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成癖

/糖錫 /可以當原耽看的泡菜假男同

跨年夜閔玧其懶得跟同事去唱歌,因此沒排休,繼續跑外送。十點五十分的時候,閔玧其後廂載著兩大盒炸雞,在大橋下等紅燈,等得太無聊,不守交通規則地給好友列表裡的人打電話,嘟了快三十秒才接起。

喂? 喂,我是閔玧其。 玧其哥啊 話筒洩漏窸窸窣窣的聲響,像人穿拖鞋或揉廢紙的聲音,閔玧其聽不出他在不在家裡。 什麼事? 你跨年一個人嗎 玧其哥要過來嗎,鄭號錫說。聲音聽起來非常遙遠,像長鏡筒底端的一張人像片。那我要收一下家裡,我十一點下班 今天還上班啊,閔玧其說,這麼辛苦 玧其哥不也是嗎

我幾點到你方便?閔玧其問。 話筒那一端訊號延遲。鄭號錫說,大概十二點。他頓了一下,又說,哥那邊風好大啊 還有十秒綠燈,閔玧其沒回他話,只說那到時候見,然後掐了電話。

結果好巧不巧,他的最後一單跑了,他拎著兩盒炸雞爬上六層樓梯,差點被自己的安全帽悶死,按了三下門鈴,沒人來開。這是貨到付現的外賣,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仔細聽見裡頭的人正在吵架,還有摔煙灰缸的聲音,不曉得是家庭糾紛還是情侶糾紛,總之他知道他們已經錯過了今年的跨年闔家歡,這盒炸雞他送進去沒有意思,繼續等到明年也沒有意思,他想雖然小費收不到,這兩盒炸雞就算歸他所有,煮熟的鴨子不算飛了。起碼他去鄭號錫家不用再多買食物。

他載著那兩大盒蜂蜜味炸雞到鄭號錫那棟公寓樓下。才十一點半,時間還很早,他把機車熄火拔了鑰匙,停在路邊,自己屁股靠在坐墊上悠閒地抽菸。氣象報告說這個跨年夜濕度不足,因此不會下雪。閔玧其騎了一晚上車,嘴唇被風吹得全是死皮,竟此時才覺得冷。他跟鄭號錫今年六月在牛郎店的後倉庫認識,喝過幾次酒,彼此給過幾次人情,這麼想來,也不算特別熟識。他也不曉得為什麼來找他,可能是無聊過頭,加上同情心氾濫。對方異地他鄉打拼,他逢年過節來送點溫暖,雪中送炭,很夠兄弟。

鄭號錫是外地人,不久前還住公司配給的小宿舍,閔玧其進過他宿舍一次,對環境印象不太好,還由於酒醉高歌被他室友趕出來。一個月後鄭號錫就搬出宿舍了,房子是閔玧其替他仲介的,租金便宜,地段優良,離地鐵站只要走路五分鐘。

閔玧其耳骨凍得很疼,戴耳機戴得不算舒服,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這會兒停駐在公寓鐵門上。此時恰巧有個男人走出來,圍著圍巾,風衣拉得很高,手插在口袋裡。閔玧其瞥了他一眼,對方匆匆地走了,沒有多注意他,消失在轉角處。

閔玧其開屏幕看了下時間,十一點四十,想鄭號錫上班的地方他也很熟,如果他十一點下班,差不多要在這時候回到家門口,與等在巷口的自己碰頭。然而他一直在座墊上等到十一點五十,被風吹得差點變傻,除了剛才的男人,半個人影也沒有,這才打電話給鄭號錫,這次三秒就接了。

你到了嗎?

到了。閔玧其說。你幾點到家的啊,我怎麼沒碰見你

抱歉了哥我剛才到家。鄭號錫在話筒裡說。哥等很久了嗎? 沒事我才剛到。閔玧其含糊回話。他戴著耳機,隨手把手機塞進羽絨大衣口袋,抬起頭,瞇著眼睛尋找亮著的窗。這時候鄭號錫忽然說,好了哥我看見你了 鄭號錫站在門口等他,身上是居家的衣服,穿著毛拖鞋,古龍水味卻還沒褪,笑容也掩不住疲憊。我沒看過他這樣。閔玧其想,只要他想,他幾乎就可以笑得像沒有背面的人。室內外溫差約有二十度,閔玧其像從冷凍庫走進暖爐,鼻子失靈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自己好像沒聞過這罐古龍水的味道,也許他換新的。

鄭號錫接過那兩盒沈甸甸的半冷炸雞,不無驚喜,或著故作欣喜地問他這哪來的,閔玧其告訴他跑單的故事,把那扇鐵門內的激烈紛爭添油加醋了一番,形容得極其誇張,彷彿他不是站在門外,而是站在裡頭身歷其境。鄭號錫聽眾當得很稱職,連連應聲,reaction給得很足,專注得閔玧其有點尷尬,恍神想自己不曉得多久沒看過他不戴變色瞳片的樣子。講到一半十二點了,閔玧其藉機掩飾語塞,突兀停下說:新年快樂

鄭號錫也跟著說,哥新年快樂。真誠地笑,說完卻眨了兩下眼睛,彷彿說時並沒有意識到祝福的是什麼。

那兩盒炸雞冷得油脂凝固,必須微波才能食用。鄭號錫嘖嘖兩聲,說這麼多吃得完嗎,閔玧其說你覺得多少夠就微波多少,我沒有很餓。這家還蠻好吃的,剩下你可以冰起來。他相當大方,反正付錢的不是他。

他們把熱好的盒裝炸雞放上客廳桌子。冰箱裡有幾瓶罐裝啤酒,也一起拿出來了。兩個成年男人坐在一架二手沙發上,算不得寬敞也算不上穩固。

開電視嗎? 哥想看什麼? 什麼都好,閔玧其說:主要是有聲音比較熱鬧

鄭號錫握起遙控器,切到電影台。幾個穿著迷彩服的白種大兵在雨林行軍,閔玧其想自己至少看過十部這樣的電影,但一部名字也叫不上來,那相當于沒有看過。

哥看過嗎?鄭號錫盯著電視螢幕,說,有的話我就換台 沒有 我也沒有 那就這個吧

好。閔玧其撈起啤酒環喀地開了,鄭號錫忽地說,既然看電影了那要不要關燈,比較有氣氛。他聲音興致勃勃得有點飄忽。閔玧其當然說好。

於是他們沈默下來,在黑暗中各自進食。電影配樂完美地掩蓋了咀嚼的細瑣聲響,桌上只有一包紙巾,他們的手從沒有打在一起。閔玧其心底諸多淤塞的好奇,像死魚的屍體一樣漸漸地浮起來:比如為什麼我剛在樓下沒有碰見你、你為什麼在家、為什麼要說謊。他打算吃完手上這塊就問,腦內卻閃過巷口巧遇的那個男人的影像,忽地有些過度戲劇性的逼真猜想,思來想去,還是認為自己不該說破。

約莫過三十分鐘,炸雞助興功能的邊際效應就遞減歸零。幸虧客廳只剩四十寸電視螢幕的光,不足以照出這堆殘羹冷炙的淒涼。鄭號錫調大了電視機音量,導致爆炸音效的震撼過足,似乎是刻意為之。

鄭號錫緊挨著另一端的扶手坐, 縮著身體。閔玧其看見二極體的光打在他鼻梁上,弧線平滑地泛著螢光,同樣的光在他眼珠裡空洞地滾動,他也沒在看電影,閔玧其想。跟我一樣。

閔玧其眼皮沈重起來。強光害得他眼眶濕潤,不斷眨眼流淚。由於配樂太大聲,光線又能刺透薄軟的眼皮,他始終沒有真正睡熟,在清醒和睡眠的邊界隨波逐流,作失槳的漁夫。直到好一會兒,依稀聽見鄭號錫叫自己名字。

玧其哥 你睡著了嗎? 差不多,閔玧其打了個呵欠。電影已經播完了,在跑製作人名單。⋯⋯你聲音怎麼有點怪,閔玧其隨口說:不會哭了吧,這種爛片 怎麼可能,鄭號錫解釋:上禮拜我得流感,到現在還有點鼻塞 閔玧其罐頭詞一樣說真倒霉,你多保重,一隻胳膊探到桌上試圖摸沒開過的啤酒。被客人傳染的?

好像是,鄭號錫擤了擤鼻子,也只有這個可能。 沒發燒吧 不會傳染哥的放心 沒事傳染了我再找你算帳。閔玧其哼了一聲,忽然問他還在原本那家店嗎 當然,鄭號錫說,笑了一聲。心理作用影響,閔玧其總覺得他聲音高亢得有點乾癟,在破裂的邊緣。鄭號錫說:哥怎麼好像很懷疑我一樣

我也不知道,閔玧其聽見自己說。但我就覺得你好像在騙我。 哪有這種事 就是有,閔玧其正經八百地說,本人直覺一向很準。他們兩個男人共擠一張沙發,其實離得很近,黑暗又令這樣的距離虛擬不實。閔玧其也不曉得心底究竟有多少把握,鬼使神差,秉持賭徒精神去往鄭號錫臉上摸了一下。他這大動作玩笑也似猝不及防,鄭號錫定格一樣僵住,甚至沒有躲開。

我就知道。閔玧其說話時早已收回了手,掌上那一片濕氣還有餘溫。我就知道,他對鄭號錫說,一隻腳卡在對方小腿與茶几的夾縫裡。你明明就哭了。

哥都說是爛片了,我承認我哭很丟臉啊,鄭號錫不好意思地說。這才公然傾身,抽桌上的紙巾擦濕漉的臉。

閔玧其凝視著對方,原本還要說什麼,嘴張到一半。他這個人有怪癖,看見別人不老實,就心癢得受不了,非要捅破才能止癢。這次他明白自己若真想獲得什麼秘密,這間房內就有人要付出流血受傷的代價,這顯然不值得。

閔玧其掃了興。他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了聲借過,就跨越鄭號錫的腳踝,走去柱子那裡開燈。一路上小心翼翼,唯恐踢到什麼家具。

閔玧其新年一早還要去補習班代課,不能過夜,和鄭號錫一起收完廚餘紙盒,擦了一遍沙發附近的地板,臨走前順便提走了他家的垃圾,舉手之勞地替他下樓丟掉。

鄭號錫送他到玄關。閔玧其用不慣鄭號錫的鞋拔,花了一段時間穿鞋。直起腰的時候發現對方正盯著自己的臉看。

閔玧其不明所以,皺了皺眉頭,去拿鞋櫃上的安全帽,一邊問說你看什麼。 鄭號錫用食指比比眼角,閔玧其愣了一下,才轉過去看玄關的鏡子。 他自己的眼角也是紅的。鄭號錫在門檻內笑著說:哥明明也哭了嘛,還說是爛片。

我這是畏光好吧,不是哭。閔玧其原本要反駁,最終卻沒有開口,只是聳肩不講話。事實的確如此,他理直氣壯,心裡坦蕩沒有虧欠,但閔玧其想了想,覺得自己這理由聽起來比鄭號錫的還假,還不如不要講,即便這是百分百的實話。 閔玧其把手伸進口袋最深處,向鄭號錫乾脆地說:謝謝招待,新年快樂,感冒快好。轉身就下了樓梯。

他慢吞吞地踱下樓,還來得及聽見門關上的聲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