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我逃往迦南

0000.

他说:逃跑吧。中原中也。逃吧,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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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

你就要死了。一天夜里太宰治对中原中也这麽说。当时他们正要进到公寓裡,中原中也正从衣袋裡掏着电子卡,就听见太宰治信誓旦旦地从背后来了这麽一句,铁铮铮的,好像他从西元两千年后就改做了神甫。中原的确是被他话裡的鬼神气弄得懵了,跨过门槛时颠了颠脚步,但他还是没回头。中原只问了晚餐吃甚么,太宰治记得买套子没有,否则他今晚不干。他奔波一天,很累了,只想一觉不起。

“我这次是认真的。”

中原中也不客气地说:你甚麽时候都认真。太宰治从懵懂幼童时便满口胡言,他在中原的皮鞋裡放荆棘刺却骗说是玫瑰花,围牆上驻足的明明只有一隻黑猫,他却强辩道,喔,那裡曾经有一隻乌鸦筑巢,乌鸦现在变成了细胞活在了猫胃里,所以围牆上有猫及乌鸦。

“对了,森先生不是给你派海外任务?”

甚麽时候。他手臂腻腻歪歪地往中原肩上挂。然后他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等着他回头,像豹子一样凌厉地甩开他。但那个人今天没这麽做,他或许是真累了,中原长长地歎息,脖颈在他手臂上蹭了半个圆弧,转过身,捏起可怜兮兮太宰治的白色下巴,“干你甚麽事。”,他长茧的食指粗暴地滑到他的嘴唇上,宛如磨碎一只象征厄运的蝴蝶。中原声音又低又哑,像痛饮过一整瓶白兰地。太宰治眯了眼,在心裡愉悦地咒他。他在外衣架那裡一把搂住他的腰,中原被迫着颠起脚尖来吻他,那双短靴才脱了一半,小羊皮被压得起皱,他削瘦的的脚背却像芭蕾舞者一样直立,紧绷地反拱,优雅,野蛮,毫不费力。太宰治朝地上悄悄瞥了一眼,没谁察觉。中原一手绕他脖子上,一手在他左胸紧攀着,就像雨林裡生长的藤蔓。他狐皮手套下的掌根抵着太宰治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太宰治获得了一种濒临死亡的绝妙快感,他微笑起来,恍惚地醉酒般地想,也许是我搞错了,要死的不是中也,是我自己。这个想法使他加倍热切地亲吻他将死的老情人。

0002.

就是这个时辰,这个时辰,你浑身都缠裹着焚香的味道。好像你是在安息香水里浸的洗礼,死去的灵魂漂浮,嗅闻你的气息,跟随你的脚踪,你将成为他们的弟兄,他们在你办公室外挤着。活人盯着你看,你有一双蓝眼,亲爱的中原中也,像死人一样冰冷的颜色,你上辈子是个诗人,二十岁就戴起丧礼上的黑帽,心高气傲,得了绝症之后手颤得拿不起笔,从悬崖跳下波涛汹涌的白令海,那一刻礁石上的塞壬高唱赞美诗。你的血液在那个时候就不纯淨了,但中也,我亲爱的亚伯,你甚麽也不知道。

你床上的恶徒嗅觉敏锐,或许因为他从十岁开始,就把半步踏进鬼门关,换来撒旦一样的聪明绝顶。死亡在他的古柯硷心脏裡流淌,他闻得到,然而你不。中也,杀戮和死亡不是一样的,杀戮会蒙住你那双美丽眼睛,摀住你的耳朵,使你在浑然不觉中,走向自己的死亡,中也,死亡是世上不被表露的一切。我就是杀戮,中也,你在床上,在黑色捷豹驾驶座上在公寓在旅馆餐厅在办公室门口恍然大悟,彷彿听见我的心跳。你欢愉时有我,忧伤时有我、高潮的嘶鸣裡也有我。

他翻动你的身体,彷彿你是一具苍白的尸体。你仰面躺着,针尖也似漆黑瞳孔,鑽腾出一群不祥的长尾凤蝶。你本人则漠然躺卧,头颅枕着天鹅羽绒,裸着身体抽万宝路,半晌,徐徐喷出一口菸,对他而言好比催情剂,你知道,却不在乎。你看着灯罩,裡头推着死去的蛾子,你数了数,发现总共十三隻,今天是星期五,三天之后,你就要飞往西西里,进行一场分部肃整。那个姓太宰的男人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欲吻你的嘴。然后你用手背打他的脸, 窜上他的髋骨,灵巧如一隻花豹,扭动腰肢,浪荡,邪恶。中也,我保证自己与你同在,与你同恨、同爱,共忧,共享欢愉。时时刻刻,直到你遭逢不可逆流的灾祸,我为你哀哭切齿,为你撕裂彩衣,然而我可怜的亚伯,你终究是祭品,属于我的祭品。红海不为你而开,我无能为力,口舌无声。必须寻找你亡佚昏懵的摩西,可以的话,逃往迦南美地。中也,我将在月亮下等待你的死亡。

0003.

梦裡,我看见它站在那裡,背景是明晰的一轮金色月亮,大得不像话的一轮月亮。我觉得有些古怪,背嵴一阵寒凉,这是甚麽东西即将死亡的预感。它在这时候缓缓地举起手,把指头放到唇边,就停住了。它五官模煳如雾,我却晓得那裡就是嘴唇的位置,一双薄唇,一双受苦寒唇,被它自己封上了,用红色缝衣线缝上了,因此它不能说话。我注意到它正看着我,它一直一直一直都看着我。接着,它身后那轮月亮终于被逼疯了,它在我面前荒唐地鼓胀,拉长缩小扭曲痉挛,胀破了,我亲眼看见那狰狞大口裡头吐出了千千万万个秘密,铺天盖地,六千六百六十六隻黑蝴蝶,牠们要胀破时间之间,飞向地外之地。连这裡也要毁灭了。我一个趋趔,发现自己的脚下竟是密密麻麻的黑色蝶尸,牠们体腔流出的汁液积成沼泽,而我,我将要下沉,沉入秘密的底部,再不见天日。

这是个梦魇。我存活于它与死祸之间。这时候我霍地仰头,发现那个它也被群浊淹没了,它在灭亡的哀伤之中望我,但我仍看见它那双孤寂枯朽的眼睛。它的语气裡满了真真切切的哀伤,却不能过来我这裡,它爱我,但它跨不了红海,不能送我至丰美之迦南地。那个月亮代替他顷洩了秘密,所以此时它终于能说话了。沉没前我听见它们和他们和它开口说:快逃吧。中原中也,逃吧。逃啊,快逃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