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伊希姆納

(下)

006 .

他们共渡了夏日的尾声,依凭着默契,如往日一样生活。他传讲神道,看顾着村庄,处理事务,替人施洗。村里少有新人结婚,他多半主持葬礼。

安迷修在修院的旧会室替孩子上课,教他们地理和算数。他在石墙上用白垩板教课,以粉末成字,每一笔都得费力。雷狮知道那些孩子其實只喜欢地理课,他们眼里发光,问安迷修关于山谷外的冰原和大海,问海里的生物,问雨林茹毛饮血的深色民族,问罗马那些衣饰美丽的达官贵人,他们如何生活。城里没有田,他们要怎么活下去呢?他们坐在简陋的木凳上,向安迷修不厌其烦地提问,安迷修起初还回答,他说,有人会替他们在城外种地,收割的时候,再把麦子运进来,教宗大人用银子换小麦,用他身上大红色的刺绣袍子换来熟透的苹果。但他们不明白。在谷地里,个人自食其力,必须汗流夹背,才有饭吃。春播和秋收,泛滥五年有一次,其余便是寸草不生的石灰死土,干涸的河床,坦露底部乱石。 安迷修站在台上,唇角上挂着温文笑意,仿佛从出生就烙在了那里。他们等待他口中如水的言语,一些美丽而生动的解释,然而雷狮远远地与他四目相交,却发现他神色迷惘,并不看着何处。他究竟要怎么告诉他们,有些人生出来就不必劳苦,有些人生来就带着皇冠和黄金(安迷修神父,金子像太阳一样吗)?山峦太密,峭壁太陡,河谷地狭长,河谷外有兽群和食腐的巨大乌鸦,他们根本走不出村庄,只要出去,密林的树根就会攫住他们的脚踝;试图挣脱,无慈悲的新枝便要抽打他们的面庞。

一个月有几次,雷狮会在会堂后座的阴影里现身,他安静地坐着,双手松散环胸,或许只是石屋里比较舒适,比树林还阴凉一些。他总是嫌热,骄阳令他脾气暴躁,胃口削减,有时候阳光烈一点,安迷修就不见他来。他神出鬼没,随性而行,多数时间,安迷修不晓得他待在哪里。

有一次,雷狮在散堂后找他,黄昏的夕阳昏沉如箭,斜斜地溢进圓拱石窗间,好象葡萄酒液洒在地上。有一个男孩在安迷修身边,大概十一二岁。他弯下来朝他说话,又摸了他的头。跑开的时候,男孩从雷狮身边经过,兮兮窣窣地擦过他的衣角。离开会堂前,他和安迷修说再见,安迷修向他挥手。

“你找他干什么?”

“替我提水。”安迷修说。他把放在祭祀台上的写字石板拿起来。“水泉那里有点远,我最近比较忙,干脆找个孩子替我去了。”

“这样啊。”

他似乎很疲倦了,说话时并不看他。他穿着那身纯黑常服,四季如一,只有白领片光洁崭新,细心清洗。腰带松散地束起来,与袍服同色,深得几乎看不见。雷狮掠了他一眼,安迷修察觉,问他怎么了。雷狮只耸了耸肩,说,没事。

安迷修挑了下眉梢,显出疑惑,却没探问下去。他给血的次数少了,或着说,雷狮向他要的频率低了很多,冬天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最近,即便安迷修忙碌中忆起这件事,随口问他,雷狮要不是浅嚐几口,啜个几滴,像之前一样咬破指尖,要不就是拒绝。安迷修并不清楚他真正的食欲,问起来,雷狮就说,夏天了,没有胃口。安迷修听了并不说甚么,只是颔首,雷狮隱約感觉他似乎轻松了一些。自从教区集会之后,他虽眼角皱纹未生,私下却越发沉郁,内敛了许多,暖绿眼珠变得肃穆,仿佛从湖泊凝成了碧玉,偶尔才泛起一点涟漪。

田地离村庄有一段距离,安迷修把自己那块租给了别人,他对雷狮说是自己懒惰,那里的坡太陡,又要过溪谷,他平常在村里东奔西走的,已经分身乏術了,不方便再多一处地土。他的说词很合理,雷狮想也许有其他原因,不过他不愿意坦露,雷獅便也不刻意提及,毕竟有些生灵只能活在阴影里,光天化日下,只能被曝晒而死。一粒崩脱的沙能毁掉一座堤防,某些字吐出来了,便就会成为那一粒沙子,溃堤之沙。

不时有些访客来到村子,多半不太友善。安迷修融了剩下一半的子弹,铸成弓箭的头,这样就可以重复回收。又照着藏书室里某部卷轴的内容,按图索骥,竟如法炮制,造了一把出来十字弓出来,有模有样的。战术中使用,让安迷修藏在塔楼或屋顶上,瞄准后狙击,搭配上雷狮的攻击方式,效率竟比原本的猎枪还高上许多,也节省弹药,毕竟他们还有一整个凛冬要熬。

山谷的风凛冽起来,清晨,霜结在修道后院的草地上,像一层薄薄的眼翳。草木稀疏零落,更加寒冷的时节将至。安迷修的身体变差了,只是他态度如常,就算病痛,也不向谁提及。这座村里,他是医者,他们病了,他治好他们,然而他自己病了,只能保持沉默,然后等待神迹,毕竟这个荒芜山间,谁来医他呢?

他依旧在村庄里行着执事,行圣功,持守着誓言和尊严,仿佛屹立不摇的基石。长久以来相处,雷獅发现安迷修若非亟需,其实不乐意劳烦他,或着让他人看出他的软弱,只有天父知道他的痛處,然而祂并不救助他。有时候,他撐得很艰难,连那些小孩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仰着小脸问神父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他们把祖父母的话语从家里带来会堂,七嘴八舌地出意见,也不晓得到底遗漏了哪一道药方,只说,您吃这些一定会好起来。那些只是寻常不过的药草,但只要他们送他,安迷修都收起来。他把那些植物挂在工具间的天花板上,直到它们因为秋末的高热而腐烂,发出恶臭为止。

即便如此,就连他最虚弱的一次,也撑到了日落之后才歇息。回修院的路上,他几乎一语不发,只是不断发着汗,浑身无力,后背都湿透了,石子路颠簸难行,好几次,雷狮怀疑他会倒在路上。其实他经常这样,只是没那么严重的时候,一般村民看不出。雷狮的阅历是常人的百倍,眼力自然不凡,安迷修有甚么异状,其实怎麼樣都瞒不住,他一眼就瞧得出,然而雷狮暗地尊重他的坚持,不去特意显露甚么关心,除非他倒下来,才去接住他,不过這樣的次数凤毛麟角。

回到他自己的房間之後,雷狮扶他在卧榻上躺下,他沙哑地说,谢谢,声音很平稳。雷狮也不多慰问,只问他还需要甚么。他说您能给我一杯水吗,雷狮答应了,从桌上拿过来给他。他整个躯体陷入一种热病的颤抖,几乎抓握不住东西,却仍稳当接过了水杯,没有洒出任何一滴,他喝得很急。即便雷狮看得出对他而言,连吞咽都并非易事,是尊严驱使他坚忍。他喉咙的血管是不自然的青色,好象夏日的光曝晒冰川,使冻结的藻类色泽苍白。

即便与自己独处,安迷修也甚少显出礼节外的样子。他阖上房门,方才褪下袍服,背上脊骨嶙峋结实,可弯屈,却不可折断,好象田间压伤的芦苇,神不折断,雷狮想。因此他们反而要长久地吃野地的苦。直到凛冬来临,才凋零死去。

“我只能说你再这样下去,可能秋天都过不了,别人就得把你埋在山坡上,就像你埋他们一样。”他语气刻薄,却也是事实。然后他俯身下去,拨开安迷修的手指取走空杯。他漫不经心地感觉他的确瘦了,雷狮想。他的手上都是骨头。最後他把空杯放在矮几上,难得才他向說了一句,“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看着办吧。”然後他背向安迷修说:如果你要休息,那我就要走了。但安迷修没有回音,他最后也没有离开,只是在他床缘坐下,两个人默了好一阵。

入夜了,卧室里本来就采光不佳,此时更是晦暗得沉闷,宛如墓地的黑,阴冷潮湿。连雷狮都不太喜欢,于是拿起桌上的打火石,点起了烛台,摆在地板上。于是屋内朦胧地有了些光,安迷修枕在床头上,也偏过脸来看光的方向,密闭的卧室裏明明无风,那火烛却颤颤巍巍,面庞的阴影被衬得更深了,好像炭笔的画,没有生命,没有动静,只一片干净的死寂。这时候雷狮忽然听见安迷修问,您转化过多少人?

雷狮说,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

“仪式冗长,条件又严苛,不容易成功。”他探身下去。那是极为奇异的景象。烛台上有七只蜡烛,雷獅触弄着最中间那簇火焰。他手指象牙一般苍白,深入了火星,鲜红热焰却没有伤他,包裹着他的指尖,惶恐一般摇曳起来,越挣扎,光芒也越渐昏暗,最后就熄灭了。此時雷狮才收回手来,除了一道灰痕,指尖竟一丝伤疤也没有,而灰烬般的痕迹也在转瞬间消失,又恢复本来的样子,白玉无瑕。他继续说道,“我父亲活了一千四百年,只转化了十二个,其中一个是我,第十三个是卡米尔,他还是半成品。”

“半成品?”

“程序進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父亲被一个东正教修士杀死了,所以最后的初拥是我给他的。”他说。“代价是他永远没办法拥有成熟的力量。”

“……其实那时候我不想咬他。”雷狮又道,他盯着烛台的光,好象原古的野兽对火焰着了迷,牠们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然而火焰美丽是因为危险。“但我父亲的血在他血管里折磨他。他不斷对我说他的喉咙很干。很渴,我知道那有多痛苦,并且会一直持续到衰竭为止,所以我一时冲动,就初拥了他。”

“他会恨我。”他这样说。“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我倒觉得您和他都很幸运。”

雷狮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样就有人陪您们活下去了,不是吗?雷狮不以为然,反驳道,这世上又不只有他们两个活着,就算血族灭绝了,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类前仆后继赶着出生,把亡灵们翻下去。

“但是您爱他。”安迷修说,“所以这不一样。”

雷狮听见就笑了起来,有些放荡,失了风度。他说,我告诉您吧,您走到后来就会发现,活着永远只会是一个人的事。永生是一条永不入海的孤流。

如果那天我在雪地上就杀了您,您会因此高兴吗?

不会,因为我那时候很渴。

安迷修躺在床上,还在冒汗,却不禁失笑,他沙哑地说,“当初不也是您自己决定要睡过两个季节吗?”

“醒着就渴,睡着就没那么难过。”他耸了耸肩,道。“炎热的天气使我厌恶。老实说,今年是我近百年来第一个醒着过完的夏天,”

仿佛不晓得怎么回应,安迷修一時顿了顿,才含笑说,他不晓得该不该为此荣幸。雷狮没答话,只是把手掌扶在床缘上坐着,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火光看去,房内空气不流通,现在烛台上只剩下一根蜡烛,烛火渺小,颤颤巍巍,将惜将灭。一会儿雷狮才开口,却不看着他,他靜靜地说,“我现在很渴。”

安迷修几乎要睡着了,身体出状况之后,他比往日还要容易感到疲惫。这绝不是给血的好时机,甚至有可能会杀死他自己。但听见雷狮的话,他并没有拒绝,仅是无声地叹气,侧着身抬起手来,要去摸索床头的小刀,

然而雷狮阻止了他,他按住他的手,说,不用血了。他说话的时候,喉管里发出空洞古怪的嘶嘶响声,好像凛风从谷地呼啸而过的声音。他说,我不需要这个。

接着他从床缘转了过来,然后单脚反跨着,順勢就上了床面,他跪在他身旁,像一隻安静的野兽,或着一只雪原上的乌鸦,等着看着。而就在这个时候,烛台上最后一簇火光也无声地消灭了。雷狮欺身下来,在地的深处,在石窖的卧室里,在纯淬如日光的阗黑中与他亲嘴。

这不是第一次,只是在这之前,安迷修似乎认为自己亏欠于他,又承诺要补偿,因此未曾对此表示甚么,即便雷狮在饮血之后,带着利齿和满口的血腥亲吻他,甚至咬伤他的嘴唇,他也未曾闪躲,或着显露恐惧,只是淡漠而客套地回应,甚至如果雷狮要求,他也会主动给予。似乎除了信仰和贞节之外,他甚么都能给,甚么都不介意,直到雷狮踩到界线上,才推开他,连拒绝也带着礼节,说,不,您这样够了。接着就自己到水池去清洗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在病痛中,仰面倚着床頭,和往日一样和他嘴齿相触,淡漠如水。安迷修一向很温柔,也愿意给予,只要雷狮来索,他就给他,这次却仿佛矜持着一些思绪,防避着甚么,因此他们的动作变得缓慢。最后雷狮惊异地停了下来,因为他感觉安迷修在颤抖,并且他年岁的记忆告诉他,这不是高热的缘故。那种颤抖极其细碎,就像一瞬间钻入躯体的寒意,像从窗帘渗入屋内的烈光。安迷修半晌才開口,他说,说实话,您刚才的话令我非常不安。

雷狮问他是不是不信任自己,他斬釘截鐵地摇头,说,不是这样,只是您的話讓我害怕。

“……起初我到了谷地来,信心动摇,自己担起了十字架,却没有将重担卸给祂,我太刚硬,应当顺服,我总是做不好这个日课。而祂派我到这里,就是要我为自己的傲慢饮下苦杯。”他忽地坦白道,長長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坐了起来,並没有甩脱他的手。他不再喘息,呼吸很轻,雷狮卻发觉他似乎病得比刚才更厉害:他身体热得像烧炭,指尖却冰冷得像这地窖里的石头,以及雷狮自己的手。“为此,我日夜向祂忏悔,反省我自己的作为,”

“……我曾经质疑他的戒律,但现在我想,或许他命定我们仇恨您这样的异端,的确有其他旨意。”

他没再说下去了。这次雷狮没有碰他的衣扣,也没有再试探他。血族太古老了,有智慧能明白一切,也知道甚么能够刺伤他,黑暗中,他看得见神父,神父却看不见他,他握住他的手,好象白骨叠着白骨,温和地问安迷修說,您爱我吗?安迷修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除了怜悯以外,我不能给您再多了。于是雷狮的指甲掐进他的手心裡。他们再一次接起吻,不顾一切,冲动而茫然,直到唇舌染血,在腥风血雨中飘摇战慄起来。

隔天,雷狮很晚才到村里来,安迷修已经下了床,脸色慘白,却已处理起村里的事务。納之后,他的病情似乎稳定了一些,雷狮想,也许是他撒谎的技巧精进了,连他也骗得过了。因此时光流逝,白驹过隙,群兽环伺,环境险恶。霍夫曼的斥侯来了几个,都被雷狮击杀,他们死前说,长老就要来了,因为教廷许给他们这块地。

他们预感末日已到,却持续负隅顽抗,隘口处全散落着灰烬和白骨,来的人却多了起来。夜晚,他们坐在壁炉旁,听着焦黑的荆豆在火中燃烧,噼啪炸响,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他们对未来的事三缄其口,只凭默契行事,它却没有放过他们。

那一日,就在深秋的尾声,隘口上又出现了外人。他們事先听闻风声,居高临下,带着枪支在山坡上瞭望,雷狮眯着眼瞭望了一会儿,说,大约有五六十人,几乎都骑着马。他向安迷修仔细描述了旗帜的样子,和那些人的衣饰。

“老样子吗?”

“不,这次不行。”安迷修原先拿着猎枪,坐靠在一颗灰色巨石上,這時按着雷狮的肩膀站了起来。他说,这次您也不用下去了。都是我的老熟人。然后他卸下枪枝,又把衣袋里的子弹全拿了出來,放在地面上。他甚至看也不用多看一眼,就说,他们是来找我的。

雷狮盯着远处山谷,他的目光穿越林间小径,干涸的谷地,穿越林木枝桠的碎影,越过飞鸟的巢,透过乱石缝隙,到了有生人呼吸的地方。他们静默以待,等着,看着。就是等着看着,好象一只丧礼的队伍。他环着胸,不由自主地想像这隻行队死去的样子,更乐意去实现。他可以穿刺他们,像一阵灾厄一样袭击他们,安迷修可以逃跑,或着他们可以并肩作战。如果抵抗,他们会赢。然而这么做已经悖离了目的,安迷修大可撒手走人,但他要保护的是那些村民,這是他交給自己的義務。雷狮不相信他会放弃,他下去,生死难卜,然而他不下去,那就是山谷的灾厄。

雷獅相当沉默,是因为知道自己用不着提出建议。他从不相信顺服胜于反抗,然而此时此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举目向下,仿佛看见安迷修走下石阶,步履沉稳,就象人子向橄榄山上去,到客西玛尼园,忧伤压弯他的背脊,他却顺从如羔羊。那日,他的父并不垂听他。

“……那是些受过特殊训练的年轻修士,如果我没有犯错,现在也会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您也不必下去了。”他说。“除非您想被镶成一具昂贵的纯银塑像,这次就是货真价实的教廷子弹了。”

雷狮一时没料到这是句笑话,轉圜了片刻才想起来,安迷修之前似乎说过这个比喻。因此他也一如往常地说,您幽默的品味很差劲。然而安迷修似乎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虽然难逃公開悔行,不過他們也不至於真的對我做什麼事。毕竟我的技艺还是有點利用价值,”,他拂了拂袍服上的尘埃,至多终身软禁,那也还活得下去。”他语气轻松,仿佛自己从没有待过那间告解室,在里头见过德高望重的长老,也没有为此反抗过权柄,被放逐到远山间。“他们或许会利用您与我的关系,就算听见风声,您也不要到罗马来。”

雷狮不以为然,耸了耸肩,说,“我还没那么想當雕像。”

“我很庆幸您不想。”他快速地说。这时雷狮感觉对方似乎别有深意。他们不得不仓促告别,或许紧迫是好的,因为没甚么能多说的。即便遭逢灾祸,他也神色从容,不带一丝慌乱,仿佛他笃定自己还会回来这里,犹如候鸟在漂泊之后,归回峭壁上的巢。短暂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后,他就会归来,就像一趟普通的旅程。

安迷修。

雷狮最后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过来,雷狮原先还想说甚么,后来看着他,只是耸了耸肩,又握了他的手,说,你自己保重。安迷修向他微笑,那双眼里的忧伤足以压伤背脊,却有奇异的顺服,他已经学会了这项日课。雷狮目送他下去,黄昏里,他墨黑的背影嶙峋,夕阳如火烧,摇摇晃晃。雷獅忽然想起那个倒钉十架的倔强圣徒,在背对罗马的时候,他的主对他说:你要伸出手来,别人要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于是他高举双手祝福大地,转身向罗马去,他佝偻的背脊像献祭的羔羊,倒影却像巨人,或着一具十字架,他背着自己的十字架。

008 .

他们将他带走了,没有人对他说话,然而他明白他们要把带到哪里去。

一路上,他們好像全变成了静默修女他们,也没有用绳索缚绑他。他们把他单独带上一辆简陋的马车,然后反锁上门把。他小心地拉开遮阳布,发现窗户上刻意涂着不透光的黑色漆料。他想自己以后或许也会被这样监禁,只能不断祈祷。

时间久了,如果不是下山的道上颠簸震动,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在一辆狭小的车厢里。即便半途歇息,他们也会用布条蒙上他的眼睛,他感觉黑暗变成了一块狭窄的空间,摇晃时不断扩张,他在那里失去了声音和手脚。隔了半个月,等他从马车上被人推搡下来的时候,他的布条松脱下来,猝不及防见到了日光,因此他的眼睛被灼伤,整整一天无法视物,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灿烂又盲目的白色,在黑点里不断燃烧。他头一次想起雷狮,在马车上,他几乎没有想过他。他想到他厌恶太阳的样子,那种赤裸又傲慢的厌恶,因为对阴影的造物而言,白昼恼人,黑夜佳美。然而安迷修现在倦恶了夜晚,却畏惧起了白日。他一直是这样的感觉吗?他这样想着,卻不知為何平静了下来。

他一身轻省,几乎连行囊也没有。他们领他穿过熟悉的走廊,他看不见,却透过脚步的回聲,知道那里的地砖是深红色的。六七年前,他就在这里迅速地成熟起来。

经过告解室时,他似乎闻到了回忆中的气味,那么淡薄又古怪,这里以血和謊言哺育了他的冷酷,而现在他要以同样的代价偿还。他们带他走下阶梯,向下坠落的道路仿佛永不止息,直到他数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少阶,双脚酸麻,才停了下来。他们带他走入一间斗室,说,这是你的居所。安迷修是听见风声才知道,他们是带他往上,而不是向下。

第二天,他向来清扫的修士搭话,请他给自己一只笔,还有纸。對方制式地回应道,这必须要得到红衣主教的批准。而直到一星期后,他们才从饭食口裏送来一只笔,一瓶用过的墨水,还有一叠薄纸,墨水只剩不到半瓶,快要干涸了。他收了起来,珍惜地使用。

感谢天主,赐予一日的饭食。即使不自由,这里的日子的确很安静,只有一扇用木条钉封的窗户,没有封死隙缝,冷风会从外头吹进来,晚上难睡。不过很适合思想。他们给了我圣经,为此我要向您忏悔,我在山间的日子,太着迷于世间的事物,生疏了读经的事工。一时竟寻出一句安慰的句子……唯一后悔的是就是没来得及带上我那只笔……他们的笔尖,也许改天能换来一只新的,情况会好些。 十二月一日 ”

“ ……感谢天主,赐予平和的睡眠。……昨夜被惊醒,以为有人敲门,却发现只是风声撞击窗棂。有些人日夜监督着我,好象野兽在巡梭。早晨读了哀歌,受了一些安慰。耶和华啊,我从深牢中求告你的名。你曾听见我的声音……我求告你的名字,天主啊,求你邻近我,加给我勇气,让我坦然面对自己的过犯和他们的不义,不致目瞎眼盲,求你邻近我,叫我不要惧怕……

十二月十八日”

“ 天父啊,我感怀您。感谢您赐予日用的饮食……近日身体微恙,总是晕眩,也缺乏胃口,我只能躺卧在床。又仿佛听见争战和铁器的声音,在耳内鸣响,好象大钟和空气震动的嗡嗡声。 梦魇连连,我不断看见那些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些我年轻气盛时,自以为义,在人身上犯下的过犯。求您听我的告解,并救赎他们的灵魂。主教传来消息,要我好好思想,并忏悔过犯,却没告诉我究竟是哪一项过犯,或着他们认为哪一项才是过犯。我為此心煩。下星期一会开庭,我却已经感觉不到日夜的分别……愿你保护我的心念的居所,差遣天使,借着风的翅膀快飞,如飞鸟往山间去,守护他们的性命,使他们不致遭害,好象你在这里与我同在。

十二月十九日”

“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求你救我脱离人为我所设的网罗。

十二月二十六日”

009.

开庭的那一天。穿着黑衣的修士打开房间的门。审判公开举行,由六位红衣主教组成裁判席,他看着圣母像前雕琢精细的七支烛台,它们比人的半身还高,像峭壁和尖塔一项枯瘦耸立,金碧輝煌。环厅的壁画和浮雕似乎旋转起来,就象圣彼得大教堂上的圆顶。安迷修独自一人站在中央座台前,面对主席主教。他们口舌飞快地翳动,读出宣告,他全程必须要把手撑在放稿的木座上,才能勉强自己站立。

“被告人安迷修·埃克海曼,前索喀巴斯教区执事神父……您是否承认与异端勾结,行可憎恶的事?”

“我承认。”

庭上庭下一阵鼓噪,中央审判席上,红衣主教热络地交头接耳,审判主教敲响庭锤,众人肃静下来,他又问,您了为什么利益,背叛了您所服侍的圣子?

ㄒ “我为了祂珍爱的子民。”耳鸣声越来越大,他必须依靠唇语判读主教的意思,但他仍艰难地出声,强直起脊樑。“您们弃他们于野地不顾,我只好寻求援助。”

“被告人安迷修,若教区情况恶劣,您大可向本部寻求扶持,无须将灵魂出卖给异端子民。”

“这两年来,我无数次写信给您们,描叙我遭遇的困境,您们曾经读了吗?还是说,您们日夜祈祷,根本不关注凡俗的事情?”他面无惧色,反向庭上撕声呼告。“自从比萨罗主教被誣告之後,您们就掩耳不听我的呼求和劝谏,我无可奈何,他们即将因危难死去,我只好另寻他法。”

庭下一阵窸窣声,开始有些人向左右探問,想知道这位棕髮神父的身份,以及他的姓名。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和那位与恶魔交易的比萨罗主教有任何关系,只知道他来自一个边缘的教区。并曾经在总主教膝下服侍。

“被告人安迷修,您的狡辩无力,对本庭的指控更没有丝毫的真实。”

“日头下没有新鲜的事,也没有事能隐藏。”他早已料到这样的答覆,心中卻仍有怒火騰燒,帶來手指的一陣抽搐。最後他高聲說,“您们为了地下银色的矿脉出卖祂,并施诡计于那些血族。我如果说得有一字错误,愿神降罚于我。”

“肃静!肃静!”

“……我全都知道。對您們的审判,也轮不到我,但总有一天,祂公义的剑会劈在您们的杖上。”他双手压在座台上,额上全是汗珠,仰首向庭上开口。他的棕发长久未经修剪,蓄长了,在脖颈上以黑绳整齐束起,他们让他换上忏悔的黑衣,使年轻的神父看起来苍白而漠然,清矍得吓人,只有绿眼因长久的折磨而更加深遂,并由于热病所致,散着一种清亮异常的光彩。

他的言词隐晦,庭上声浪却如霍地汹涌了起来,人们纷纷譁然,要求庭上做出解释,却被审判锤压了下来。身后,那名穿戴铁甲的守序骑士无声地警戒起来,他的细剑出鞘,尖端垂向地面。安迷修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您信口雌黄,污蔑庭上。”

“……随您们怎么说吧。”他不再据理力争,疲憊地回应道。

“您被指控和一位血族私通,近百年的书卷上没有牠的肖像,也没有牠的纪录。据说牠亲自向以东的恶魔交易,因此有强大的力量。牠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道。”

“被告人安迷修,您在撒谎。”

“我说我不知道。”

他逐渐听不见声音了,甚至连视线也变得模糊,圣母悲叹圣子的图象像螺旋一样扭曲起来,他在审判台前闭上眼睛,心里祈求上帝饶恕。而在所有人看见他蓦地倾颓下来,失去力气而倒下之前,安迷修只是持续而坚定地复述那句话:我不知道。

睡梦裏,有一些些人围绕他的身边,不断地问他话。他的口很渴,喉咙内仿佛有火烧。他发不出声音,喑哑无比,记忆跳跃着闪现,又没入一团杂舀的黑暗裏,出现了断层。他想不起来自己在法庭上说过甚么。他为了晕眩在法庭上昏厥过去,又为了同样的感觉醒来。他骤然睁眼,发现自己还在那间斗室里,天花板简陋而低矮,有一个见习的修士漫不经心地拿湿布替他擦拭身体,他看不清他的脸孔。他被他吓了一跳,说,上帝垂怜,您终于醒了。

审判的结果如何?

主席团宣告延迟开庭。因为您昏倒了,他们判断您是在神智不清的状况下出庭的,因此当天的证词都不算数。

安迷修不想思考这件事,他觉得自己的头颅要炸开了。他问对方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那个修士说,“您发了四天的高烧,现在是第五天中午了。”他说,“神父,所有人都以为您会死。”

后来,房间裏就只剩他一个人了。这毕竟是软禁,不可能有甚么好的照护。他的食欲变得很差,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东西,即使吃了又吐出来。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这么想活下去。他很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还抱着一丝对于获释的盼望,或着说人只要活下去,就是希望。然而重审的日子迟迟不来,他的日子在昏懵和高热间安静地度过,飞逝而去,好象被一阵狂风吹过。

“ ……有个人对我说,春天以后或许会开庭。不过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候。最近天气越来越冷了。新的年头,我求我主给我体力和盼望。至少让我度过这个月份,不要让我在寒冬里死去。
一月一日 ”


这几日高烧不退。有医生进来。我希望他们能有技术医治我,不過或许还是落空。我之前在书上查过自己的症状,这似乎是一种血液的疾病…… 一月九日 ”

“ 太冷了。尝试用碎布填起木板的缝隙,过一阵子又都掉了,风重新灌进来,可能是我塞得不够好。宽慰的是今天吃了一些东西,有点体力。算然晚上总是很难入睡。总是做梦,而且太冷了。我从前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冷过。
一月十八日 ”

“……他放了我的血。我感觉不太好,坚决不让他这么做,然而他不听我说话,还是用这种疗法。(污渍)醒来的时候,我的手腕还没有乾,他却不见了。(污渍)血从水盆里漫出来,流得地上都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流血让我很害怕,梦里我一直听见水滴的声音,从石窖的屋顶上漏下来,好象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一月二十二日 ”

ㄒ 接下来他不再写日记。他不确定是不是放血的缘故,入冬之後,他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现在更虚弱了,多数时间甚至不能下床。他常常昏睡掉一整日,时间的计量变得毫无意义。他写了一纍又一纍的信,有一天一个医生来看他,那是个和善的老修士,安迷修原本要将那叠信纸给他,请他代自己寄出去,然而他拿起了信,卻又收了回去,仿佛在转瞬间明瞭了甚么,清醒过来,然后他改口向那个老人说,算了,不用了吧。谢谢您。

监视严密了起来。屋里没有壁炉,探視的人离开之后,他披着外衣爬起来,把那些信纸,连同这几日的纪录都用烛火一张张地烧掉。看着它们从边缘逐渐蜷缩起来,慢慢被烤成细碎的灰烬。他赤足跪在床边,每一次颤抖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手一鬆,火苗就落到地毯上,燃烧起来。最后他跪在地上,筋疲力竭地睡着了。醒来时只听见北风呼啸入塔楼,他从镜里看见自己的样貌,恍然之间竟不认得自己了。

那之后,他晓得自己时日不多,便开始提笔写最后一封信。他把写字檯移到床边,却写得很艰难,也很缓慢,他打翻过墨水,字迹越渐潦草,他删了又删改了又改,看不出原本的字样,只好重写。他不断因高热发生幻觉,知道死亡在门外等着看着,好象一位远道而来的熟客,漸漸地,他对此已不再惧怕,因此冷静了下来,度过末后的日子。

他很疲倦,突发性昏厥变得频繁,迫使他加紧速度,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也为此心力交瘁。紧促的呼吸令他很难掌握落笔的节奏,因此時輕時重。那一晚的罗马飘了雪。當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他宛如释然一般昏了过去。

而雷狮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趴在那张写字檯上睡着了。侧着脸,睡容静谧,一只手垂了下来,肤色像大理石一样白,上头有一道狰狞的痂,还没有褪去颜色。

——他已经快要睡着了。安迷修仿佛看见那个守在门外的人走了进来,推开门,老旧的铰链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无声地走进来,挟带着狭长的阴影而入,身上有湿草和焚香的气味。安迷修很疲倦了,但他知道是他,他熟悉他的声音,甚至害怕他这次会却步而回,待到黎明,一切都结束了,从来没有人进来,好象一场和平的幻夢。安迷修几乎要微笑起来。他问他,是不是来带他走。那个沉默的阴影在他面前驻足,说,是的,我来带你走。然后他摘下了兜帽,好象面纱滑落,露出一张苍白而优雅的脸孔,古老又年轻。

“您为什么在这里呢。”他说。“我告诉您不要来罗马。”

“你太高估他们了,他们没你说得那么厉害。”雷獅轻哼了一声,安迷修注意到他的手套濡湿。鼯鼠皮手套,只有在沾血时才那么柔软。“要不是他们封死了窗户,乌鸦在一个月前就能找到你。”

“我都不晓得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安迷修此时虽然能说话,面目却如槁木死灰,连雪都比他要有生气。雷狮此时心里已有甚么落定下来,却未动神色。

他听见吵杂声,便朝门外瞥了一眼,冰冷得仿佛能使夏花冻结。接着他把安迷修拉起来,一眼扫过写字檯的残藉,把那封信抽了出来,转身就带安迷修走,阶梯很窄,只够一人通行。他说,您跟紧我,接着雷狮带他走下去。一路上,他见人就杀,档者及斩,手起动作如闪电,手段是未曾所有的狠戾毒辣,好似死神收割。塔楼上的人朝他开枪,却一颗子弹也没有射伤他,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转头向安迷修问,您想要让他们死吗?这时候如果安迷修说好,或许罗马会面临一场屠城般的灾厄。然而安迷修只说,算了吧,然后他倒了下来。雷狮单手托住他,叫了他一两声,发现他眉头紧蹙,已经昏过去了,胸膛冰冷,呼吸急促。

待到再次转醒,他看见屋檐之外,大雪纷飞,落霙湿润而柔软,像棉絮一样散开。

雷狮也在那里,雪落在他的头稍和肩胛上,就像安迷修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一点改变也没有。他突然很想笑出声音,疲倦却像溃堤一样冲蚀灵魂的谷地。雷狮竟然把他带到小巷来了,也许他认为这里比起教堂,更适合臨終的人。他身体极为虚弱,倚靠在结霜的砖墙上,却不觉得寒冷了。雷狮原本也在观雪,此时才望向他。他们目光沉寂相对。他听见雷狮说,你就要死了,如果想说甚么话,我会听。

“您非得这么直接吗?”

“要是您想听善意的谎言,我道歉,但我已经说了。”

说话的感觉是如此陌生,呆板而粗哑,好象他一生都没有使用过这根舌头。他原本想笑,凛冽的空气却刺激了支气管,因此他激烈地咳起來,眼珠上蒙照着一层淡蓝色的水雾,但安迷修庆幸不用看清楚他的表情。

“……那封信您看过了吗?”

“还没有。我以为那是你临终的忏悔录。”他说。“毕竟你实在恶贯满盈。”

“是啊,我似乎是。”安迷修摇摇头,歎了口气,话音却不见得有多忧愁,倒显得轻快。他的吐息在空气里结成白雾,像袅袅的烟,升不到天上去。其中,三分的宽慰或忧伤,六分是莫可奈何。“所以我希望您不要打开来读。”

雷狮问他为什么,他斟酌了一下,那瞬间他眼里似乎闪过甚么極大的奧秘,最终只是微笑着含蓄道,里头有些邪恶的事,只有上帝知道。或许超乎您的想象。 我开始期待了。 您可以保持期待,然后永远不要自己打开。他对他说。否则即便我死去,我的亡魂也不会安息。 有甚么事情如此亏负你的心? 有的,都是羞耻不堪的事情。 雷狮直直盯着他,忽然耸了耸肩,如往常一样说,好吧,我答应。

接着他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撺住他的手,一会儿又放开,拇指漫不经心地按着他的手背,还有手腕上的那一道疤,他反覆地摩挲着,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力道由轻柔加重,最后捏出了青紫。他低垂着眼目,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圣彼得广场上那些磨损的石雕像。接着他才抬起头来,那双紫眼睛的瞳孔却好象烧起来一样,如果不是极大的愤怒,就是白雪灼伤。他说,要是可以,我真想转化您,您该接受这种惩罚。

他这样说。然而他从在阁楼看见安迷修的第一眼,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可能性。安迷修太虚弱了,根本没有力量能接纳他的血液,以及漫长的转化,雷狮的血会直接焚毁他的躯体,最后他将化为灰烬,一无所有地去,连灵魂也同风飘散。

如果您坚持,我会回来受罚。我保证。

雷狮愣了一霎,接着他笑起来,神态和他平时讽刺的时候一样,声调却十分古怪,又像笑又像哭。接着安迷修听见他冷漠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身上最可恨的就是仁慈。

您只为了这个撒谎。

嗳,来罗马前我可没有保证会回去。安迷修说着,却逐渐发不出声音了。时辰已到,雷狮握着他的手,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因此静默以待。他的气息从紊乱又变得浅薄,原先舒展的眉头因痛苦纠结。他们冷得就像两具五浔深处下的白骨。他浑身发抖,却无声地默唸着他的名字,仿佛忏悔的弥补,那个他在审判三次不认的名字,他向他们说他不知道。最后他对雷狮困倦地说,我累了。雷狮难得柔和起来,伸手拂开他额间的皱痕,对他说,那你睡吧。不要再醒来了。

他像一盏烛火一样死去了。雷狮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抖落外衣上的雪花,然后沉默地摘下了手套。他的手心比雪还要白,白得像奶,像玻璃一样透明,他用指尖轻触上唇,点颔,再点胸,宛如一种异教的优雅仪礼。接着他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瓦,猛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脘,鲜血如泉,汩汩涌出,豆点一般滚滚地落下,滴在那具死寂的身体上,衣襟上,脖颈上,脸颊上,好像一场祭祀。有些落到雪地上,砸出一朵朵豔红。血水滚烫如火,染红的积雪在脚下沸腾起来,快速蒸发,嘶嘶地响,宛如冰川碰上融铁。

他举起流血的手,唇间喃喃唸了些甚么,好像是在给大地献上祝福。接着,那些血液竟都有了形体,它们变成了一株株火苗,在凛冽的风里傲慢地摇曳着,越来越猛烈,最后高窜了起来。瞬间吞噬了一切。那一块积雪被烧干了,连水都不剩,露出焦黑的地面,还有一堆灰烬。风会带走他,或着新的雪也会掩埋他。他这样想,重新拾起手套戴上,接着,雷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罗马。

010.

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把信带回了村莊,塞进地下室那张书桌的抽屉裏,上了锁。几个月后,却又回来了。他來的時候带着一个纯银的盒子,包在绒布里,接着他去地下室取信,放进盒子,又把盒子安置在一颗角石底下,就走了。没有人知道这三百四十一年间,雷狮去了哪里,在那里生活落脚,在哪里沉睡狩猎。

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狂风发生之后。这座村庄终于土崩瓦解,仿佛已有预示,那些老旧的屋舍不约而同地倾颓下去,如此顺从,甚至听不见哀鸣。连那座钟楼也塌了下来,所有人都发誓,那座古老锈蚀的铁钟竟然苏醒过来,在半空中发出了贯穿山谷的鸣响,厚重得让死人的耳膜流出血来。这是索喀巴斯村的丧钟,悼念一片贫脊恶地,然而這座村莊早在百年前就死去了。

西风带来血腥的消息,下午,雷狮就到了那里,他的样子就和从前一样。断垣残壁,碎石破瓦,这是一座弃村,失去了舌头,只住着沉默的死亡。连修道院也塌下来了,它的后院疯长着杂草,深及腰间,几只野狗在草丛里啃食死尸,从别的废墟拖出来的,有老人的手,也有女人的脸孔,都是平静的模样,好象遗忘了自己的死亡。牠们对着雷狮吠叫,接着一陣雜亂草聲,悉悉窣窣,地上只剩了尸体,狗都走了,也许去挖掘别的食物,也许只是怕他。

雷狮在周围绕了一圈,最后踩过断裂的屋樑,在一个地方住了脚。他屈起膝,半跪下去,一颗颗搬开石头,从容轻易。苍蝇围着草丛,在低空快速盘飞,发出嗡嗡的声音。狂風是在半夜襲來的,多數的人都在睡夢中死去。修院裡也压着一些死人,雷狮把他们的身体拉出来,即刻吸引了成群的苍蝇,黑压压的,像一团吵杂的漩涡。

他搬开一根梁柱,用了一些力气。下面压着一个孩子。

他浑身是血,像四肢完整,却身体扭曲的布製娃娃,雷狮把他拖出来的时候,他还睁着眼睛。雷狮多看了他几眼,意外发现他还有呼吸,只是奄奄一息。他有绿色的眼珠,像一面湖泊,直直倒映出深秋的虚无晴空。几只野狗此时凑了过来,围在他身边,不时翳动鼻翳,蹭弄几下又退开,饶富兴味,等着,看着,牠们安静异常。雷狮知道牠们在等待他的死亡。

雷狮很快便挖出了盒子,纯银盒身崭新如昔,只是沾染了尘土,然而他撬开锁,将里头的物件收好,就把盒子搁在原处,弃如敝屣。他站起来,野狗从他身边跑开。

他去水池那里舀了一些水回来,洗净了那个孩子的脸,上头血迹斑斑,有些原先已经干涸了,变成狰狞的棕褐色,冲洗之后槁木死灰。水洒进了他的眼睛裏,他也没有眨一下,一动也不动,胸膛几乎没有起伏,皮肤冰冷似蛇,雷狮摸他的脉搏,微小,却强韧,像冰层下的新芽。一会儿,他把他抱了起来,动作很轻柔,他向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在自己的巢窟里,让那个孩子喝他自己的血。他亲手扶着他的脸颊,把自己的血滴进他唇间的缝隙。这是雷狮第一次主动转化一个人类,他有点颤抖,连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这是一种联动反应,他耐心十足,一点一滴地烧干那个孩子的血液,替换成火焰。一开始,情况很糟,孩童的躯体僵硬滚烫,雷狮狩猎回来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脸朝着他这里。雷狮看见他的绿眼睛,现在是一面湖泊,一片受苦的干涸湖泊。他跪下去吻他的眼睛。那个孩子牵住他的手,手心炙热如烙铁。

整个冬季,雷狮割破自己的手心喂他,他仍然虚弱,却像幼鹿一样,母腹之中,冥冥学会了啜饮河水,他用舌尖舔他,感觉麻痒奇异。雷狮恍然想到那时候的事情。无论划破多少次,他的掌心肌肤都细致皎白,光若凝脂。然而那个男人不是这样,他的皮肤永远才收了口又重新破裂,直到疤上结不出疤,直到整条手臂都爬满了痂,然后痂裂了,合不起来。

之后,男孩变得强壮,他的虎牙渐渐锐利。雷狮知道转化成功了,男孩失去灵魂,反得了永恒的生命。他闭着眼睛,湿透的鬓发贴在颊上,发着致人于死地的高热,把伤口咬得又深又长,野蛮而粗暴地吸吮他的血液,像一只狼。在某一个满月之夜,雷狮完成了转化的最后程序。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000.

——我想起十岁那年,我偷喝父亲地窖里的麦酒,呛得面红耳赤。我就像我从前戏弄的那些虫子,被压在地上碾碎,我找不到手臂和脚趾,找不到光,只剩下痛处,痛楚是一条汹涌的长河,撞击岩壁,激起的白沫如烈马扬鬃,切蚀山谷灰石,我站在水流中央,我一直站在那里。接着喉头涌出了麦酒,或着比之更辛辣的琼浆,如果我张嘴,它就从我的唇间溢出,这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种气味,腥膻馨香,带着远古蛮荒的景象,如果水火来自一个源头,它就是它们的母亲。(我好渴,请您杀死我吧,我好渴啊)

那天晚上我从热梦中惊醒,发现他不在窟内,我却知道是他摇醒了我,香炉的余烬里有他的气息。于是我下了床,急忙跟上他,来不及穿上鞋袜。窟外是暗阗阗的夤夜,夜到了最深的时候,天空是一层厚重的圣殿布幔,垂挂下来,隔绝了山巅与山巅。他不见了,我寻找他,竟寻不见;我呼喊他,他却不回答,迫我四处游行。我从来没有感觉心脏收得这么紧,好象一条冰冷的铁链束起胸膛。我开始奔跑,有时候,我觉得我仿佛不再是我,我变成一只鹿,有时候是鸟,一只攀爬的羚羊,或着蝙蝠。我听见远方的风和雷霆的咆哮,听见野兔在地穴中沉睡的声音,还有草木蓬勃生长的窸窣声响。我像鹰一样看见云层后的繁星,银河是一条河里洒满了砂金。黑夜爱我们,替我们披上华衣,而白昼的孩子忌妒我们。我看见繁星之后有无尽寰宇,像一千条道路,在我眼前展开。

夜露和霜割伤我的脚趾,嶙峋的灰色岩壁划破我的手心。等到我终于寻见他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上,我明白如果我不追上去,他就会永远地抛弃我。但他走得很快。星野低垂,长草稀疏。最后我在一颗桑树下遇见他,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好象一辈子都参加自己的葬礼。我拉住他的衣角,我说,先生,您为什么要离弃我呢。他没有回答我。前几天下了新雨,泥土湿漉,地上有个水洼,他扳着我的肩膀,他手指的形状像玉一样优美,钢铁一样有力。带我看自己的倒影,他在我身后,水里却只有我自己,没有他的形影。他的声音仿佛从高处来,冰冷得使我颤抖,他向我说,好好看着吧,以后就看不见了。

我几乎不认得我自己。我有像从前一样的棕头发和绿眼睛,头发却长得很长,皮肤变得像奶一样淡。我几乎站不住脚,却又惊奇,我问他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他只说,痛苦的事。我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有事情比死痛苦吗?

他瞥了我一眼,就不再回答我。他褪下外衣,露出輕薄的衬衣,胸口敞开,月光洒在那片皮肤上,像骨头一样苍白。他和我一起坐下,叫我背过身去。我那时候已经不知道甚么叫做害怕。他的手臂锁住我的身体,像垂挂在藤蔓上的蛇。这时候,他忽然问我叫甚么名字。这几个月来,我稱他作‘您’,他叫我作‘你’。我说我叫索伊希姆那,他嘴唇靠在我的颈侧,没有一点声息,听见之后更沉静了,静默得好像死人,半晌我才听见他说:你是他的回声。

我不晓得‘他’是谁。他咬了我,过程中,他似乎喃喃念着一个名字,我听不清,只依稀记得那不是我的。河水漫过我的头顶,血液如同火烧,我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不怕遭害,因他与我同在*。

那夜之后,我时常口干,渴望人的血液。我陪伴他,他却似乎不需要我的陪伴。他喜怒无常,情绪好的时候,会带我出去狩猎。

起初我不敢杀人,因我认为那是天大的罪行,规条根深蒂固,就算我会因此饥饿死去,我也为自己的欲望感到耻辱。而他轻鄙我的胆怯,他无情地嘲讽我,说我还存留着活人的伪善,他戴着鼯鼠皮手套,优雅翩翩,在我面前用极其残酷的手法杀生,那些死人都张着眼睛,被他像牲畜一样倒吊起来,他们等着看着,看向早已死去的我。尸体的眼睛使我害怕,我尝试偏头,或着闭眼逃避,他就用手背狠狠打我的脸。他要我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我吐出来,他就按着我的头颅,假若我反抗,他就用脚尖踩,强逼我跪在他面前,将呕出的秽物咽下去。我明白他很残忍,像撒旦一样无情,然而,即便他再怎么刺伤我,甚至用靴根踩断我胸前的肋骨,我都会在破晓之前复原如初,宛如新生的婴儿。

他有以东地区的黑发紫眼,相貌年轻,年岁却深不可测,我至今仍不晓得他在地上活了多少时日。他昂着优美的头骨,比撒旦还傲慢,学问渊博。兴致来了,他有时会教我念书,虽然很容易失去耐心,仿佛一个人活得越久,就越容易对一件事厌倦。我偶尔感觉到他尝试对我温和一些,但他越忍耐得越久,最后我就被骂得越凶。他不会高声斥喝,只是尖酸刻薄,言语如刀,伤得我体无完肤。他嫌弃我资质鲁钝,不像另外一个人反应那么灵敏(——虽然你们差不多不知变通——索伊希姆那,到村庄去,带两个成年男人回来给我),我也一直以为自己迟钝,后来我才知道,就算照人类的年龄计算,我那时候也才十一岁,还是不成熟的年纪,而他遇见那个人的时候,对方已经二十七岁了。

十五岁那一年,我们去了欧洲一趟。他带我看尽了人世间能有的极致繁华,以及享乐,我在罗马看见那些高耸入云的教堂尖塔,镶满彩绘玻璃的巨大穹顶,被染色切割的阳光从上面洒下来。绸缎和珠宝,豪奢的圣阚和奇花异鸟,还有暴风雨中的灰色海洋。

他在巴黎的一间花楼里教我初尝性事,屋里散着罂粟花那种令人迷眩的气味,搭配上白色的菸雾,好象堕落的仙境,他告诉我这是世上最快乐的地方,但我对她们毫无感觉。我看见他吻她们的嘴唇,她们庸俗的,镶满戒指的指头探进他的衣袍,他慵懒地坐卧在土耳其软垫上,向她们轻声细语,惹她们笑,我的心头一阵灼热,好像有火在烧,如同他几年前转化我的时候。

我经过一群吸烟的人们,差点踩到他们的脚上。我穿过去推开她们,她们辱骂我,或讥笑着跑开,我却不理会。我盯着他,他鲜少这样衣衫散乱,却仍是纡尊降贵的模样,微笑松散,他手边放着一个杯子,里头是浓烈有毒的美酿,色泽稠厚而深沉,他见我来,就仰头看向我,问我有甚么事情。

我的口舌胶着木讷,不知道该说甚么。我触碰他,他一言不发,只是饶富兴味地盯着我,即刻間我感觉到自己的赤裸,快要被耻辱感逼得窒息,心里却清晰地愤怒起来,为了他而愤怒。我俯下去去强吻他,她们围在一旁,都叫起来。我以为他又要嘲讽我,或着拒我而去,但他几乎任我予取予求,没有令我难堪。他身上时常带着火焰的气味,饮品又令他的口舌甘甜无比,好象腐烂的玫瑰。然而后来我们回到故乡,他就不再让我碰他。

他向我说,好了,现在你都看见了(他很少叫我名字),世上的欢愉也就是这些。想要的话,你以后可以自己去。他说我可以随意拿取他箱子裏的珠宝,去变卖,或拿去野地埋起来,只要我想要。反正他甚么都不缺乏,他比世上的王还要富有。

我其实对那些享乐毫无爱好,红宝石再艳丽,舞女再娇美,也不能永恒。我问他自己会不会再去。他耸了耸肩,说,也许吧,眼里却是十足意兴阑珊的样子。这时候我替他恐惧起来,好象站在断裂的吊桥上,风雨交加,四周暗阗不见光,却不晓得身后的野兽是甚么。

——沐浴之后,他换上宽松的丝绸睡袍,即便现在天还很冷,残冬料峭,高山的溪流还没有冻融,他一点也不怕冷,因为他血里有火焰。我知道今天之后,他就要陷入沉眠。他从前厌恶夏阳,渐渐连春日也烦腻起来,只有秋冬才清醒着。

他难得叫我在壁炉生火,于是我把柴火堆起,用他交给我的咒语点燃,起初火苗微小,乎白乎蓝,颤颤巍巍,用锡棍拨弄一阵之后,才逐渐鲜红旺盛起来。这时候,他去了藏书阁一趟,拿了一本厚重的古籍回来,封底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然而他甚至没有擦拭灰尘,便翻开书页,直接翻到中央,仿佛他原先就放了东西在那里,接着,他把夹页里的东西用指尖夹了出来,便把书搁在扶手上了。

他看也不看,就把那几张纸交给我,对我说:打开。那是几张整齐对折的薄纸,依稀可以从纸背看出墨迹,已经发黄了,很轻。它们让我不安。我突然害怕它们在我手上化成齑粉碎裂,飘入炉火中,如果这样,他一定会杀了我,即便他现在已经很少责骂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知道,假若我在打开之前毁去这几张纸,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狂怒都会像飓风一样碾碎我。因此我开得很慢,他深陷在扶手椅里,姿态闲适慵懒,也没有催促我,眼神却有点焦躁,这是不寻常的。

我展开那几张纸,它们脆弱得就象蝴蝶翅膀的标本,上头有模糊的墨痕和血迹,这是一封在极艰困的状况下,写出来的长信。上头没有署名,只写了一个‘R’

“……展信安,希望此时您还在修道院里。您大概不会收到这封信,因为写完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即便上主垂怜于我,增长我的时日,这封信也寄不出去。”

“……我必须诚实地说,审判的结果并不乐观,他们软禁了我,我在一间狭小寒冷的斗室里,每天只有两根蜡烛可用,不能连续写太多时间,所以这封信的内容大概不太连贯,望您见谅……这是第十封我写给您的信,前面九张写得不好,都被我自己撕碎了,现在我只剩下两张纸。我的心灵饱受搅扰,肉体衰弱,若非神手医治,徒增年日纯属无益。因此一开始我想向您交托村庄的事情,或着那些我在乎的事情,如果我死了,我相信您一定会为我去办的。但我知道您实在不在乎他们,所以这有甚么意义呢……如果在我在自己故去后,我还要您替我看守山谷,对您而言,我就成了比别西卜还狡猾的恶魔了。”

“他们说您迷惑了我,教唆我,我却认为从来就是我利用了您。起初,我们互相利用,互相猜忌,那时候,老实说我对您一丝愧疚也没有,因为我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我以为我们付出了同样的筹码。但是在那个晚上,我听见您的话,突然为了这一事强烈地歉疚起来,心脏抽痛,以致不能呼吸,好象祂借由您的手惩罚我一样。我当时说我怜悯您,您很傲慢,就为此怒火中烧……我怎么能认为我们付出的是等重的价值?我的年岁短浅,情义寡薄,而您的日子不是凡人的日子,年岁并不是凡人的年岁*,海砂的痛苦要怎么与山岭比较呢?我们在地上的日子短暂,但您有无数个千年。

“……反省过去和您在谷地的日子,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应该要在雪地上杀了您,即便您会为此恨我。恨只是一道伤疤,而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直到尘归尘,土归土,虚空归于虚空。我的日子到了明日就会终结,然而您要等到甚么时候呢?我在昏睡里,为了永恒的黑暗数次惊醒,然而我的永恒不过是造物主的梦,睡醒就会过去。我承认在病痛中,我曾经忌妒过您的刚强和不朽,我祈求祂保守您的永恒,然而如果一无欢愉,永恒不过是一条不入海的孤流,究竟有甚么可羡呢?”

“这是一封忏悔的书信,为了向您告解。亏欠您的很多。我在法庭上三次不认您的名字,只有这点,希望您谅解我。其他的,我来不及写下来,您如果要定我的罪,那就定吧。其实我宁愿您恨我,或着遗忘……”

“,也不要乞求………”到了这里,笔迹已经很潦草了。我辨认得很困难,又怕被他责骂。看得两眼酸涩。此时才能好不容易够停下来。我向他说,“先生,这里都糊掉了。”

他似乎不太惊讶,只问我后头还有没有写甚么。我翻了一下,发现能读清的还剩一页。照实和他说,他摆了摆手,叫我读下去。

“……这些日子,我几乎无法提笔。时间在我的舌尖流逝,我听见杂舀的铁器尖啸声音,血管里的污秽使我高烧不退。我仿佛站在水流中央,我一直站在那里。有一天它会冲走我腳底的基石,淹没我的颈项,我应该要祈求得救,然而我现在竟只想要它淹没我,带走我。我没办法拿水杯,就算喝了还是干渴,醒着就是干渴,永不餍足,这就是你的日子吗?然而它迟迟没有来临,我开始迷惘,好象走在迷雾之中,我不知道我该向哪里去,我该顺服哪一条戒律,我不晓得神的意志要我如何,就像约伯,除了软弱和痛苦外,一无所有。这时候我只想起你的名字。(这里又糊掉了),你的名字,它一直挂在我的舌尖,未曾卸下,像一道锁,或着火焰,使我焦渴。至今我仍不敢写下您的名字。我……”

“停,够了。”

就在余下两行的时候。他霍地出了声,“这样够了。”,让我停了下来。他叫了我的名字:索伊希姆那。然后他从座上站了起来,用同样的语气,指示我把那封信扔进壁炉里。

“但他后面说……”

“这样够了。”他再次打断我,火光跃上他苍白的脸庞,好像一具石塑的雕像,一点喜怒也没有。今天是他心情好,我晓得他总不会喜欢说第二次,何况第三次。于是我捏着那些薄纸,转身抛入壁炉,它们太轻太薄,几乎只有墨水和血的重量,顷刻便被火舌吞噬,甚至没有落下灰烬。

他叫我念那封不具名的信,是去欧洲之前的事。刚才,我在梦中读出了那封信的末后,惊坐而醒,其实我在丢入火炉前,匆匆辨认出了末后的笔迹,并为此惊异,只是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不想知道,就算听见,也没有丝毫的意义了。于是这个秘密在我的心脏里发酵,言语的外壳剥落下来,溢出了苦涩无比的酒液,像一场春日的溃堤,溶蚀了梦境。

而此时此刻,北风呼啸,冬日即将来临,几夜之前,他在我熟睡的时候,从沉睡里醒来,到窟外去。

他醒来的时候,往往阴郁至极,我知道那是因为干渴,然而这次他没有摇醒我。我为他血液的气息所惊,仿佛回到了初拥的那个夜晚,我从睡梦中惊醒,下了床,急忙追上他,卻来不及追上他,我童年记忆里那座钟楼早已坍塌,此时却轰轰响了起来,响彻大地。此时将届黎明,而曙光是很危险的。甚至,我还没走出窟外,赤裸的脚尖便一阵刺痛,好象踩上蕁麻的草地,我知道他在外面,而我追不上去了。

我跑到石窟口,他站在那里,夜色已稀薄得诡秘,地平线上有浑浊的雾气,那是白昼与夜的交界线,北风的先声冷冽地吹动他的衣角,而他仍在向前走,我高声呼叫他的名字,我想追上他,但他在尽头回过头来,他声音里的冷漠阻挡了我,使我浑身麻痹。他对我说:你要为我活着,索伊希姆那。接着,第一道曙光贯穿了他的胸膛,点燃了他血里的火焰。我没有看见他燃烧的样子,因为它也刺伤了我的眼睛。

那封信最后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仍不敢写下您的姓名。这是封忏悔的信,但向您忏悔,又有甚么益处呢?为此您并不能因此原谅我,更不能遗忘我。此刻我身在水底,那些经节都飘在空中,您也不能救我,但我只能想起您。从前您饮我,使我的灵魂干涸。我爱您,我爱您。您姓名里有火焰,烧干了我的河流。”

我的名字是索伊希姆那,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安迷修。他是翻来覆去诵读的我,我则从他的俄梅戛走向他的阿拉法。他对我说,你是他的回声,到了山间,却命我保持寂静。就象空无一人的雪原上,不应该有回荡的声音。

End.

*Suicimna ↔ anmic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