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糖錫糖 /又陰又雷!!!基本上完全可以當原耽看

你能不能趕緊把手放開。朴智旻在燒酒攤上說。我手要麻了。

閔玧其那天打牌剛輸一千多,為此不算走心,但難免有點氣悶。晚上不敢再進場受誘惑,自願跟別人的馬仔一起蹲在某條門檻上,替頭家看車。下午才下過雷陣雨,面前的水溝冒著熱乎的霉氣,閔玧其裡面那件背心濕得差不多了,服貼著背,裹得他想吐,忍不住向口袋掏珍藏的菸。獨自舒爽了超過四分之三根,才有點假惺惺地向隔壁問:你要不要?

閔玧其事後回想,感覺鄭號錫的確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精明,會在該裝傻的時候賣笑,客套的時候說謊,藉此飛黃騰達未必,趨吉避凶卻綽綽有餘。要不是鄭號錫沒識相拒絕那根菸,自己當晚就不會再講話,他鄭號錫也沒了後來的際遇,當然也不會成為他的同事。

不抽? 真的不,陌生人擺手,非常客氣:我不抽菸 閔玧其意外被陌生人熨貼了心意,有點高興,多關心了一句:新來的啊,從來沒見過你 我兩個禮拜前才過來。 你是開車的?

包含這個的工作。陌生小夥說,有點羞赧:我負責打雜。 閔玧其沒有接下去問。誰願意幹這種賤差,都是窮鬼討生活,都是為金子把手泡屎缸。他閔玧其是混得順風順水,但很有自知之明。

那跟我也差不多。他說,有些勉勵的意味。

陌生小夥問,哥待多久了啊 比你久一點 這樣 你怎麼知道我比你大?

我感覺的⋯⋯雖然哥長得很年輕。陌生人問:哥多大? 閔玧其說:我二十三,三月過生日。 巷口街燈不是非常明亮,閔玧其暼了隔壁一眼,對方跟自己一樣,蹲在台階上,牛仔褲管裹緊曲折的腿,站起來估計比自己高。閔玧其納悶自己答題的殷勤,因為對方清楚的只有半個身體,另一半泡在陰影裡,照理形象的真誠也要減去一半。

二十三。陌生人說,那是真的要叫哥 你小多少?

小一歲,我是二月的。陌生人說。此時他把整張臉轉過來,補全了喪失的那一半真誠。一張樸素的面孔,笑的時候,嘴角咧得非常開,好像要把肺腑曬出來自證潔淨一樣,年輕的人才能這麼笑而不出醜,閔玧其想。他們握手,閔玧其掌心有汗,不願傷尊嚴地給人沾,握得明顯地敷衍。陌生人並沒有表現出介意,說我叫鄭號錫哥叫什麼?

閔玧其。 哪三個字?

還沒說完,老闆打完牌上來了。車開動前,閔玧其意思意思地,從車內向門檻那裡揮手,鄭號錫還蹲在那裡,也向自己揮,笑得還是那樣爽朗,好像不存在唐突扔棄的話頭。懂事的人都是這樣,他將來大概混得不錯。閔玧其想,但他當時並不覺得之後會再見,因此輕鬆地地忘了對方名字,就像老菸鬼把指頭粘的灰撣出窗外。

他們下次照面,竟然是鄭號錫換老闆的時候。這座城這麼小,風水輪流轉,欠的債都要還,據說他老闆是在某個公共澡堂和仇家狹路相逢,入殮的時候不太好看。那場械鬥死了不少人,閔玧其都不認識,只對那台被砸爛的騷包黑賓利有印象,回憶了在哪裡見過,才間接地想起鄭號錫。

閔玧其是本地小孩,人脈相當通達,有些沒工作關係的也認識。輾轉知道:那天開車的不是鄭號錫,不過他也在場,只是不曉得怎麼樣溜了,總之沒跟老大同擔命劫。人家找不到他,也沒必要找他,但他在城裡應該也沒什麼路好走了。

閔玧其在某個下午找到鄭號錫。對他而言,找個藏起來的外地人並不是什麼難事。的士司機不願意開到那裡,閔玧其多塞了五十。他臨時起意,在路邊的水果店買了兩顆進口蘋果,等結帳的時候,撕掉了皮夾裡記著地址的小紙片。

他在附近繞了一會兒,慢吞吞地爬上那座大樓之間的窄樓梯。階距很大,過了五十歲的人恐怕爬不上去,防滑的橡皮條都破了,牆上並沒有燈,幸虧閔玧其是下午過去,才不至於摸黑。

門邊沒有鈴。木門上有個窺視孔,他敲了三下,便放下手。閔玧其沒有什麼癖好,就喜歡聽唱片,也自認耳力過人,此時靜心像等待唱片開播一樣等腳步聲,門開前卻沒有一絲聲響。

你是⋯⋯ 閔玧其。自爆家門後閔玧其忽然有點尷尬,畢竟這個象徵一面之緣的名字並不證明什麼,只好又說:我們見過。

房間簡陋狹小,就放一張套子脫了色的床,床上被單跟衣物分開來疊,非常整齊。另外的小隔間並沒有門,裡頭只有馬桶,洗手槽在外面,連著灰色的塑膠水管。閔玧其坐在鄭號錫的床上,看著對方握著一顆肉生生的削好的蘋果過來,整隻手濕淋淋的。

鄭號錫只叫了一聲哥,然後把水果塞進自己掌心,異常鎮定。閔玧其根本沒意識到自己伸了手,接完愣了一下,笑起來,說我買來送你的你只給我吃這樣不太對吧

鄭號錫拿起擱在洗手台裡的另一顆,辯解道:我也吃,但我習慣帶皮的。 唔。閔玧其說,聳了聳鼻頭。現在抽菸了啊。

最近才開始的,鄭號錫說,跟哥碰面那時候的確還沒有。

沒事。閔玧其向他擺了擺手,其實並不確認自己為何這麼不饒人狡猾。鄭號錫突兀地沈默。

他們啃完蘋果。鄭號錫替他進廁所丟掉果核,回來的時候帶了兩張衛生紙。一張給了閔玧其。

很感謝,閔玧其說。 沒事。鄭號錫說,好久不見,哥最近過得好嗎? 還不錯,閔玧其說,那你怎麼樣? 就像哥見到的這樣。鄭號錫靠在牆邊說話,向房內比了一下。有些人在找我。他說。

比如我? 哥來找我,我倒沒有料到。鄭號錫苦笑,說,幸好是哥先來,不然我又沒時間跑了

你要回你的家鄉嗎 也只能這樣。

閔玧其沒接話。鄭號錫又說:哥這次來是想問什麼嗎?我什麼也不知道。話說得很輕,小心翼翼地剔除諷刺的意味。

我沒那麼無聊⋯⋯那又不甘我的事。閔玧其擺擺手。我只是想確認你除了逃跑外還有沒有其他打算。

之後閔玧其很乾脆地坦承:自己這趟來是來撿破爛的,反正鄭號錫現在哪裡也不能去,他自己這邊正好缺人手,要不要過來。

鄭號錫答應得爽快,實際上也沒什麼選擇,當天收拾完就跟閔玧其走了。閔玧其替他墊了那個月的房租,鈔票疊在床正中央。鄭號錫原本不願意,閔玧其很堅持,說你剛讓我吃了一顆我送你的蘋果,現在就讓我補完吧。

三年後鄭號錫差不多跟他平起平坐。他有會看臉色的聰明,又有恰到好處的野心,就閔玧其看來,這種成果不全算是幸運。簡單來說就是這樣。閔玧其在燒酒攤向朴智旻說,我一開始有照顧他,後來怎樣都是他自己造化,不乾我的事。朴智旻是他高中同學,現在幹正經的小本生意,兩人交情至今都很好。

閔玧其本人講的話多數是騷話,真正不吐不快的牢騷話剛好分兩種,一種鄭號錫可以聽,不能的,朴智旻可以,剩下的就是他自己也不願意對自己揭發的,沒有編成語言的勇氣的混沌東西。

我現在知道你很欣賞他了。朴智旻說,那他對你怎麼樣?

簡直太好了。閔玧其翻了個白眼,說:到現在都用敬語,從來沒有半點臭屁。上次他意外受傷。我去醫院看他,不曉得別人也在。那些人不認識我,問我是誰。 閔玧其越過一堆酒瓶去圈朴智旻的手腕,感覺自己快醉了。他就像這樣子抓著我的手,說如果不是我他今天就不可能來到這裡⋯⋯他就這樣握我的手,就他媽像我現在抓你一樣。

然後說,玧其哥是我最感謝的人。

我渾身雞皮疙瘩,朴智旻說。你喝醉真的不是一般可怕。 他不止說過這種話一次,但那次我覺得最可怕。閔玧其說:我不知道他怎麼能夠那麼真誠地說那種話⋯⋯就好像是真的一樣

不是很明白。朴智旻說:就他的角度難道你不是真的幫他嗎? 我是,但我又根本不是,而且⋯⋯閔玧其忽然煩躁起來,說,我要回去。 那哥拜託先鬆開我的手。朴智旻說。我手快麻了。

也許朴智旻也聽得懂,只是不願意說出來傷人。閔玧其想,人到最後都得這樣。當初鄭號錫開門的那一刻,閔玧其就知道對方根本沒有選擇,他明白自己的到訪比起雪中送炭更類似一種侮辱,但鄭號錫如果夠懂事,就必須做出收到禮物的模樣。也許我來就只是想看到,這世上能有人為我演成那個樣子,因為他是我見過最懂事的人。

閔玧其說:要不然你跟我走吧 鄭號錫回答:好啊,玧其哥,那就謝謝你了,我會跟你走。 那瞬間,閔玧其忽然模糊地得了領悟:期待跟希望是不一樣的⋯⋯我期望你對我表示警戒,你為了尊嚴拒絕我,把門摔在我的鼻子前面⋯⋯而不是像要把真正的心翻出來一樣向我笑,然後表示並沒有看穿我。並且我也忍不住相信這件事。後者這才是我的希望。

陋室狹小逼仄。鄭號錫貼著牆壁站著,懷抱著胸。在微笑之前,他曾經直直地盯著閔玧其的眼睛,閔玧其相信他已經探勘到了自己深處的惡毒,那一個瞬間,感受到一種扭曲的不堪的快樂從尾椎麻升,飛速竄溢,就像毒品鬆弛神經,他原本以為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重點是你明明已經發現了。閔玧其離開醫院的時候想:我不明白的是,怎麼有人能夠說得那麼真摯⋯⋯你為什麼仍然願意這樣真誠地替人圓謊,像強行把非真證明為真,甚至連說謊的人都忍不住相信,自己原本說的就是實話,然後一塌糊塗。

那次在破公寓裡,鄭號錫盯著他看,閔玧其使勁忍住眨眼,假裝自己並沒有露餡。朴智旻最後扶他回家,一路上並沒有罵什麼,只是不斷嘆氣,而他沒有鬆開朴智旻。就像那天在醫院裡,鄭號錫說話的時候,他莫名其妙打起了寒顫,彷彿一隻蛇忽然被自己血液的隱毒毒死,老千摸中了自己偷添的那第三張鬼牌⋯⋯但閔玧其並沒有逃跑,非是者被倒推為是,他並沒有反駁的勇敢,甚至也沒有氣力,抽走那隻被輕柔地捉住的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