因懷孕而痼疾加重,經常地昏厥。言峰在衛生間裡尋到妻子,她像一把枯葉一樣散在那裡,言峰撿她起來,細心擦拭她的臉和頭髮,摟起她幼童一樣的背,在她醒來之前,一次一次用手心感覺她小腹裡的東西,在睡袍下古怪地鼓起,像個腫瘤,也的確損害她的健康。蚊子在細頸花瓶的水裡產卵,因此言峰把花扔掉,水倒乾,從鎮上買了幾朵假的百合回來,成分是繃絹和塑膠,她喜歡花,並不計較它們的真假。

言峰把她抱回床上,替她掖上被角,坐在床畔用薄刀片剔她指甲裡的污垢,像一個有潔癖的好丈夫。醒來她誠懇地向他道歉,神情卻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幾次這樣。她把頭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自顧自地產生一些幸福的幻覺,搭著他的手,十分乖順,指尖像那些瀕死的雙翅目昆蟲一樣顫抖,冷汗涔涔,使刀片生鏽。他從沒有割傷她,因為他抑制著更強烈的渴望,他夢想自己割開她的喉嚨,最後她用一把拆信刀這麼做,當下他連夢想的權力也失去,為此淚流滿面。

吉爾伽美什看過那個場景。成為主從之後,他們共享一些夢境。吉爾伽美什說,了不起的女人,她贏過了你,不是嗎?你時常自認有罪,但從不感覺那麼受辱。言峰不能反駁,卻並不希望他那樣指明,往往粗暴地打斷他,而吉爾伽美什寬容那樣,就像他對待其他暴行的態度。

三天之後,他們開始厭煩。言峰離開他,搬到主辦方提供的飯店房間,會議結束後,離開歐洲。他們在機場,百般聊賴地逛起免稅店,吉爾伽美什看上一件皮草大衣,純白如雪,試穿的時候,櫃姐窺伺他那雙鮮紅的眼睛,竊竊私語。最後言峰主動刷下了那件衣服,作為和好的禮物,並和他誠意地道歉,寬容為大,甚至不介意那張刷爆的卡,因為他已經得到別的補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