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勒馬金不換

*東卍/灰谷兄弟 *很我流的骨科!

短文題目:我的一家 我的名字是灰谷龍膽,就讀六本木小學四年級。我的家庭幸福美滿。母親和藹又溫柔,每天都會替我送美味的便當,白飯上鋪著我最喜歡的造型海苔,很感謝媽媽;父親在工廠上班,每天都很勞累,父親養家活口,汗流浹背地賺錢,養活我們一家,雖然父親沈默寡言,也不像媽媽那樣擁抱我們,但我知道,這樣的嚴肅正是父親的愛。 我還有一位兄長,是本校六年級學生。哥哥⋯⋯

我帶著瓶裝芬達跟布丁回房間的時候,蘭哥蹲在我的書包旁邊,手肘抵著膝蓋,張開一張稿紙。我的書包是開的,我那不學無術的哥哥正在讀我上回的作文。我叫他還我,他沒有回應,我踹他,他像貓一樣歪倒(不跌但倒)然后在木地板上繼續讀。我騎到他身上搶,我們纏在一起,掐他的脖子的時候他終於把我甩開,我撞上什麼堅硬的東西,應該是床角,想起上次去迪斯尼樂園坐海盜船的嘔吐的感覺,好久沒有出去玩。

廁所大排長龍,我吐在媽媽的皮包上,於是媽媽打了我,她前幾天新做了彩繪指甲,硬邦邦,沒想到我又吐了,差點吐在蘭的新球鞋上,幸好他跳開了。那時候蘭就長得比他同學高,頭髮留得比六年級的所有女同學都要長,並且和媽媽一樣染上蓄指甲的奇怪習慣。

最後媽媽去打電話,蘭抱著我回海盜船那裡,擠過一堆排隊的人,跟工作站人員說:不好意思,我弟弟很想吐,剛才吐在我媽媽身上了等一下可能會吐在別的遊客身上,你們能協助他嗎?

我的哥哥寫字歪斜,採買時偶爾會算錯正確的找零,但他永遠那麼得體有禮,說話那麼和顏悅色,總是讓人有他聰明的錯覺,實際上,那只是威脅的天賦罷了,即使他自己並未發掘。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掛在他身上,臉頰黏著他的頸側。七月熱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們會含著生水做的冰塊,一邊張開手緊抱冰箱的殼,我們比賽誰能一次含比較多顆。我哥哥的皮膚始終很涼快,就像那台冰箱,他四肢修長,能伸手就撈到床底的布丁,而不必灰頭土臉地鑽下去。他臉也長得很美,像女人。這是他唯二的優點。

如何證明灰谷蘭像女人:同學會問替你送課本來的是你媽媽還是姊姊,隔壁國中的中學生堵住我放學的路,拿鋁棒砸我的前腳掌,問你那個騷包老哥在哪裡我們想要操他

這些事,我沒有寫出來。我知道寫作文要舉例作證,用以加強論述,但是我還算早熟(這是我為數不多自豪的地方),知道給父母丟臉的例子不要舉起、老師面前不能寫騷包。

那天事實上是這樣的:工作人員給了我哥一個印著米奇的塑膠袋,他在禮品店後面的陰影放下我叫我吐在袋子裡面,我卻忽然病好了,說哥我現在不想吐了。蘭嘖了一聲,也打了我一下,但用的是掌根,也沒把我打暈。

所以稿紙上是:我的哥哥不算好人,總是讓大家喜歡,他長得很漂亮。有一次我在遊樂園吐了,哥哥陪著我向大家道歉。我很愛我哥哥。

灰谷蘭大聲地朗誦起來。我還是沒有阻止他唸關於他自己的那一段。他唸完向我說:嗯嗯,龍膽你好會寫喔,我都不知道你這麼厲害,以後搞不好可以當小說家耶

他說話誠摯,但他是個毫無鑑賞力的人。誰都知道我寫得很爛,否則怎麼會吃大丙。就算不計最後那段怪話,前面模仿連續劇的胡謅也不可能拿好成績,畢竟我根本沒有過爸爸。

我哥剛才其實唸錯了幾個字,這也難怪,因為他小學四年級就把讀課文的時間拿去讀澀谷系影像雜誌;寫國語作業簿的時間拿去打架,然後累積一百多次的家庭訪問,幸好我們剪掉了電話線,而媽媽是個笨女人,笨得不能參加家長會,在家的時候多半醉得找不到話筒。

只有我的作文卷被收在鐵抽屜。老師沒讓我在全班面前朗誦,下課才把我叫去,用紅色簽字筆把最後那一段圈起來,對我說:灰谷同學,你知道你的缺點是什麼嗎?虎頭蛇尾。這個成語的解讀是什麼曉得嗎?如果你的結尾也像開頭一樣用心,我就可以給你乙等了,話說回來,你怎麼可以那樣輕率地寫你哥哥呢? 我那天趕著回家,因為蘭哥約我去公園。

在學校有人告訴我們:如果誰未經你的授意就碰了你的私人物品,而你不想要他這麼做,他就侵犯了你的隱私權。蘭理所當然地翻我的書包唸我的低分作文,顯然侵犯我的權利。但他本來就是沒有道德的混球,而和他談隱私,顯得更荒謬:人不會跟睡一張床腿穿同條褲子用同個書包的親兄弟談隱私、不能跟洗澡的時候跪下來用手替你搓掉腳指甲縫裡的血垢的人談隱私、用不著跟世上唯一一個誠心讚美你丙級作文的人談隱私。

蘭撈走那顆滾到床底的布丁,問我這是不是最後一顆,我說是,他就撕開包裝膜,吃了。

等他吃完,我才說這是媽買的超市特價品又在冰箱放了五天,應該過期了。 蘭問我冰箱裡是不是只剩這個了。

還有汽水,然后沒了。我向他說:可是你不准喝,那是我的。

蘭寬容地說:那沒有關係,比餓死好。芬達讓給你吧,我不喜歡喝。

房間忽然鴉雀無聲了。我們房間的空調是二十年前的機型,經常故障,我懶得講話,還躺在地上。我知道十分鐘後連木地板也會像市立游泳館烤箱裡的長椅一樣熱起來。

灰谷蘭伸手過來,揉了揉我左邊的太陽穴,十分鐘前和床角親密地撞了一下的地方。

上回國中生在路上揍我,後來放了我,因為我哥一直沒來。我哥在六本木某座大橋下跟人幹架幹得如火如荼,根本不曉得我被揍。

他們第一下就偷襲我的腳,那下砸得非常之狠,其他都比不上家裡的揍。我走到公園,趕走圍觀的幼稚園小孩,脫掉襪子,腳趾都淤青了,像醃茄子一樣。 後來想想,要不是我看了自己被砸得多慘,或許還走得回家。

我坐在鞦韆上,一直等到天黑,聽見我哥喊我的名字。公園的路燈被暴走族用酒瓶丟壞了,現在只剩下一盞,也離我很遠,

總之我哥摸了一陣黑,終於找到了我。他首先抱怨找我很久,接著問我為什麼不回家,我握著鞦韆的鐵鍊說你不知道嗎我被揍了,而且揍得超慘。

慘得不能走回家?我哥不可置信,畢竟公園烏漆嘛黑他根本看不清我。那麼慘? 就那麼慘 你有打回去嗎? 很努力不丟老哥的臉。我說,滿意了嗎? 好吧,他滿意地說,所以你哪裡受傷? 我說,我很多地方受傷。

灰谷蘭又說,嗯,好吧。聽起來依舊含蓄地懷疑我。不過似乎沒笑得那麼厲害了。他問,哪裡最嚴重?

當然是我的腳。我這麼想,卻向他說:可能是我的額頭。 哪裡啊? 這裡啦

我讓他摸到我眉骨上面的那個丘陵一樣的腫塊,摸的時候,別的傷口的血流到我的眼睛裡。他涼涼的指尖掃過去,又掃回來,我感覺得出他剛剪指甲。他最後說,是也沒有很慘嘛。不過我們還是坐了計程車回家,因為我挨揍的哪會兒,我哥也去打架,他沒像我一樣掛彩,但也懶得走路。當晚洗澡的時候他才發現我的腳,他生了氣。

總而言之,我哥主動來碰我,多少象徵一種同情,意思是他沒想到自己下手那麼狠,或著他覺得別人下手不該那麼狠。剛才被他那麼一甩,我暈到現在,由此推斷,我應該撞瘀青了。他摸了我更痛,但現在熱比痛更令人難受,而我哥的手還算有冰敷效果。

現在還痛嗎?我哥又往瘀青的地方摁了兩下 抱歉啦 你下次不要翻我書包。 灰谷蘭說,好。 ⋯⋯哥 嗯哼? 我好像打不開芬達。

我把汽水交給他。從冰箱出來的汽水瓶這會兒像進蒸籠一樣冒水,太濕了,我哥也沒成功。他讓我握好瓶子,他來擰瓶蓋,這下行了。我問他要不要一口,他說不用了。

我們在地板上躺了一陣子,誰也沒講話。接著他忽然提起上次揍我的那群國中生。

我想起他們喊的話:你那個騷包老哥在哪裡我們想要操他。我沒有把這個也告訴他,只是因為我沒辦法對他說出這種話,就是沒有辦法。

你不會想要自己打回去嗎? 想要啊。我說,可是我又打不過人家

你小時候不是有學過那個什麼柔道嗎,我哥翻身過來,面對我:媽送你去學的 那是合氣道啦,而且才學一個月。我瞪他,卻發現他興致勃勃。我只會把人家絆倒。 那不是剛好嗎,我哥憑空規劃起來:你把人家弄倒,然后按住讓我打,這樣我們都有份了。

好啦 龍膽 幹嘛 我如果快把人打死了你要跟我說,他忽然這麼說,態度嚴肅。知道嗎,一定要跟我說 為什麼啊 打死人警察一定會抓人 然后呢

進少年院很可怕,我哥盯著天花板說:我聽別人說的,那裡就像坐牢一樣,所有人都要剪頭髮,上品德課。 而且你就會變孤兒了 我不本來就是孤兒嗎 你有我啊。 ⋯⋯ 而且你那麼瘦。我說,打得死人喔

我哥躺著,把手舉起來,拳頭張張又握握,說:沒有打過,但應該打得死吧 我答應灰谷蘭:永遠會在他打死人前叫停。

狂極那一次破了例, 原因是單挑開始前一小時,跟我哥碰頭之前,我在路上被堵,不小心打死了一個人。

我沒有刻意下特別的手。事後反省起來,或許是鎖喉鎖得久了一點,總之,那個人忽然就在我臂彎裡沒氣了。我的公派律師說那個小混混有先天性心臟病,致死應該不全是我的責任。在那之前,我沒有打死過人,但那瞬間我就是知道這個人死了,我應該完了。我把人扔下,趁他的伴還沒發現他掛了,趕緊去找我哥,蘭會記我遲到的仇。

那兩個暴走族比我高四顆頭,壯得像頭牛。我們分別單挑,那一架我打得比較嗑慘,我哥那邊很順利,所以過來幫我。我就像平常一樣,抱著對方的手,把腕關節向外扳,腿腳壓制住脖子和身體,讓戴著手指虎的我哥揍他的臉,就像平常一樣。我聽見這個人的心跳,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劇烈地震動,差不多要叫停了。 然而我意識到我已經殺過了人。那一瞬間,我恐懼起來,身體下的受害者變得空虛輕盈,而灰谷蘭離我非常遙遠。

於是我沒有說話。

灰谷蘭繼續一拳一拳地砸下去,他打人的時候會非常天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停手,所以才需要我監督他。血肉噗滋噗滋地響,我聽見骨骼開裂的聲音,他染成沙金色的辮子一揚一盪,就像很細很細的鞦韆。

最後竟然是他自己停了下來。停手的當下,全場沸騰吵雜。他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看向我。

我哥的手血淋淋的,跟他打碎的東西長相差不多。我替他把他的指虎跟手套都脱掉,接受喝采。我向他的眼睛說,這是我們的勝利,以後六本木就是我們的了。他還在觀察那顆形狀扭曲的人頭。漫不經心地應付我,說,嗯,但是這個人好像快死了耶。我說,那也不會怎麼樣。

那時候我的手已經不抖了。

還是回到這個時候。我和灰谷蘭躺在空調故障的房間地板上,等著母親醉醺醺地回來,我們好偷她錢包裡的零錢,去買多一點特價的芬達跟布丁,在斷水斷電之前,多吃幾塊冰塊,拖延枯死的時間。這個夏天還沒結束,灰谷蘭已經進過兩次警局;我的作文得了丙級,公民跟國語都有不及格的風險,並且視力因為看電視而退化,校醫說我可能得戴眼鏡了。

我們等著這一切發生,就像等著故障的空調什麼時候自己運轉起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