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的獵人

*jojo7/總統龍

法尼·瓦倫泰把腳踏進乾濕分離間前,有人撥進他的私人電話:總統先生,您好!聲音里的熱絡突破表面張力,從擴音器漲溢出來,法尼·瓦倫泰心底厭惡冒頭,維持官腔官調,判斷這又是一個獲得他私人號碼後自我膨脹不知好歹的混蛋,八成是職業狗仔。為此,他決定先披上浴袍:您好,請問您有甚麽事情?對方自稱是一位退休的知名報社記者,問他有沒有興趣買回一張二十一年前的照片。

法尼瓦倫泰大學在耶魯攻讀法律學程,頭腦靈活,也還沒忘記小學加減運算,僅僅花費半秒估算自己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根數,輕松推測出結論:對方擁有的是自己二十七歲的一件影象資料。二十七歲,不就是芝加哥那會兒嘛,野心萌芽,剛學會怎麽玩選票,搭上黨內宣傳的順風車,獲得一個小小的眾議院席次,春風得意,還沒殉教似地關入婚姻的圍城,夏天也還不用紮頭发。

不用了,我沒有興趣。法尼想了想,向他輕快地說,接著掛了電話。隔天,美聯社報紙就刊出一張他的相片:背景是一間小酒館,西部裝潢風格,他沒打領帶,穿深藍色襯衫和短西裝外套,左手握著一小瓶利口酒,有隻纖纖玉手手掌橫越而過,搭在他肩牓上,無名指處有枚銀戒指。白宮早晨,瓦倫泰啜美式咖啡搭配緋聞,他心里無謂地笑,哼了一聲,往下關注內容,據美聯社的說法,這是某位紅顏早逝好萊塢女演員,畢竟死人身上總是很好套劇本,瓦倫泰肯定自己跟她毫無瓜葛,除非那奪她倩魂的後天性免疫系統失調是自己握手時傳染的。

他一翻開娛樂版,這張照片就像一盤砸翻的西式簡餐,向他匆匆摔來,散发一種新鮮的油耗膩味。炸土豆和馬鈴薯的味道。迪亞哥·布蘭度拿著叉子,把那幾顆幹癟兮兮的豌豆撥來撥去,挑食得像家族聚餐上的某位九歲外甥。那會兒,賽馬選手迪亞哥只有微笑世故,皮囊和舉止還嫩得彆扭,跟不上靈魂的貪婪。瓦倫泰記得:角落桌,細嘴藍玻璃花瓶,靠窗擺,插著一朵半焉黃玫瑰,無精打采,花瓣上給女侍者徒勞無功地沾上幾滴水。窗外有幾個玩充氣皮球和滾鐵圈的小孩子。瓦倫泰正邁步走向猶太籍富商蓋希爾·查太萊。

喀,時間暫停,瓦倫泰在此處取下一個富含象徵的絕妙鏡頭:行流星大步,預備飛黃騰達的青年政客、投機取巧、有雞姦癖好的華爾街暴發戶、愛慕虛榮、野心炙熱的二十世紀末美國甜心。

他擦乾頭髮,走進臥室,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另一隻手機,他很久沒用這隻私人電話,觸控螢幕上積了層灰。他隨手抽了張紙巾擦拭幾下,然後撥了通電話。 蓋希爾殷勤起身,模樣像一頭從圏裡彈向食盆的豬,瓦倫泰一向鄙夷他這樣的爆發戶,仍友善地握那隻填充脂肪的手,只暗地希冀他別握太緊,恐怕他自取其辱。他們應酬,蓋希爾旁邊坐了一個小青年,黃金牛仔男孩,瓦倫泰估計他不滿二十。百般聊賴的樣子,兀自把盤裡的豌豆撥來撥去,低垂的純金色睫毛長得擋住眼珠光芒,雙眉間有團淺淺的皺摺。瓦倫泰向來耳聞這個猶太老男人有些習癖,審過青年相貌,霍地憶起傳聞,或許他們有些⋯⋯不過,青年低著頭,並不理會他們,瓦倫泰倒一開始沒注意他,直到他手滑,銀叉匡噹一聲,摔在瓦倫泰湛亮的赤鹿皮鞋邊。

蓋希爾開始說話。瓦倫泰專注聆聽,儀態端正,腦內卻已不自禁描摹起那把癱死在赤鹿皮上的銀叉,桌底下挪了挪鞋尖,踩住了叉子,感受到金屬硬度,背脊又凜得更自適了,微妙地心神舒暢起來。

接著,蓋希爾問他賭不賭馬,瓦倫泰回答自己大學時去過幾回馬場,但實在不通馬經,幾次都虧了空,就沒玩下去。其實瓦倫泰對賭馬毫不感冒,想自己此刻應已賣足了蓋希爾臉皮,不打算敷衍下去,預備風趣地告辭,蓋希爾卻興致勃勃起來,說,曖!議員先生,說到賽馬,我身邊這位—迪亞哥·布蘭度,就是全美最傑出的騎手。喂!迪亞哥,和議員先生打個招呼吧。

蓋希爾拍了下他的肩膀,竟然沒注意到他的餐具神秘地落了單。迪亞哥沒閃開,右手放下切肉刀,慢條斯理,竟帶著一分鼻息也似輕巧鄙夷,就他的身分而言,這簡直不可思議。他打量一會兒瓦倫泰,最終僅挪騰起一條臂膀,手肘離了桌,印一圈梅花似的紅暈。他仰起面首說:嗨。瓦倫泰認為對方雖無教養,卻尚有格調。他發現他有一對藍眼珠,漂亮得近乎粗野。

據蓋希爾所言,最近場上有兩匹當紅炸子雞—不,炸子馬。分別叫silver bullet和funkydaddy,上星期三還上了日報頭條—如果議員您也看我們這邊的報紙—瓦倫泰形象親民,當然得裝作看過。他認為這群人的命名品味簡直匪夷所思,前者意象還可以,寓意卻明確得惡俗;至於後頭那個——瓦倫泰寧可以為自己聽力出了障礙。

養一匹好馬所費不貲,騎手本人大多無力負擔,顯而易見,蓋希爾是迪亞哥的贊助人,或許還有別的什麼的關係—瓦倫泰眼神飛鳥過水般掠過迪亞哥的領口,連著嘴角浮起的笑意,飄飄不著痕,想。但那不幹他的事了。silver bullet和funkydaddy,他很慶幸迪亞哥騎的似乎是前頭一隻,funkydaddy滯留印象不必超過三秒,他也用不著唸出名字。

迪亞哥騎術精良。蓋希爾說母馬在他胯下都乖得像小綿羊。瓦倫泰配合地笑,轉頭隨口問迪亞哥這是不是真的,內蘊不清。迪亞哥緊盯著他,目光冰冷灼灼,像條西部響尾蛇,即將嘶嘶吐毒信,胖富商蓋希爾滿懷期望,熱絡地望過來,迪亞哥忽地聳了聳肩,姿態轉瞬變得柔和年輕,語氣迷人地吊兒郎當,卻像個擄獲人心的校園球隊甜心,說,議員先生,您來馬場看我跑一次,就會曉得了。

瓦倫泰隔著手套和他握手,狀似真誠,回應道,我很願意去見證您的煥發英姿⋯⋯可惜我最近公務纏身。他一邊說話,一邊強抿下攀至唇角的笑意。他還踩著他的叉子,而此時迪亞哥在桌下往他鞋面碾了碾,踩得很重,野蠻得肆無忌憚,畢竟初出茅蘆的政客賣的就是公眾形象,絕不臉紅脖子粗,頂多微笑時多露三分漠然,迪亞哥看準他的斯文,以此威嚇他鬆腳。幼稚非常,然而有效,就跟瓦倫泰蓄意踩他的叉子一樣。當然,蓋希爾什麼也沒察覺。

我哪敢佔用您寶貴的時間,瓦倫泰先生。迪亞哥捏了他一下,再懶洋洋地半抽回手,他一口英倫雜洋基腔,在挖苦,又不似真正挖苦,混了種,撲朔迷離。他問:您懂得怎麼下注嗎?

恐怕我一竅不通。瓦倫泰顯出一個帶歉的苦笑。您教教我吧,比如說下期?也許我會試試。

這樣吧,傳授您一個下注的訣竅。

會很複雜嗎?瓦倫泰說道,您知道,關於這門娛樂,我完全是個門外漢。 不,非常非常非常簡單。 那請您務必告訴我吧。

“唯一準則,”,他牽扯嘴角,煞有其事地說道,豎出食指,擺在鼻尖前。他掌腹很瘦,上頭結滿握韁繩摩出的粗繭,莊稼小夥的掌,卻有貴族子弟的指頭,線條雅緻修長,色澤光潤而蒼白。當白朗寧的廉價槍聲響起時,瓦倫泰似乎從人海中央看見了那根半透明漂浮的,施法魔杖般的手指。迪亞哥說道,散漫而斬釘截鐵:第一名,押我的馬。

看來您很有自信,他愣了一愣,隨即說道,語氣輕快而誠懇:我知道了,有機會我會照您的話做。

包您賺得滿缽滿盆。迪亞哥道,不停把弄著手上的餐刀。瓦倫泰眉尖微妙蹙起,嫌對方油腔滑調。瓦倫泰站著,迪亞哥坐著,身上一件鳶尾藍的夏季襯衫,領口掛著一副太陽眼鏡。為髒玻璃的彩色反光瞇起眼睛。

他說:畢竟選舉要到了,瓦倫泰先生。您要連任,會很需要我這樣的好運氣。 這玩笑過了火,惡意超過了戲謔的範疇。他語罷,場面一度陷入沈默的網羅,蓋希爾的表情精彩至極,活像生吞了兩顆鴨蛋,瓦倫泰未覺冒犯,先覺滑稽。或著說,赤裸過頭的惡意才是貨真價實的玩笑。他想。他居高臨下,俾倪著迪亞哥,迪亞哥咬緊他的目光,片刻,兩人大笑起來,蓋希爾紮了眨眼睛,雲裡霧裡,也跟著不明就裡地跟著笑了。

瓦倫泰這才猛地想起,自己還得去別桌應酬,於是友善地伸手。往迪亞哥肩膀上半拍半按地碰了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就這麼化了,就像薛丁格化他的貓,有與無間,無與有間,舉止親切得像個父輩的親戚。瓦倫泰微笑說道:叫我法尼就好,迪亞哥⋯⋯另外,我會儘量往你身上下注的,我很期待。關於將來的選舉,你的賽程⋯⋯願妮琪女神眷顧我們所有人。

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迪亞哥在地毯上跪著,身體半裸,西裝褲的拉鍊大張,橡皮筋束著頭髮,幾根脫序的金髮濕得亂翹,他膝行幾步,在他腿間停了下來,瓦倫泰的長髮潑到他面上,他沒撥開,對別處起了興趣,探手戳了他肋骨上的疤痕幾下,半年前縫合的彈孔還泛著陰沈的粉紅,瓦倫泰沒理會他,一掌箍住他的頭頂顱壓迫下去。他含了幾下,水聲卻懶洋洋的,失去彈性,接著他擡頭,重新逾越地觸摸他的槍傷,再來是肌肉,指甲從凹陷順到凹陷,從突起滑到突起,迪亞哥酸溜溜地說,你還真好運。瓦倫泰回答,嗯,是啊。

加護病房四十八小時,全國人差不多都以為你要死了。 你也這麼想嗎?

我?迪亞哥從外側環住他的腿,手臂似蟒蛇,中間夾著他自己的首級。他說,我希望你死,但我不認為你會死。 我死了你有什麼好處? 少個人來分享我的幸運。

他把他毛茸茸的頭摁回原位。這次迪亞哥即便興致索然,也不再反抗。瓦倫泰抽給他三張衛生紙,讓他吐在裡面。

迪亞哥。 ⋯⋯嗯哼? 槍響的時候,我以為你在台下。 哈,這是什麼時髦的肉麻話嗎? 我不記得我有過時髦的幽默感。

真可惜,我以為你進步了呢。親愛的美利堅老爹。他站起來,伏住瓦倫泰的肩膀,瓦倫泰聳下肩膀,戴著手套弄他。他呻吟了一聲,整個人抖了一下,眼珠半瞇,鳶尾藍浮冰碰撞起來。子彈朝你飛的那會兒,我人在加洲,迪斯尼樂園。他哼哼著說道。大概在雲霄飛車上尖叫,或著正在排隊。要給你門票作證嗎? 你還去迪斯尼?

不行啊。陪我姪子去的。他還太矮,根本坐不了刺激遊樂器,我才不想浪費門票,就自己逛了個遍,不搭白不搭。不是誰都像我老哥一樣有錢沒處花。 你指迪奧·布蘭度?

對,去他的媽的迪奧。他看起來像是個負責任的家長嗎?他一季把崽子扔給我四次,每次都附帶迪斯尼門票,好像全美就只有一個卡通遊樂園適合親子同遊。也不想想喬魯諾還沒滿120公分,除了吃冰淇淋觀賞器材外啥也不能幹。

我上個月才和迪奧先生吃過飯。 你們兩個?見鬼了。他倒沒跟我說,不過你也沒有。你們兩個在一起呼吸,光想想都覺得空氣骯髒。 與生意無關。 真難想像你們聰明人的餐桌話題。誰約的? 你哥哥。 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 還愉快嗎? 我不認為他討厭我。 你們是同一類的壞蛋。 也許吧。不過他沒提到他有兒子⋯⋯真意外,他不像願意養兒育女的男人。 要不是社交媒體翼上加力,也不會有人覺得你是會愛老婆的類型。 我很感激你的挖苦。 那些指控你厭女的都該知道你其實有個蕾絲邊老婆,哈。你恐怕會多得半州丈夫的同情票。

他掐住他陰莖的前頭,指腹和指腹有一小爿撚合,話聲和藹平靜。瓦倫泰說:衷告,你再提斯嘉麗,我們都不會太好過⋯⋯我需要再說下去嗎?

迪亞哥顫抖,差點沒站穩。瓦倫泰霍地鬆了手,格紋手套白濁滿布,被他嫌惡地扔進垃圾桶。迪亞哥掃了興,哼了一聲,轉過身,揀起地板上的襯衫,搖搖晃晃地踱到窗邊抽菸去了。

瓦倫泰忽然問:你還記不記得蓋希爾? 嗯哼。迪亞哥擦一聲點起菸,打火機塞進口袋,睫毛的陰影細微翳動,說話心不在焉。提他幹嘛?你幼稚的報復? 你先提了我不願談起的人。

我可不像你。他乾巴巴地哈了一聲,死死盯著窗戶,好像要憑眼神將一隻鳥盯在標靶中心打死。

你呢,美國總統,有錢,有權,婚姻自由卻比不上南方鄉下的天主教王老五。迪亞哥說。至少我有燒籠子的自由。

知道賣火柴的小女孩嗎?瓦倫泰整理領帶,隨口說。連她也有放火焚鎮的自由。 這也是你耀武揚威的修辭?

但願你不這麼想。瓦倫泰頓了頓,向他道別:我要走了。 迪亞哥沒有說話。

五分鐘後,瓦倫泰回到自己的車上。今天執勤的是布拉克摩爾,他的新保鑣,瓦倫泰僱傭他的順從與沈默。瓦倫泰從飯店的員工用後門出去,布拉克摩爾撐著一把黑傘,沈默地守在小門邊,鐵蓋下的水溝散著一股黴氣。

布拉克摩爾從駕駛座遞來一雙新的手套,途中只盯著上下晃動的雨刷,並沒有轉過頭。瓦倫泰說:謝謝。

瓦倫泰向窗外暼了幾眼,慶幸自己出來得早,否則也難免濕鞋。車體模糊了增強的雨聲。

⋯⋯總統先生。 什麼事? 夫人半小時前來過電話。 她有他的私人號碼,大可以直接告訴他,他一直開著手機。瓦倫泰想,不過他自己也十分理解斯嘉麗轉知的理由。

她說了什麼嗎? 夫人說自己恐怕不方便參加晚宴,但如果您有需要,她可以重新安排行程。 我知道了。 需要我替您轉知嗎? 不。瓦倫泰說,這不是你的工作。

車子駛出小巷。柏油路上雨水斜斜地流動,喇叭聲此起彼落,車輪激起的水花濺上行人的褲腳。來不及排進下水道的積水淹上了人行道,好像暖化下的太平洋孤島。排水不良,他在這個城市當議員的時候,對手黨曾經對此提出議案。 他側過首,隔著防彈玻璃,遠遠地辨認出剛才的房間。陽台上空無一人,提拉窗大大敞開,迪亞哥從沒有物歸原狀的美德,裡頭的地毯應該已經濕透了。 轎車逃逸般駛離市區,直到再也看不見酒店。

⋯⋯你沒有說錯,我們都有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而我也不會驕傲到否認這點。瓦倫泰平靜地想,但那永遠不會是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