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切的金子

/銀河英雄傳說

/帝國雙璧

  

  

   

羅嚴塔爾最近咳嗽,不曉得有什麼病,反正就是咳嗽,一咳咳半年。人過敏咳嗽,流感咳嗽,普通感冒咳嗽,花粉症咳嗽,呼吸道發炎咳嗽,甚至尷尬也咳嗽,咳嗽是種太普遍且廉價的症狀,不值得他掛心,所以羅嚴塔爾沒有管。

他跟好朋友米達麥亞,差不多半年聚餐兩次。每逢聚餐,羅嚴塔爾假如喉嚨癢得受不了,咳嗽吞不下去,就藉口說,我就是又感冒了,你上次見我的時候我感冒,我好了又感冒,就是這樣,真的沒事。我上次聽你的話,去看醫生,他建議我不是流感別來看,否則我沒有醫療保險,費用不划算。

米達麥亞仍然非常擔心他,畢竟他們認識了快二十年,感情很好,他們是那種真正的朋友。對於羅嚴塔爾,米達麥亞是那種金子般的人,以朋友的標準,也是金子般的朋友,那種他幾乎承蒙不起的朋友。

羅嚴塔爾私生活從學生時期就不檢點,女朋友半年平均換三個,曾經因為空腹喝酒,被作客的米達麥亞在家裡推心置腹,諄諄地勸導過一整個晚上,說你也這個年紀了,我明白你對她們沒有真情,但她們對你或許有,你這樣玩弄女人,遲早要在上頭遭殃。

羅嚴塔爾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其實魂已經不在那裡,勉強佇著眼皮。這種話他從別人那裡聽得太多,米達麥亞明白他厭煩,也不常這樣嘮叨,只是語言問候他的健康,並將聚餐地點安排在無酒精家庭餐廳,此時這樣,可能是因為他也喝了酒,不能那麼自持。他珍重米達麥亞,把他的關懷像金子一樣,揣在懷裡,因此沒有認真反駁他,寬允他干涉自己,不過並沒有把話放在心上,或記在腦裡,也沒有改變生活。即便這麼說的是你,我也是不可能改變的。羅嚴塔爾想。米達也知道,比起朋友,我更愛我自己。

總之,羅嚴塔爾連續幾次在聚餐咳嗽。米達麥亞非常擔心他,經常傳訊息關懷,並宅配保養品,叫他多喝熱水,營養均衡,並督促他去大醫院檢。羅嚴塔爾有點受不了。那陣子他養的狗剛死,有一次米達麥亞打給他,他隨口感嘆:你這麼操心,什麼東西不會好,死狗都能養活。米達麥亞在電話另一端震驚地說,你怎麼這樣講話,那可是你的狗啊。羅嚴塔爾喉嚨有點乾,又有點想咳,於是把手機開成免提,放在桌上,認真地說,可能我對牠不用心,我覺得你對我比我對牠用心多了。

  

結果後來檢查結果出來,是肺癌末期。肺癌聽起來就不容易好,末期聽上去就會死得很快。羅嚴塔爾沒有非常傷感,畢竟他本來就感覺自己不會痊癒,也沒有很想活,但他想過自己說過的話,感覺不能辜負米達麥亞。

於是羅嚴塔爾威脅了醫生一頓,告訴他們,假如有人來問,通通說我普通肺炎,吃藥就好了,好了我就去玩了。他整理好家裡,把該處理的處理了,就搭飛機去法國旅遊勝地里維埃拉狂玩,抽菸喝酒,到處隨意搭訕富婆,並跟她們做愛。

  

  

這樣過了兩個月,他開始擔心自己身體太好命太硬,錢花完了搞不好都還死不了,但自殺了又太刻意,有點焦慮。人焦慮就有點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就容易讓交往對象心情不好,容易起衝突。某天下午他和一個富婆吃下午茶,在樓梯間吵起架來,富婆說你就不能別淨講好聽話嗎,推了他肩膀一下,他剛好沒站好,晃了一下,後腦撞到油畫的框角。其實並不很痛,至少沒有痛得值得他反應,但他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裝模作樣。扶住牆壁,穩住身體。

富婆急了,忘了爭執的內容,急忙問他有沒有事,我不是故意的。他說沒事沒事,又講了一些俏皮話,好聽話,安慰了她一下,裝作無意,重新挽她的手臂。於是兩人又和好了。那天下午羅嚴塔爾頭有點暈,但心情好,就對她甜言蜜語,她很高興。富婆不知道,他越溫和,越體貼,代表他心裡越鄙視她,但畢竟她不知道,因此這一切也不會重要。

他送富婆回去,臨走前吻了一下她的手,她明天就要退房回巴黎,他約定與她再見面,然後回到自己房間。

他還是有點暈。往浴缸放水的時候,他在腦裡列出這種暈眩的可能肇因,比如縱慾過度,比如長期熬夜,比如輕度腦震盪,比如惡有惡報,然後一條一條刪除。他什麼都想過了,但他並不在乎,因為什麼都和米達麥亞無關。然後他洗完澡,放乾水,換上浴袍,開了一瓶紅酒,慢慢喝乾,躺上床,閉上眼睛。

隔天他並沒有醒來,房務人員在第二天發現。

這件事登上社會版頭條,畢竟彈劾之前,他是個以野心聞名的政務官,連屍體都有非常的剩餘價值,值得消費。報紙上除了羅嚴塔爾的死因,又寫他在旅遊勝地與高官的女人來往甚密,有數十張狗仔照片為證。照片上的女性不只一個。羅嚴塔爾戴著墨鏡,身材削瘦但精實,摟著別人的腰,漫不經心,看起來前途萬丈,目中無人,狡獪英俊的樣子。

米達麥亞早上就看到報紙,接到噩耗。當時他正在家裡,和妻子一起用早餐,放下報紙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他大為傷悲,捂起臉,沈痛地說,羅嚴塔爾,我親愛的朋友,我早就提醒過你,你為什麼總要這樣呢,為什麼我那天晚上要說那種話呢,我為什麼要說那樣的話呢?

他的妻子走過來,瞥見報紙攤開的那一頁,明白他經歷喪友之痛,不能安慰,因此只是走到他的椅背之後,溫柔環抱他的肩膀,待丈夫收斂情緒,才輕聲說:他肯定不會介意的。米達麥亞搖搖頭,握了妻子的手一下,然後放著早餐,去客廳打電話,開始籌備喪事,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不會有別的人做這件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