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回溯史詩

“……那只是第一夜,但一系列的世纪已经先它而过去。”
——《犹大法典教选》

00000000000.

——从我们口中流出的字词绵延成丝,将寰宇裹成蚕蛹,裡头的蝉翼却早已枯乾成灰,线一落,它随风消逝,不留飞行飘荡之踪影。那些故事:血和影子,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这时候你忍不住荒谬地笑了),一千零一⋯⋯还会有的,还会再有的,只要一个新的晚上。

我听见时间之河的水声,我们諸皆受淹,石砾擦伤我们綑绑的双足,它流向沙漠外的海洋。第一千零一个晚上终于要来了,你在全然的黑暗中眨动双眼,吐出的气息如同死亡般触手可及。你说你还存有一句话。但来不及了,你被挡在门外了,等待吧,你可以沉睡,可以遗忘,最好的便是遗忘,那样是于你有益的。你千万不要梦见我,否则死亡也将看见你的眼睛;你可以娶妻生子,养花莳草,将利剑换成牧羊之杖,脚下白骨变成长长萋草;你可以温柔地待万事万物,但你最好遗忘你口述过的海洋和异国花鸟,否则那头荒漠裡的孤独鲸鱼也将吞噬你。你像约拿一样受难。牠腐臭的肚腹裡暗无天日,而你蜷起半身,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头颅,指骨喀喀作响,因恐惧,因悔恨,因痛苦,鑽子向头骨深處摩擦,你尖叫出声,你在永恆长存的一瞬间想起了我,你想起你无法自中脱逃的一次杀戮,无法安息的一场遗忘。羔羊之血顺着你的背脊的凹槽流下,灼烧,使骨肉成灰。所以,所以,为了不致如此,暂时地安息吧,忘却一切,直到双剑再次于你年轻的掌间现形。那时候,你要抛却你拥抱的山河大地,背向它。

你踩着沙砾地,你的剑被你背在身后,你年轻的背脊微微躬起,月光照在上头,皮肤一片银白,你像隻试探的豹子,手心汗湿,小心谨慎,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渡过吧,我便是你的试探,我会在水上等你。那时候,不论如何,你得走向我。你终会走向我。

0001.

他被蒙着双眼,试着再度打开自己的感官,只听见鏽铁和黑暗的呻吟,气味潮湿,石阶很滑,他感觉自己一直不停地向下走,转过一个又一个旋转梯,他几乎不能走稳,阶面生满了霉苔。脚踝上的铁鍊狠地擦过另一隻脚的皮肉,他的胫骨被穿皮靴的脚用力地踢了一下,小腿一阵麻木,若不是长年的训练他几乎要直接跪倒在深宫地牢的铁闸门前。过了此处便是悲伤之城。*他听见身旁两个守卫嗤笑一阵。但这次他们将他粗暴地按倒了,砾石地参差不齐,膝盖重重磕了上去。他们在他身后说,“好了,我们只能送你到这裡了,” “祝好运啊,安迷修“大人”。” 他感到一阵席捲全身的的晕眩,一瞬间他觉得这似曾相识,然后他再度坠落深渊。

0002.

“哟,竭诚欢迎,竭诚欢迎。” “……” “看来是个哑巴。” “……这不干你的事。” “倒是伶牙俐齿。怎麽进来的?” “这个也不是您的事情。” “嗯……你叫甚麽?” “安迷修。” “从没听说。阁下是贵族?” “我是个骑士。” “啊,您指那些走狗。” “……?” “那些早该淘汰的烂盔甲,一边骑着年轻婊子一边挥着剑唸圣词的人。老实说吧,您上过哪家大人的大小姐?” “……您可以再没有礼貌一点。我从没有做过你口中那些恶事。我甚至没有犯罪。” “你不犯罪就不会进来,安迷修。我们的大主教和上神总是主持正义。” “……我是被冤枉的。大主教也是人,人便会犯错,他也许是一时煳涂。” “我看他会穿着他重达七龙斤的珠宝圣袍煳涂至死。人家会在他身上洒香料,但你只会在这裡腐臭发烂。” “我会出去的。” “啊,每个刚进来的人都这麽说。” “那你不也是?” “这个嘛,我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 “……你怎麽撑过的?我听人家说,从没人在这裡能待超过十日,因为这裡的黑暗让他们发疯。” “那你看我难道不像疯子?” “你言语偏激但明显神智清明。谁帮助你?” “怎麽会有人能帮助我?这里可是七大国境内管理最严密的死牢。” “我只觉得你或许有那个能力。” “就算有我也不会对你坦白:人人自危。傻子都懂这个道理啊安迷修阁下。” “那就罢了。话说您大人似乎没向我提起您的名讳。” “布伦达。” “兴许您是位新兴贵族?” “哦,何以见得” “……没事,我已经十年不待在王城了。老实说,我并不认得您。” “无妨。我们彼此彼此。” “……您说话听上去是北方子民?” “怎麽可能呢。你可能得请狱卒为您检查耳朵。我是道地的皇都子民,在象徵公义的十三境及九大王国之主,‘永恆的’凯尔萨·安德里斯的权利之手护庇下安然居住。”

“连死也要死在这裡。” “或许。” “……那我大概是一时错听了。抱歉,您的确不像北方人。” “免了。我说阁下的口音听起来倒是杂交型的。云游四方?” “算是吧。” “旅行嘛,骑士竟然这麽有閒情逸致。都去了哪?” “……这不是您的事情。您得问太多了。” “好吧,随你。反正您迟早会向我说的。” “为什麽?” “这裡除了对谈和睡眠以外也无事可做。” “又或许我可以手段粗暴地让你住嘴。” “啊,我保证你不会敢的。亲爱的安迷修骑士大人。” “……”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可以开始你在这座牢裡里第一场平静的睡眠。” “你是想说这或许是最后一场。” “这麽黑的地方,人很难长时间保持心平气和。” “不是这裡,躺离我远一点。” “……” “那麽晚安哪安迷修阁下。” “……晚安,” “布伦达大人。”

0023.

“……咳,咳,这水真髒。” “玻璃渣和灰尘,噢,狱卒大人可能会再加点好料,为你。” “这喝了准会死。” “那就别喝。” “……” “好啦,就施捨你一两口。接着。” “……为什麽你的这麽乾淨?” “啊,这又是骑士不会想理解的差别待遇。” “我想这也是你能在这裡活过一个月的原因?” “不喝拉倒,有求于人就最好闭紧嘴巴。” “……您允许我提一个隐私问题吗?” “嗯?” “您究竟是为什麽进来的?” “噢,这个嘛,我是政[鞥]治犯。我罪无可赦,背叛了我与尊敬殿下的誓言。” “这是废话,这狱裡的人都顶着一样的罪名。” “我讲的足够清楚。这个话题太敏感了,换一个。” “好吧。” “……您……平日有甚麽嗜好吗?” “有够烂的。下个” “您有爱人吗?” “这更糟了。没有。下个。” “……您喜欢吟诗吗?不我也想您不会。” “看来阁下非常不擅口舌之道。我好奇你都怎麽取悦你那些贵族仕女的。” “我的确不精于此技。但恕我直言,您也压根并非女性。” “那我想知道你取悦你主子的方式。” “谄媚的不实之言出自奸臣,我只说我应当说的。” “你应当说,因为这样你才能好好活过明天。凯尔萨一向喜欢精巧漂亮的马屁,不管衬不衬他。你说了,他就给你加官觐爵,一下从屠夫变成大人。” “您直呼国王的名讳。” “那又如何,这裡有人介意?” “……” “……”

0064.

“……我问您,您是否去过北方?未必要久居,待过也行。” “有啊。” “您晓得那裡有海吗?” “依旧是烂问题。不过为什麽这麽问。” “我出生在北境的风角堡,住过那裡,但后来很快就被送走了。不管哪本史书上都记着北境只是荒芜大陆,但我小时候在那里的泥土裡看过鲸鱼的骨头。” “这个嘛,我所知道的北境只有浓浓白雾还有长城。冻得死你的杀人风,巨狼和大熊,它们的毛皮值钱,但它们可以一口咬下你的头颅。北境荒芜不生草,寒漠上那些生物像鬼魅一样行走,无声无息,吃自己同类的血肉。那裡显然连一座湖都没有,更没有甚麽海。”

“也许只是被整片冻起来了。北境很冷,终年下雪。”

“噗哧。” “笑甚麽。” “你思考好像小孩子。” “不信就算了。总之我是真的从地裡挖出过骨头。” “嗯……” “鲸鱼究竟是甚麽生物?” “您从没看过吗大人?” “只在书上看过叙述。但你也知道,古卷的可信度和老奶妈的故事差不了太多。” “我说了您也未必信。” “那我暂且信你好了。快说吧。”

“……我是在南方群岛看到的,活生生的。牠们是庞然巨物,比十二匹骏马加起来还要大,也比牠们有力得多,鲸的皮肤是深蓝色或着灰色,也有黑曜石一样漂亮的颜色,粗糙而湿润,上有皱摺。牠们居于浅海,会忽地跃出平静的海面,大如巨剑的平滑尾翅拍击水面,落下时的水花溅得比船椲还高。”

“牠们吃人吗?”

“不,当地渔民说鲸鱼性格温和,牠们的嘴吞得下一艘船,裡头的牙齿却像玉米粒一样细小。我倒是没见过吃人的品种。” “挺玄乎。如果是这麽大的身体,牠们死了以后呢?” “牠们死了就直直落下,落入深海。直到碰到海床,牠们在沙土上安静地腐烂分解,会有鱼吃光牠们的肉。” “啊,海有多深?” “非常非常深,海沟比山谷不知深出好几个百倍。深如地狱之渊,底处全然不可见光,哪裡也是所有海中生灵的归宿。” “这裡也是不可见光。” “但我们的尸体会拿去太阳下式众。” “那人或许比海可怕了?” “不,暴怒的海洋胜过君王。且它喜怒无常。” “那就跟我说说风暴之洋。” “……明天吧,我很累了。” “我以为骑士体力过人。” “那也是指地面上的骑士。这裡该死的一点光也没有,活着就是折磨。晚安了,布伦达大人。” “哼,阁下好眠啊。” “您也是。”

0205.

“……你曾经被捲进海底?” “很幸运,我没有。否则我就不在这裡了。” “盛怒之洋和北境的白风暴,哪个致命一点? ” “恐怕不能比吧” “因为哪个你都无处可逃。” “那可真不错。” “……” “海水的气味是咸的?” “是的。乾在石头上后甚至会留下盐粒结晶。” “像血的味道吗?” “血再臭一点。海水好多了,虽然喷进眼睛里一样很痛。” “哦,听起来像你不习惯杀人一样。” “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或者说,喜欢。” “骑士也只在杀人的时候有点用处。” “您又偏激了。这是歪理。” “你手上握的是剑,你可没有拿着你的忠诚和道德。”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是您认为的那种人。” “但他们是你的兄弟。” “……那未必代表我得同流合污。” “不然你想怎样?” “……我要……” “问心无愧。”

0276. “……什麽声音?” “……” “布伦达大人,我在问您。” “啊……甚麽,你指哪个?” “滴答滴答,像是水声的。” “那就是水声呗。” “这水闻起来像血,好臭。” “正上方就是国王的刑房,滴下来的你以为会是酒吗。” “……” “这都是犯人的血,他们在地板上挖了凹槽承接,丝毫不浪费折磨人的材料。他们想用血的气味和声音来使黑暗中的人发疯,也就是我们。待宰羔羊,可怜地咩咩叫。这样形容你很清楚罢,安迷修阁下。” “它都滴在这个角落,我看我得换地方。” “那你过来吧。” “……甚麽时候您这麽懂得体恤。” “今晚我心情愉悦。” “况且我一向很懂体恤。” “是吗。” “阁下听起来很不贊同。” “我不愿意跟您吵这个……对我是不贊同。” “我难道不体恤你?” “偶尔吧。排除您用尽一切技巧探我隐私的时候。” “你实在很好套话。我只是随口试探。” “……但您可没向我提起您自己的事。一个字也没有。” “我说过啊:我是政[鞥]治犯,背叛了与我们亲爱尊敬之……” “你晓得我不是指那个。” “那就要看你技巧了。” “……我没像您这麽卑鄙。” “你自己口笨舌拙怎麽能怪我。” “……” “……” “好吧,我会让你知道一些。剩下你要自己加油了,努力猜测。” “布伦达大人,您连给我的名字都像是编造的。” “搞不好你的才是假的。黑暗里,说谎不是罪过。况且我告诉你真名有甚麽关係呢,我没阁下那麽注重荣誉。” “我未曾作假。” “真是吗?” “……算了,我也不该在这裡要求互信。随意了,你高兴就说吧,撒谎也随你便。” “等明天。” “好好好,明天。” “那就睡了。” “晚安。” “祝好梦。”

0517. “很久以前,我父亲的领地上也出现过一群水手,他们皮肤黧黑,穿着在皇都人的眼裡看来简直是不可蔽体,说话口音很浓,他们耳朵上都穿孔,男人,珠玉耳饰连成长长一串,简直要垂到地面上了。他们说那代表渔获。” “那是基特利亚人。住在西南方的岛屿上。他们可能是去贸易的。”

“大概吧。总之他们被我父亲关进地牢了。我当年对海上的事情兴趣很大,我给他们金币,叫他们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他们藏好钱。结果有一天,我大哥跑去密告。”

“下午他们就通通被绞死了,但他们原本罪不至死。我父亲还把我带去刑场,处罚我砍下他们尸体的头,挂到长枪尖上,这原本是士兵的工作……啊,你知道那是甚麽画面。” “我知道。”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跟我说海的事了,虽然我也没那麽想知道了。” “因为你明白自己永远也到不了海上了。”

“不,我想说的是,那之后我狠狠阴了我大哥一把。感觉很好。他差不多瘸腿瘸了一整个月。现在回忆依旧令人爽快。虽然他之后报復到我弟弟身上了——也不敢针对我,真是懦夫。好了,我讲完了,换你了。” “……” “……我以前到过寒石岛。” “嗯,听说在极东之地?” “就是那裡。” “寒石岛的民俗风情相当特殊。”

“何止特殊。他们娶自己的姊妹,又为此谋杀自己的兄弟。他们人口稀少,因为嫉妒心和畸形儿使他们几近绝后。亲族相争必然灭亡,何处皆是。” “我兄长从来也没把我当同胞看待。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对他。我们不会一起灭亡,我们只会有一个赢家。通常是我。” “现在你成了阶下囚。” “谁说得准呢。” “……我曾经有一个妹妹。” “她其实是我父亲的私生女。她的母亲是个当时富盛名的妓女。” “我见过她母亲,金头髮,黑葡萄一样的深色眼珠,水气润泽,裡头有光。我妹妹笑起来就跟她母亲一样。” “所以你爱她。” “我当然爱她,布伦达大人。但那当然不是出于她的容貌。” “她被带进城堡后备受轻蔑。有一天,我母亲的护卫玷污了她,那人是个骑士。” “我母亲为了保全他的名誉,就毒死了我妹妹。” “那时候我明明就坐在我妹妹旁边。我现在还是希望:我当时选的是那个金色的杯子,而不是银色。” “当然,就算她继续活着,她还是会被暗杀第二次,或着三次,毒药很廉价,人命更是。她会过得很痛苦,但我仍旧帮不了她。这麽想就觉得她死了或许是好的。” “真感伤。你想表达的是?” “大人,你衣袋裡有几个没烧完的烛芯。上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碰到的。” “那也许是我自己带进来的,安迷修阁下。” “也或许是哪个愿意帮助你的人送的。是你的兄弟吗?” “你说呢?” “大人,珍惜他吧。好好照顾你自己。” “这不关你的事。” “我只是觉得您很幸运。” “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兄弟。” “任何兄弟。”

0528.

“你终于醒了。” “……嘶……啊” “你身上的血味真够呛。安迷修。” “谢了。我想我自己的鼻子还没坏,用不着……咳,你提醒。” “你哪裡骨头断了?” “那些人一直打我的肋骨,但应该没有……这不劳您费心,布伦达大人。” “嗯,我摸起来也是没断。不过我知道他们打人起来特别有方法,只要他们想,全身骨头都碎了你还不死也是有可能的。” “……他们拿药进洒我的眼睛里。我不晓得那是甚麽。那是我唯一尖叫的一次。” “啊,我想我有听见。” “我现在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视觉,完全感觉不到了,我甚至不晓得我瞎了没有。” “在这裡,瞎不瞎有甚麽差别?” “……我一定会出去的。” “省省吧。” “安迷修,你抖得很厉害。” “我没有发抖。” “那是因为我抓着你。” “……” “你有回答他们吗?” “没有。我甚麽也没做。我唯一曾经的过错也不是他们口中那件。” “……那你不就好了。反正你还没死。” “……您可真会安慰人。” “睡吧,安迷修。”

0529. “……那个地区气候和煦,生产葡萄酒和橄榄,那裡的人穿一种叫做拖加的长袍,长袍由白羊毛製成,有时候会镶上紫色的边。他们的执政官就是这麽穿的。他们髮色如同白金,贵族都是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那是血统证明,象徵高贵与君王。他们的开国者是一对孪生子,对他们而言:生出双子的母亲极其幸运,不若我们忌讳,只能留下其中一个,另一个就得死……” “他们常来这裡吗?” “他们在百年之前曾攻打这裡,乘风破浪而来,但他们失败了,因为暴风雨和高耸城牆。他们几乎不跟我们贸易,也不进王国的港……最近一次是安德里斯家的政治联姻,他们的公主嫁给了安德里斯家的长子,也就是先王。没记错的话,他的孩子之中,似乎只有一位拥有母亲的紫眼,是……三皇子吧。” “是一位。雷狮·安德里斯。” “对,是他。他还活着吗?” “你大概不晓得他已经叛乱了。” “……?” “我当初跟随他起了兵,所以我现在才在这裡。” “……我很抱歉。我完全不晓得。雷狮大人现在也被抓了吗?” “他活得好好的,还在北方围城作战,战局僵持,不过冬天要来了,恐怕胜负很快就要出来。他的人头最近在宫廷可值钱了。” “……” “那你呢安迷修,你究竟做了甚麽?” “我甚麽也没做。” “你上次说“你唯一犯的过错”。那是甚麽?” “……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或许,改天吧。但我可以告诉你:因为那件事情,我被放逐。” “然后呢?” “整整十年,我的脚尖从没有踏上自己国家的土地。终能回归的当天,我再度被擒,他们坚称我和这场叛乱有关,但我一无所知。” “我很遗憾。” “布伦达大人,您并不遗憾。您在嘲笑我。” “您的倒楣令人同情至极。” “我不需要同情。” “你当然需要,傻子。” “……你非常没有礼貌。我的年纪似乎还大出您一些,布伦达大人。” “喔,您今年贵庚?” “二十七。您呢?” “二十。你与我们亲爱的国王同岁数,安迷修阁下。” “……我荣幸之至。” “你听起来有所迟疑。” “他是我所效忠的对象。我向他发誓要守护他的生命,成为他的利剑,他的眼,他的臂膀,至死不渝。” “真心诚意?” “当然。” “好吧,安迷修,你真的是个傻子。”

0700. “安迷修。” “……” “安迷修。” “……又怎麽了布伦达大人” “你别加上那个大人了,太累赘。我都放弃喊你阁下了。” “我以为您很介意。” “何以见得?” “……您年轻且心高气傲。” “哦,还傲慢得惹人厌?” “您没必要自己说出来。” “你越来越无礼了……但头衔又是另一回事。” “既然您不介意我便乐意至極。布伦达。”

0931. “……希普莱大陆上有雨林,过了正午,倾盆大雨就降下来,可以使一个低洼的村庄灭顶,雨一停,它们又浮出来,早一步逃走的村民抱着为数不多的家财回来,捡拾被水冲走的稻草和木头,房屋被重新建造,他们如同雨林一样如此生生不息。” “有个弄臣曾告诉我,雨林裡的生物诡秘至极。” “是的,那裡有毒蛙和毒蛇,蛇和鸟的天堂,爬藤植物,树木高耸,红铜色的土地贫瘠得种不了麦子。毒蛇的口腔是晴空的蓝色,毒蛙的身体色彩斑斓,红豔如火。那裡的居民会把他们身上的毒液萃取出来抹在箭头上。” “看来是很危险了?” “啊,哪裡都不比我们的皇城危险。” “这裡的人不是必须杀人,他们是生来杀人。”

0772.

“听说我们其中一个快能出去了。” “谁说的?” “我上次听到狱卒的对话。” “那恐怕是我。” “这可难说。毕竟我话没听全。” “说真的,你出去后打算怎麽办?” “不怎麽办。东山再起,召集部众,再赌一回;或着流亡至死,过下一辈子。我喜欢头一个多点。” “这样啊。” “安迷修,你不会下辈子还想当骑士吧。” “当然了。” “哦,那万一你又像今天这样了,你怎麽想?” “……我不再重蹈复辙,所以我不会落得像今天一样的地步了。绝不。” “如果我走错了,我就一次一次地重来,直到我选择正确为止。” “九百九十九次?” “不。一千零一次。”

“在东方,那个数字代表永无止尽,你这是在诅咒你自己。” “看不出你这麽迷信,布伦达。” “……” “你笑什麽。” “我笑你不信邪。你总不信邪。”

0883.

“这次怎麽样?” “咳,咳、咳……你不会想知道。” “往好处想,拷打室至少有光。” “相当微弱的火光,颤颤巍巍,你还几乎睁不开眼睛。拿着火把的士兵还不怀好意,喜欢把热油向你手上滴。” “……” “……我似乎还没看过你长甚麽样子。” “嗳,我可是完全不期望看到你的。” “真伤人啊。” “放心吧,我相信我不靠长相也认得出你,虽然这毫无用处。” “哼,彼此彼此。” “……” “……” “……今晚也继续吗。” “当然。” “我头很疼。” “他们又没打你的嘴。” “……好啦。上次谈到哪裡?” “西境。人鱼。” “……好,说到——”

0904.

“……那个老人的木傀儡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美女,她高声笑起来,挥舞着紫檀木做的手脚,那盏灯掉了下来,帐篷变作火海,然后女人向外走——” “——然后她朝着远处的妓院走去。她变成了真人,美丽,淫荡又疯狂,但她依旧只能出演傀儡师给她的戏码,她没有逃过她悲惨的结局,紫女士未曾自由。” “……你怎麽知道?” “有个女人和我说过了。 ” “……真的啊,我以为这个故事在十三国境内并不普遍。” “她不是这裡的人。” “令堂是——?” “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怎麽喜欢这个故事。” “我也是。”

0975. “你后背那伤是怎麽来的?” “当然是他们打出来的。” “不,我指的是这条。” “……哦,你说它啊。” “对。它感觉上老得多。十年?” “早超过了。” “……” “……话说您能不别这麽顺手就掀了我的衣服。要是我现在有剑,您的手臂大概就躺在地板上了。” “反正我们的衣服跟破布没个两样。随便就碰到人皮了。有甚麽关係。” “……”

0976. “你身体好烫。” “……” “你在发烧。” “……” “他们刚又对你做甚麽了。” “……用药。他们,用药。” “他们把你送回来,就代表你死不了。” “……” “别乱动,睡一觉就没事了。” “……” “如果你睡不着,我不介意打昏你。” “……” “布伦达。” “甚麽事。” “……我不能看不见,绝对不行。” “否则我就认不得他了。不行,我一定得认得,我已经忘了太多次,我——” “……” “……你已经快疯了。安迷修,睡吧。” “祝好梦。”

0987.

“大概我刚受封骑士的时候吧,那年我十六岁,而皇太子十六岁生日庆祝会上恰巧办了比武大赛,我父亲带我去参加了。” “我打败了好几个资历比我深的骑士,他们对年轻人太过鬆懈,但第二场我就没报名了,所以坐在观众席上。” “因为我不喜欢那些场面话, 所以没坐在家族分配的棚子裡,跑去普通观众席上。” “那时候会场发生了一点骚动。”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我旁边的男孩没有动,他还是坐着,可能因为他的父母叫他待在原地,他很听话。或许他是平民吧,我只记得他很瘦,衣服乾淨,分不太出阶级,头髮是黑色的,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眼睛,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话。” “当时我们坐在最前排。” “而一隻箭就这样直接朝他飞来,卒不及防。我只想到那个小孩子动不了,也来不及动,他手无寸铁,他的头颅会破裂,他绝对会死。” “但我身上没有武器,就算有,我也来不及伸手拔剑了。” “所以你选择转过身去,你徒手替他挡了。” “幸运地我只受到皮肉伤,除了疤以外并不影响行动。其实我原本就知道这大概不会让我自己死掉,因为我的速度够快。受一点擦伤,换回一条命。我觉得这算是值得。” “那孩子一句话也没说,睁大双眼,可能是惊吓过度,因为连我也没料到自己会救他。不过他事后好像有来找我。他自己一个来的吧,我那时候在养伤,记不是很清楚了。他说:谢谢你。声音好小好小,蚂蚁一样,却坚毅真实。” “你晓得他叫甚麽名字吗?” “他叫……卡米尔。似乎是王室的私生子。这都是我很久以后才听说的。” “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安迷修。你真不该当骑士,该当大主教。你从小有修女一般的好心肠。” “别糗我了布伦达,我也很难得救人。我只会用剑,所以一般的时候,我也只会杀,谁也救不了。” “你比谁都理解骑士的本质,那为什麽你仍不放弃?”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太清楚自己救不了人,所以我拿起了剑,希望能斩杀恶者。但事实是我甚麽都做不好,我愚笨而软弱,这世界不留给公义馀地。” “……我只觉得有一天,我也许可以做一件正确的事。我可以渡过试探而不堕落。……。” “安迷修。” “怎麽?” “你刚才还想说甚麽。” “没事了。”

0999.

“我已经甚麽也不剩了,都说完了。” “你说几个了。” “今天这个是第九百九十九个。” “嗤。” “好啦,其实我没去数。总之我想不出来了……或是你还想听鲸鱼?” “随你。”

1000. “……我和辛德勒就在它的骨架裡玩了起来,它有多大,它的残骸立在那儿,像一座白骨森林。北方天气酷寒,它的肋骨结霜,像是大冰柱,手指不小心会黏到上头。那是我们整整半年的游乐室。” “它还在吗?” “不,我父亲烧了它。” “深感遗憾。” “也都是小时候的回忆了。” “我只想,那大概也是很孤独的一隻鲸鱼吧,骨架竟然出现在荒漠上,大陆没有它的同伴,它究竟是怎麽游到了当年的北海域,没有人晓得。它连死亡都是孤寂的。” “……” “好了,我这样就说完了。这真的是最后一件。” “……” “安迷修,你讲讲你自己吧。” “……你要离开的那天我再告诉你。” “好啊。”

1000.

“布伦达。醒着?” “……嗯。” “你出去后真的想做海盗?” “我说过我想做海盗了?” “你以前不是很想麽。” “等你亲眼目睹一百个海盗被绞死后就不会那样想了。” “那你想做甚麽。” “我以后会告诉你。我现在想睡了。” “好,晚安。” “祝好梦啊。” “好梦。”

1000. “明天一早,我们其中一个就要离开了。” “……” “……” “那你不祝福我吗?安迷修。” “如果您指的是亲吻,抱歉恕难从命了。” “——我只吻我效忠君王的手背。” “女士又令当别论。” “当然了,这是礼节啊。” “……” “但我可以吻您的嘴唇,你愿意的话。” “我还没碰过任何一位女士的嘴。我给您的是特别的。” “我准许。” “……” “……啊…”

1001.

“……那是一场不道德的谋杀。我尊敬的主子,他,是皇太子。那时候先王病重,他早就是指定继承人,但他生性多疑,仍不敢放心。” “我离开家族封地,在宫廷裡被他选中,跟随他,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信任我的原因或许是他觉得我傻,但我就连这样也能辜负他。” “他秘密召见我,只给我一包黑色锦囊,裡头像是药粉。他说,安迷修,你把这个拿给三皇子,但要十分谨慎,十分。” “我当然懂他的意思。再怎麽愚钝,皇城裡这种事还少见吗?当时我说三皇子才只有十二岁啊,年纪尚小,不及您睿智勇勐,也毫无战果,您何必……” “但我的主人执意如此。” “我怎样也做不下这种事。十八岁的我已经差不多学会忽视我同僚的作为,我麻木了,但那不代表我自己能做得来,况且我自己的妹妹,就是这麽被害死的:伤害弱小,滥杀无辜。他们没一个遵守自己的誓词。” “总之我想尽办法。那毒粉最终还是没杀死三皇子,只让他生了场大病。幸好他是生命坚韧,后来病好了,据说也没留下后遗症。” “我试着隐瞒,做到天衣无缝。我说了我生平第一次谎。但他当然发现了,怒不可抑,他从小与我相处,晓得我的性格。他笑我不会撒谎,有时候我觉得他笑起来的感觉竟然跟你好像啊,布伦达。”

“……”

“久病的先王终于驾崩了,皇城局势一片溷乱,留下来的遗书是造假的,真正盖印信的那封已经消失了。” “三皇子从皇城消失了。他逃跑了,这是明智的抉择。我的主人知道,又马上给我下令:要我立即带兵拘捕三皇子。一见到他,就杀了他,因为那封遗书便是他造假的。”

“可我听说这件事是首相和二皇妃联手做出的。我突然了解:事实的真相对我的主人来说,一点重要性也没有。他只想要三皇子去死。他很久以前就恨他了,他想要自己亲弟弟去死,他恨雷狮·安德里斯入骨。”

“……我遵从他的命令,带了几十个轻骑兵出城追捕。我刻意与士兵分头,不知道该不该称之幸运,是我一个人找到了三皇子。”

“河畔杂生着长着长草和芦花,他就站在后头,夜色掩蔽下,十三岁的男孩削瘦矮小,他又精明,擅长利用阴影,几乎很难察觉他的身影。此河一渡便是冰寒北境。我瞥见岸侧已经泊着一艘小舟,影影绰绰的看不见有没有人,但想必是有人为他准备的。他并不是一人出逃。”

“但他孤身走向我。”

“他手上拿着一把剑。我听说三皇子年纪轻轻,剑术却高明奇绝。但我身穿钢铁盔甲,戴着护具,腰间有新铸双剑,我有杀人的经验,我有剖开他人关节血肉的狠辣秘诀,他没有,除了他过人的胆识和鄙夷,他眼睛的紫色是东方的碧玺,深沉漂亮,暗夜裡像两团火一样燃烧,暴戾又傲慢,那是奇异稀有的君王之色。那个刹间我明瞭了:为什麽我的主子执意杀他。”

“那个男孩很沉着地看我,问我话,叫我大人,他问:您还不动手吗?”

“我下马。和他打了起来。我尽力不使刀剑发出太大的声音,免得我的士兵听见赶来。这样他就更没有机会了。我不懂我为何就这麽想让雷狮活下去,我是绝不该违逆我的主子的,可作为骑士我也发过誓:我得善待弱者,抗击强暴。雷狮没有犯罪,谁是强暴,这还不够清楚吗?我那时候十分犹豫,但我心底的确是想让这个十三岁的男孩逃走,就像我不愿向他下毒一样。也许是因为我捨不得他的眼睛。”

“我承认,那场比赛我放了很大的水,我还是顺从了私心。这是我无法抹灭的不忠过犯。雷狮逃了。我让那些士兵绑住我的手,拿走我的剑,把我带回王城。皇太子知道实情后简直暴跳如雷,我自愿请他治我的罪,他原本要处死我,但我的部将为我求情,最后我只被放逐,十年不得踏入国境。”

“我说完了。” “不,你还是没讲清楚。” “三皇子就这样走了?他甚麽也没说?” “他……不,他甚麽也没说。” “……” “等等,你仔细听。” “这是脚步声,有人下来了。” “再会了,安迷修。” “再见了……布伦达。” “吻别吗。” “嘴唇?” “对,还是嘴唇。”

“好久不见了,安迷修。” “……您……为什麽?” “你难道不高兴看见我?还是你想回去你熟悉的黑牢?” “……不,殿下,我只是有点吃惊。我不知道会是我——” “现在是陛下了。注意你的称谓。” “……我为我的失礼致上歉意。陛下。” “算了。安迷修,你晓得为什麽我把你关起来吗?” “不晓得。” “因为你有极大的可能与雷狮同谋,或许你再度叛国。” “恕我直言,我丝毫不理解您的想法。” “你回到皇城的那天,雷狮恰巧自千里外起兵长征。” “……” “而他是你救的。是你十年前的那晚纵虎归山,我们才有这样的今天。” “我已经为此受罚。” “但我总得多疑一些。谁知道你不会成为他的探子?你们的时间点诡异地巧合,安迷修,这不能怪我。” “……您明明晓得我不会背叛您,殿下,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你在十年前放他走了,这就是背叛。” “您的命令违背了我的誓言——!” “但我不就是你另一个誓言的主体?” “……” “好了,安迷修。总之,在牢里辛苦你了。我原本想给你单人牢房,但公爵告诉我那裡已经满了,真是难为你。” “——我会给你补偿。” “补偿甚麽?” “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 “安迷修大人,你会再度成为英雄。”

“大人。” “……” “大人?” “……是的,我刚在想点事情,又怎麽了?” “南面的城牆已经攻破了。叛军和老百姓都躲在裡头,我看他们的物资还比我们多上几十倍,要不是您来支援……啧啧,恐怕就不是这样了。” “这不是我的功劳。” “您别谦虚了吧。抢完后直接屠城吗?陛下会很高兴的。他讨厌北境人。” “叛军抓起来,别杀,他们要带回皇城审判。老百姓就先安置着,之后放了吧。” “但——” “别多话。雷狮大人现在人在哪裡?他死了吗?” “他在北皇塔上。塔门已经被我们封起来了,安迷修大人。” “没人看守他?” “我们让他自己一个……还是您担心他自杀?” “不。你们准备一下,可以撤退了。我马上就去见他。” “您不带护卫?” “我自己对付得了他。”

他的确就在北皇塔上的房间裡。那是一个客厅,设计朴素,牆上古老的锦绣挂轴已经全撤下了,石牆散发逼人寒意。有一个大壁炉,火却熄了,裡头只剩下馀烬。我掏出打火石,安静地想为我们两个生火,至少有点温度,否则实在是太冷了,冷得双眼乾涩。雷狮背对着门,他的黑髮留得比十年前长了,整齐地被他用素丝带束了起来。他披着一件鼯鼠皮斗篷,长得盖住他的脚跟和地毯,深黑有如夤夜,看得出相当保暖,它的绣线是暗紫色。他衣上不带家徽。他没转头,却注意到我的动作,窗户被他的吐息染上一片白雾,他说:安迷修大人,不必生火了。 “我们不会在这裡久留。”他说。“没必要浪费精力。” “只是生个火。”我回答他。“你们北境实在太冷了。” “这种天气,南方人的打火石也点不起火。” “是吗。那就算了。” 他看了我一眼。那双紫色眼睛还在那裡,稀如碧玺。却不见当年的愠怒狂躁。沉鬱稳重,宛如有千斤之重,这是暗紫色的深潭,风平浪静,却是万劫不復之人的双眼。 “大人,你该动手了。” “这裡很冷。” “……你还是跟十年前讲一样的话。” “十年前?” “我在黑石河畔放走了你。你逃往北境。我被放逐,以为你死了,你却还在这裡。雷狮·安德里斯大人。” “……这样啊。” “那您是安迷修了?” “……我以为您知道我的名字。” “您救的不是我。”他突然说。 他已经比我高了一些,精瘦颀长,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彷彿我身无利剑盔甲,却的确不像当年那个男孩。不,这应该是他,我不会记错的。我再向他澄清道。 “我救的是雷狮·安德里斯。” “我知道。” “那是你。” “不,那不是我。”他摇摇头,正脸向对我,开口说,“你救的是布伦达。” “您把我弄煳涂了。” “……难道您认识布伦达吗?” “我知道叫做布伦达的人,但他现在应该在……” “你在牢里遇见他?”他唇角微扬。“那他一定很高兴了。” “请您把话说清楚。” “我真正的名字是布伦达,而他才是“雷狮”。”他说,“我们交换了。” “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是孪生兄弟。在我们母亲的国度,这值得喜悦,但这裡的人忌讳双生。” “我母亲不愿意杀我,她向先王求情,所以我被送到北境成长,而我的弟弟雷狮留在皇城,他是三皇子,而我只变成北境之王封臣的养子。就算在内宫,这件事也很少人知道。” “雷狮早就猜到皇太子要杀他,他一定得逃,所以他就带着卡米尔——” “卡米尔是他的兄弟?” “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卡米尔是私生子,但雷狮一向待他很好。” “他私下让信鸦给我带讯息,我选择帮助他,因为他是我的双生。我秘密为他准备一艘船。” “然后他在渡口碰到了我。” “是的。他带着卡米尔成功和我会合。我正要找地方把他藏起来,他却要求和我互换身份。” “我答应他了。雷狮很聪明,学习力强,我们长得一样,甚至连亲生母亲都会错认我们。他能够接下我的身份。而从那天起他就变成了“布伦达”,我则带着卡米尔隐形埋名,躲往鲜见人迹之地。” “雷狮从那天就埋下了復仇的根,他要我等待,等有一天时机来临,我就要以三皇子的名义横空出世,号召万民。他会成为布伦达公爵为我出力,但实际上我知道,他想要王座,他生来就该称王,而我到时候也会让给他——如果有那一天。可惜大势已去。” “他怎麽被捉的?” “他的部将背叛了他。” “他缺乏忠心的下属,纵然他强大。” “的确。他没有那个好运气。要是他碰到你就好了。” “……” “好了,现在你该杀我了。割下我的头颅,送回皇城。你将成为英雄。” “……你为了甚麽这麽做?” “我两个弟弟各欠你一条命。血亲得背负彼此的债务,况且就算我活下去,也没甚麽意义了。” “……” “你救不了我了,安迷修,你从来救不了任何人。” “我可以……” “你不杀我,你的陛下就会杀你,还绝不是轻鬆砍头,他生性残忍。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放逐的刑罚绝不足抵你的罪行,你不杀我,就是明目张胆地判国。” “但雷狮不会希望你死,更不会希望是我杀死你。他爱你。” “不。”他摇头。“他从不在意我,雷狮爱的是卡米尔。” “那卡米尔在哪裡?” “我已经送他先离城了。希望他平安地活下去。” 我再一次清楚地看了他的眼睛,然后拔出剑,嗑嗑绊绊,因为血结了霜黏住了鞘。我向布伦达借了打火石,在火上拭淨了剑锋。他没有说话。我要他脱下斗篷,因为我不想要血髒了它。我告诉他:我会速战速决。他说,谢谢。声音很轻,却像铁一样坚实。 “为何执意如此?”我拿着剑问他。他挺直着背嵴站着,赤裸脖颈的皮肤苍白如大理石,我想起大教堂广场上那尊凋像,公义之神。“你早就应该知道,雷狮是个疯子,你不该听他的话,你最终会害死自己。” “我知道。”我看见他笑了。“因为我爱他。” 他不是公义之人。 我的剑锋划破他的动脉,鲜血喷溅,我接住他的身体,拿出匕首。我爬上瞭望台,来自境外的北风恶狠狠刷过耳梢,一阵刺骨冰寒。我举起我手上的黑影,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为我欢呼。滴下的血落在我的靴尖上,即刻凝结成黑冰。

我高声宣告:雷狮·安德里斯已经死了。

而我还有一人未杀。

艾格斯爵士双手递给我一把剑,那是一柄铁灰色的双手剑,拉开鞘,剑上无凋花,朴素冰冷,剑面宽而厚实,可锋处又极端薄细,血槽经过特殊设计。这是刽子手的剑,公义之剑,专司斩首。 我将亲自处决布伦达·安德里斯。

那天的正午如同黄金,堕落萎靡之精金,他是自己走上来的。我们在圣广场上行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他站上来的时候鞋根发出声音,他的束缚在我的要求下解除了,只有双手被捆在背后,但这不妨碍他的行走。他和他的双手兄长一般高挺削瘦,披着绣了金线的红色披风,柔软的短髮是黑色,薄凉的嘴唇年轻浅红。他面容苍白,尖削而优雅,那是当年的三皇子,紫眼傲慢而暴戾,阳光下犹如两团火焰燃烧。他走上刑臺,眯起眼睛仔细地看我,而我竟然要等到司仪宣读完罪行,雷狮在木桩前跪下的时候,才能说出话来。他作为布伦达死去。可我还是忍不住叫他:雷狮。

“做甚麽?” “你果真骗了我。” “……”

我不怎麽使用双手剑,更不习惯这个重量的双手剑。巨剑出鞘的刹那,围观的群众一阵喧哗。我的双手却已经微微颤抖,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守卫弯腰把他的手腕跟木桩绑好。雷狮在我的膝跪下。我未曾想像过他这麽顺从的样子,蹙起眉头,他便讥笑我。声音就像他在黑暗里的样子。

“你看起来比我紧张。” “我只是不习惯。” “你在颤抖。” “我没有。” “你有。可惜我不能抓住你了。” 这时大主教问他心愿,他很随意地说,只要看臺上他的兄长能死,他做鬼也愿意。 “雷狮,你最好别油嘴滑舌。” “这是我最简单的愿望了。” “安迷修,你的故事不完整。” “……” “他在河畔对你说了甚麽?” “……雷狮,别逼我。” “你既然都知道了,就停止吧。那是不可能的。来不及了。”

我闭上眼睛,举起巨剑。睁开的时候我已经不发抖了。我站姿未变。坠落感却从渐渐脚底袭了上来,这把剑的重量压得我坠落。这就是公义的重量。我想。

“雷狮,你还记得我上次问甚麽吗?” “你问甚麽?” “你当初说你不当海盗了。” “下辈子,想像一下吧。” “也许我会下地狱。” “还是天堂,啊,不太可能。” “或许你还是会在这裡。” “大概吧。” “那一切就要重来。” “雷狮,你究竟要甚麽?”

他的笑容隐藏在巨剑的阴影下,幽暗模煳,我突然感觉像刀割一般难受。坠落感更强烈了,此处便是深渊,前去便是悲伤之城。时间的轮子在转。我灵魂裡某个破口酥醒了,尖叫着要他停止,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赶不上的。可他的话声清清楚楚。

他说:安迷修,记住。下辈子,我要做你的王。

……其实我早就发现那个弓箭手了。我知道这是我大哥的报復,只是他的技俩阴险,他不直接害我,却去害卡米尔。我给卡米尔讯号,但他无法明白,我们距离太远,他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算他懂了,他身边也挤满了人,寸步难移。那时候卡米尔就看着我,就算我甚麽也帮不了他。我们坐在对面,我手碰不到他。他是私生子,不能和家族坐在一起。我认出那个弓箭手是凯尔萨的侍卫,我眼睁睁看着他在塔上按下十字弓的板锁。场内一阵骚动,我勐地站起身,心脏喀噔一下,手掌的肉按进围篱的刺裡出了血,而箭飞去的瞬间我看到一个影子遮住了卡米尔,快速地窜过去,场上马匹嘶鸣,仕女尖叫。我焦躁极了,却只能等待人群散去才能得知状况。然后我看见一个人,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少年,褐色头髮,他背对我的方向。他半屈着身体,底下是卡米尔,我看见他的披风掉了,而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已经满掌鲜红。箭尖直接插进他的血肉,不是卡米尔的头颅。我受伤的手因疼痛抽搐起来。我坐下后问旁边的母后:他叫甚麽名字?我的母后问我是哪一个,我说就是那个受伤的人。他是谁? 母后告诉我,他是格罗姆家的次子,叫做安迷修。三个月前受封了。 我说,我要他当我的骑士。 我母亲笑了。她说,不行呀,小雷,他已经是你哥哥的骑士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我甚至忘了他的名字,只模煳记得他的样貌。他进宫之后我没怎麽注意他,因为他一直跟在我哥哥后面,在他身旁跑来跑去的,为他办事。他的眼睛是湖水绿,笑容温煦,他像隻温驯却精明的猎犬,而他身上的柔和是连盔甲也遮不住的。我听说他剑术高强,但也没见他拔过几次剑。他或许救了卡米尔,但我的确有些失望,他也不过就是个泛泛之辈,就是隻狗,不太合俗罢了。 之后我和凯尔萨又产生了不少过节。我预料到他要杀我了,可我尚未成年,又没有继承权,连我的母亲也不好帮助我,她也是不自由的人。我用秘密驯养的信鸦传了口信,给我的兄弟,我想他若不帮我,或者他没有能力,我就真要死于皇城了。但意外地,他愿意冒着危险帮我,承诺在我过河后接应我到北境,再一起想办法。我们都是少年孩童,却已经被害得没有半点天真心性。 我大哥下毒害我,我让别人以为我大病了一个月,实际上我只是为了养精蓄锐,如果所有人都以为我就要死了,便不会花精力在我身上,何必害一个死人呢。我的父皇死得比我想像中早,当晚我带着卡米尔走了,我们出了城郊就骑马,后来又步行数里,他体力没有我好,有时候我会揹他。整个世界,他或许就只相信我一个人了,第二位大概是布伦达,但那也差得很远了。我只希望快点渡河,因为凯尔萨在城裡的眼线太多,他会发现的。果然,我在河岸听到了马蹄声,却是一个人的。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就叫卡米尔先上船躲起来,如果我死了,他自己走。他点头,不过我想如果我死了,他大概也活不成了。我走出草丛,发现追来的,竟然是那个骑士,那个三年前曾经帮助卡米尔的少年,那条温驯的猎狗。他没有戴着头盔,露出相当精緻的五官,绿眼和褐髮一如往年,表情肃穆。 我以为他要杀我,所以我叫他快点拔剑,这样至少卡米尔能早点离开。他下了马,看了我一下,安静地拔剑了。他用的是少见的双剑。有一剑他明明可以割破我的喉咙,但他滑开了,转刺向手掌。我的剑掉落泥泞,我也懂了他的意思:他其实不想杀我。 我掉头回去。他跟着我穿过草丛,仍旧不发一语,我跟卡米尔打了招呼,示意他待着别动。我弯腰解开繫着小船的绳子,他也看着。 我问他:你叫甚麽名字? 他愣了一下才回答。他说他以为我知道。 我说,我不会记得一隻狗的名字。你是我兄长的猎犬。 我以为他大概会生气,但他只是耸耸肩,盔甲使他这个动作细不可见。他苦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他好像很累了,他试着坚毅,却徬徨无迷惘。其实他不适合这个表情,因为他太过柔和,也太过年轻。 他说,那我现在是甚麽了? 我没回答他。直到我将小船推离沙滩,我的靴子进了水,踩出声响。我回头望他,他已经转身离去,月光下他盔甲的颜色暗沉,背嵴直挺。 我对他说:你其实可以跟我走。 “跟随我。你回去只会被治罪,凯尔萨不会怜悯你的善心,就像你怜悯我一样。” “……” 他还没有完全穿过草丛。他停下脚步。那些士兵正在向这个浅滩赶来,月光下,远处的马蹄声踢踏踢踏,但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只要上了船,他们就没办法了。或着他们来了也无妨,他可以杀光他们,可以割断他们的四肢舌头,安迷修办得到。 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这麽做。 他只是停下脚步,很缓慢地转过头过来。他看着我,霍然就笑了。 他说:雷狮,可你不是我的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