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菩薩

/白月

之后白又巧遇李月龙一次。这八年好比钻透罅隙的一道光,从窗沟飘落的一粒尘螨。白长居加勒比海群岛,甘心乐意地过渔村养老生活,他此生杀人无数,手上血迹是擦洗不掉了,没给心魔扰梦,清心寡欲,已是万幸。可惜岁月不吃他那套修养,并不饶他。皮肤给烈日晒得粗粝一些,鱼尾笑纹深了半寸,就这样,都还算是福气了。但那李月龙相貌是一点变也没有,朱颜未改常依旧,活脱脱像是从龛璧上款款步下来的一尊观音。

他是在一位纽约市华裔参议员的生日宴上见到李月龙的。纵使隐意已决,一张跨洋的银面请帖挂号寄来,情感再怎么生疏,十余年的交情,纵使面子给足了,托辞恳切了,真正转圜起来,还是有点难度。但白转了转念,想,就当是久违来走纽约一遭,当作观光客,心情便轻松起来。宴会上,男人身穿着上百美元的昂贵量造西装,紧紧地绷着,捧场的人多,客厅的空气不太流通,炙热夏日,室内有些窒闷,一些男人光平的额板子上涔涔地凝着汗珠。劳力士金錶和指头上鹅卵石大小的钻戒,心里个个揣怀着金子,沉重得很,女人也都是贵气的,一个个穿着晚宴长礼服,灿灿珠宝挂在她们象牙也似长颈上,莺声燕语,觥筹交错,实际上吵杂得紧,像汽车喇叭声一样直令人头疼。风衣交给门房保管了,白难得穿那套Ivv-League西装,祝完寿,闲得发慌,却不太愿意主动找人嗑牙,和领班借了宴客名单,发现今晚出席的多是生面孔:新兴的社交名流,或着是刚被簇拥上台的明星,他那些老朋友多半缺了席。

说实话,他有些失望,同时却也轻松起来,正估量着要脱身。那李月龙却在这时候向他走过来了,他穿梭人群就好似出埃及纪里的摩西过红海,那样熟练,那样不费气力。李月龙一袭正式青蓝长褂,滚边是银丝缠的暗灰色,高雅大气。黑发不再费工地编辫子,剪短了,比起少年时候,整个人清爽起来,针砭剔就也似素雅。白听很多人评论:李月龙先生就是个真正的中国人。近些年来,李月龙在社交场合上,把他的血统简直彰显得成了一套新型的东方审美标准:描墨眉眼,月牙儿也似清矍身板,远山云雾般神秘仪调神态,可以近,可以远,无处可攀。李月龙骨扇不持了,换一杯西洋香槟酒,窄窄的金黄圆弧液面平静异常,像一面玻璃镜,明明地显出了从容。李月龙朝他笑,率先说:没料到你会来,Mr. 白。

他说:好久不见了。边说着,一隻手便流畅地伸来,释出十足的友善。白有力地握了他的手,打量他起来,发觉他气韵转变了不少:那种青涩的尖酸刻薄没有了,平稳下来;一弧微笑却不淡漠了,清浅得惊人;谈吐间熟敛了愤世傲气,填补上应酬交际无处挑剔的熱切来。除却这些,李月龙是一点变也没有。白想这些变化大概都是好事,不禁宽和地微笑,倒没说话。李月龙善体人意地接过话茬,开口道,这些年你变了不少,如何,还在加勒比海关切着养生吗。白和他相熟,也不恼,只道:我尽力了,可惜所效甚微,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这样青春永驻,月龙少爷。

“嗳,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叫我少爷。”

“也是。抱歉,习惯了。我应该叫你李先生的,听他们都这样喊你。”

“那倒不必,一天到晚听人家叫先生,好像我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都给叫老了。你这样叫感觉还挺新鲜的,不讨厌。”

“……七年不见,你的事业竟然就这么大了。”一位男侍经过身侧,李月龙招手让人停下来,从托盘上递过一杯酒给他,技巧地没让他拒绝。白礼貌地接过酒,不打算喝,莞尔起来,第一却是想李月龙甚么时候也这么练达人情世故,竟然懂得开玩笑了。再来,他话音中这些训练出来的热络,虽纯粹是逢场必须,听着也倒是悦耳,真真假假掺和,戏作得足够认真。白再度于他身上细细地审视了一番,最终吁了一口气。他这句话的确是很诚恳的,不带讽刺,李月龙听得出来。“你现在的样子的确比以前神气了。恭喜你。”

“哪里神气。只不过天天换群人周旋,虚与委蛇的。我没以前那么精神了,还得N.Y、Hongkong的两头跑,累得死人。”

“还是自己一个?”

“算是。”

“真是辛苦你了。……记得辛舒霖还在你那里?”

“甭提辛了,小白眼狼。”李月龙说。“勉强算个能办事的,手脚也还俐落,却三天两头往日本跑,就差去办份双重国籍。说实话最近我也懒得管他,随他高兴去吧。”

白盯着李月龙执手朝托盘上放空杯。“这样啊。”他只如此回应,又圆场地微笑,提起了声音说。“说起来你酒量看着倒是进步很多了,从刚才到现在,香槟不知道几杯了

。”

“是进步了。毕竟不是随时都有人替我挡酒。”出乎意料,李月龙首先向他的关切表示了谢意,语气倒是格外诚挚。白促狭地想他公众人物那套做得是越发精明了,一瞬间竟然想夸赞他。李月龙笑着接下去道。“媒体都盯紧着呢,偶尔还得上白宫,出丑可不好看。总之现在至少香槟是醉不倒我的,威士忌也许吧。”

“还是当心哪,酒精伤肝。”白耸了耸肩,稍微显出了不置可否。仍旧和煦地说。“你的保镖都上哪了?”

“我让他们都等在外头……怎么,难不成哪个又是你徒弟?”

“好奇罢了。”白说。“我想我除了Ash以外,应该没收其它学生吧。”这时一位熟识的女客绕过来打照面,恰巧微妙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李月龙最后吻了她的脸颊,十足地得体亲切。白却从眼神细腻地发现他其实心不在焉。“……你的敌人应该比从前更多了,不怕危险?”

“其实也不是不带,这次没有罢了。”李月龙耐性地解释。“一般当然会让他们跟着,碰过一两次状况,当然比不上你,但临场反应速度都不错,总之我的安全还是有一定水平标准的。”

“那这次怎么不带了?”

“因为我从来宾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白先生。”

“我很荣幸你信任我,但我未必会出手保护你。”白说。“毕竟我是退休老年人了。”

“那就算了。”李月龙似笑非笑地说,含重若轻,听不出真意。薄嘴唇给绷得细平。相处之前,白曾经以为这是他恼羞或着嗔怒的表现,后来才晓得,这只代表他毫不介意。

“下回千万别这么贸然了。”白认真劝道。“要是我接了单子要杀你,一定会选在这里动手。”

“那就来杀,当作我施他们一点恩惠。”李月龙说。“积一点阴德,黄泉好上路。反正今晚我也没甚么特别不能去死的理由。”

白为他滞了一下,才哑然失笑,道:有时候我真不晓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都甚么话。”李月龙微笑应道。四两了拨千斤,指头也不抬,只略略动了嘴皮。白暗地有点惋惜那位月龙少爷来,虽然爱钻牛角尖,阴晴不定,但相对地,也有几分值得珍惜的真实。现在的李月龙技巧得过分,何止八面的玲珑,办甚么像甚么,周身环起一堵雾也似围城,他人隐在里头,人家已摸不清他的形貌了。白还想说甚么,欲言又止,只是宽厚地笑,顿了一顿,却听得李月龙换了副口气,道,“我有点闷了,剩下没什么事,想回去,就不晓得白先生愿不愿意赏脸同路?”

李月龙青年才俊,二十出头便在政经界打下稳固根基,风云人物,角色够重量,服饰风格又在一片洋色中独树一格,离场过程中不断有宾客来搭讪关切,或着多事地问起身后的白的身份,全被李月龙一人打发掉了,没让白开金口。他只简约地解释道:一位老朋友。李月龙要打电话通知司机,白在他拨号前拦阻了他。他按着李月龙肩膀,感觉掌下全握着嶙峋骨头,没半点肉,和从前的感觉一样,只是头发短了,不会缠到手指。李月龙是聪明人,晓得他心意,倒不推辞,只别过头来半仰着脸,眉毛笑得弯起,道:那就有劳你载我一程了,白先生。白只苦笑回话:又客套,哪里劳烦,不过开个车。月龙少爷,你客气起来简直比任性还难招架。

白是自己驾车来的,一台六九年次的黑色宝马。他在纽约没有置产,车是友人的,只短暂借用这几天,就要还回去。住宿的饭店其实在Longisland,李月龙说要回曼哈顿,其实不怎么顺道,白细心地想若自己说出来对方就不好意思了,因此李月龙问的时候,只是随口胡诌了地址。星期五晚上,八九点多,还算早,通勤的车流量还没完全消减掉,刚出饭店便堵塞了一阵。以头衔看他们俩虽是上流阶层,草根性不足,其实也都是纽约地头蛇了,闭眼睛都能画地图,熟门熟路的,早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形,李月龙自己一个坐后座,上快速道前委婉地提议:别走市区吧,干脆绕远路,或许比较省时。其实两个人都不介意时间,但堵车的不痛快已是工业革命以来的国际共识,一拍即合,决定开去郊外。大约要开三十分钟路程,白怕他嫌车里气氛闷,问了他想不想听电台,李月龙从后头随和地回应:都行,就看你。白熟谙他的习性,晓得他这样回应的隐藏意味其实是不愿意。 车子裏没开灯,强化玻璃窗隔绝车水马龙的喧嚣,新车子,引擎马力强,他们两人都受过训练,连吐息都仿若无声,车内宁静得吓人,恍若这是一台独自行进的金属巨兽,只有纽约城的霓虹灯火不时晃闪在面上,惨白惨白的。上滨海公路的时候李月龙终于出声问能不能开窗,白说,当然,你请便吧。

李月龙摇下车窗。一瞬间,风哗啦哗啦鼓噪着灌进来,而海潮的声音沉在底部,规律沉稳,像是一种背景节奏。纽约是座现代化的水泥熔炉,一栋栋摩天大楼栉比鳞次,又滨着海,因此夏日燠热非常,连风都是热湿的,使人浑身汗腻。幸亏现在入了夜,这条路又人烟稀少,凉爽许多。这条双线道公路延着海堤建造,曲折度却不大,开起来很轻松,驾驶人还能空出闲来欣赏夜景。

“……你头发剪了。”白说。他并不着急找话题,只想礼貌地问些近况,就脱口问了这个。为自己微妙地讶异起来。“有甚么缘故吗?”

“一开始留长是兄长的要求,后来习惯了,所以不急着剪。但现在没有扮女人的需求,形象不须要,感觉整理起也麻烦,干脆剪了。”他声调平淡。“怎么了,特别问这件。”

“没甚么。”

白专注前方路况,没去瞧后照镜,却知道李月龙在时候挑了眉毛。他语气基调依旧是慵懒的,也忽地出现了咄咄逼人的微妙意味。“……怎么,你觉得长的比较适合我?”

“没这回事。”白失笑,接着肯定地道。“都很适合。我想你无论如何都漂亮罢。”

“这就是你对我的失礼了,Mr.白。”李月龙回应,“男人身上可用不得漂亮。”

“我用词向来不精,日后还要请你见谅了。”白虽这样说,倒不怎么窘迫。“我只是尝试着表达我的赞美。”

“……罢了罢了,其实我没介意。”

“……”

“……说实话,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白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便照实平稳地回答了。“老样子,没甚么欲望。加勒比海很好,你以后也可以来住住。”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热带国家不太合我的个性,再考虑吧。”李月龙说。“……这次来纽约,有甚么目的吗?”

“主要是这场宴会。”

“嗯。”

“再来就没有了。”白说。“这几天打算当个傻蛋观光客。乡巴佬看N.Y,甚么都新鲜,也就比从前乐趣得多。”

“这样啊。”

“是的。”

“需要向导的话可以联络我,建议你去中国城,在那里你只要报我的名字就可以白吃白喝。还有皇帝级别待遇,人家还会对你毕恭毕敬,怕你不满意了要砍头。”

“看来你是个很残暴的治理者啊,月龙少爷。”

“我残暴?”李月龙笑道。“或许有一点吧。报表出来进步就好,要整治中国城,有时候手段还是得辣呐。”

“你应该争取多一点民心。”你其实值得那些。白想,这句却没说出来。

“省省吧,那种事Ash才办得到,或着辛来,他也有点他的影子。”李月龙悠悠开口,却是豁达。“我自己知道没那种群众魅力。”

“你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

“……而且就算我口头这样说,下手轻重还是会留意的,你也不必担心他们。”李月龙戏谑地说。“狗逼急就要跳墙,就算不至于实质影响,我也没那么喜欢看别人拿我的小纸人扎针吧。”

“这些年你真是一点变也没有。”

“真的?”

“你看起来……像那些东方画里的仙佛。”白握着方向盘,试图寻找一个贴切的形容词语。“不老不死。”

“你又辞不达意了。”李月龙批评道,说话的兴味未变,这时的语调却已揉了倦怠进去,很细琐,却沉得铁链也似。“哪有人不死的。”

“也是。”

“白先生,能让我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请便。”

“……你现在在纽约……不,不如说是这世上”

“嗯?”

“还有甚么记挂的人吗?”

“……这个嘛。”白停顿一下,“没有。”

“那很好。”

“甚么?”

“不,没甚么。”

“……”

“白先生。”

“甚么事 ?”

“再开快点。”他听见李月龙这样说。“行吗?”

“当然可以。”白温和地应声。

“谢谢你。”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听李月龙说过话。他想他大概是睡着了。公路的速限是180公里,白顺应他的要求,将油门踩了过半,在滨海路段安静地飙了起来。窗子没关,风声呼啸得猖獗,刷刷地刮过脸颊,白在驾驶座上,眉毛却也不抬一下,行驶得越快,时速加成上去,感官越渐退化,被极端凌厉的速度感侵蚀得感觉不到疼痛,黑夜和堤防高壁迅速地略去,世界遥遥地被抛弃在后头,一切都虚浮得犹如梦幻。他好几年没开快车,但经验早早烙印在骨子裏,这时候小小地飙一段,十分突然,却也不带甚么顾忌。如果可以,他甚至能开得更快一些,不过因为宝马是向友人借的,而路上都驾着测速照相,对方大概不乐意收到罚单,钱不是问题,只是情感上不好意思。收敛了一些,稍微降了速度,在一百七十和一百八十间稳定下来。这个里程若维持下去,不出二十分钟就能到曼哈顿了。

“快要到了。”

白这样说。然而后座没有回应他。其实白说给他听,却不是要刻意他应答。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便看见李月龙的确是倚着窗框睡着了。那个角落,风是侵袭不到的,杂音也少,几近无声。他环着双臂,原先大概在前胸的位置,现下滑到了腰间,松散下来了。身体微微歪斜着,青蓝色褂子贴合着骨架,见不得有一分不适。八年后李月龙周身没有一丝光辉,喀擦剪去了及腰鸦髮,很清瘦,瘦得尖刻,只一截露出的白色颈子光洁得过分,整个人没入黑暗里头,那些银山上的犀利不再了,全然地柔顺而沉默,像一朵東方的远山雾,一点反抗也没有。只时不时有路灯闪逝而过,撒些苍死的光在他半身上,一张脸面便蜡纸也似诡谲透明。入睡眉眼低垂,平缓无情仿如那些菩萨。这时候的李月龙一点尖锐也不带,他就这样在别人的车上倚着扶手上入睡了,不舒适,也不痛苦,只浅薄地感觉到一种麻药般的消极。八年来,李月龙剪了髮,改了装,清瘦了,麻利了,却仍是玉菩萨也似美人,白想。我不该说他漂亮,但李月龙的确是个美人。因为美是不在乎永恒的。

前方是一片灯火辉煌夜空,沉沉地压在那些塔尖上,像一隻巨鸟的翅膀。星星点点的白灼汇聚,热闹,喧嚣,却有着新世界的残忍。曼哈顿已经要到了,李月龙却还没有醒来。白心里已有了怜惜说不清的念想。夜要深了,他知道李月龙今晚没有事情。或许真有甚么事,李月龙执着着不告诉他,或许就代表,他期望白当作他没有。因此白没有叫醒他,只是在入市区前最后一刻安静地回转,屏弃了那些尘俗烟火,再一次转向逃离过的黑暗,就像一位士兵在胜利后自杀地走入敌方的壕沟。转方向盘的时候白一个人想,再快一点好了。毕竟我也不会再向史密斯借车了。

他在公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来回了多少趟,废了多少时间,白从一开始就没有介意。他知道李月龙也不会在乎。而他很有耐心,晚宴上没喝甚么酒,也有气力,耐得住延长半个深夜的沉默,耐得住刺激性的潮水般的速度感,耐得住迷茫的逐渐膨胀的夜色。中途有几次,因着要躲避会车,他稍微让车身颠簸了一下,没保持住平稳,即便这样,李月龙那层静谧也没有因此碎去,那几次白还特地看了看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都不禁牵着唇角微笑起来。然而他却不晓得自己的微笑是甚么意思。也许是庆幸他没醒了,也许是由于一阵说不出原由的悲哀。

李月龙最终是被一通电话叫起来的。白维持着姿势开车,听见后座有振动声响起来,当下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有了预感。估略三秒钟后,那振动便理所当然一般地停了下来,接着是李月龙的声音:……喂?……是,晚上好……不,不冒犯的,我也还没就寝……出门办事……好……状况我知道了,我会立即处理……甚么时间?好,好……不会,不用客气,有需要随时都能联络我……您也是,那么晚安。

“怎么了,”白向他问。当然,不必他确认,李月龙当然已经醒来了。“现在要回去了?”

“嗯……香港的合作方临时出了点事。”李月龙顿了一下。语调有些琢磨不清的促狭。“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回去的路上吗?”

白笑着说:我不小心开错了路,刚才调整回来。你在休息,那时候就没跟你说,对不住了。

“没关系。”李月龙说。

“那就好。”

“顺带的,你开车技术实在很好。不是客套。”

“我曾经兼职过一阵子的赛车手。”

“这样吗。”

“需要我特别载你到哪里吗?”

“不必。过了桥后左转有间饭店,那里把我放下就行了,有人会来接我。”

“我知道了。”

“那就麻烦你了。”

“哪里。别客气。”

进入市区后白减了速。李月龙一会儿肯定地说:这里就可以了。白让他下来的时候他先理顺了衣袍,心不在焉,却无可挑剔地优雅。李月龙自己开了车门,俯着身出去,临走时他清晰地道谢。白还是一样的回覆。他摇上后座车窗,熄了火,在人行道旁休息了一段时间。他隔窗着看着李月龙。那些接头的人先主人一步到了,他们朝李月龙躬身,李月龙背向着他,朝他们微颔了首。接著他也走了。不晓得又得去哪里。他的背影直挺又嶙峋,连弯身下来的样子也那样含蓄。白想李月龙仍是少年样貌,观音般奇美人,岁月却也不厚待他。这个年纪便在万人高仰之上浮沉世海,心敏眼慧看尽了红尘落完了尘烟,然而成不了佛,塑身的还是平凡血肉,又这般地操劳心神,能活到甚么时候呢。有一个晚上,李月龙不带护卫,不再是谁的座上贵客衣食主宰,坐在一台全然不晓得方向的快车上,斜着身体沉沉地睡着。白其实晓得李月龙并不是真的信任他,自古人心难度测,跟谁都隔了层皮,更何况是久别故人,那又是为什么,李月龙能在那个时候深深地入睡,也许只是他实在累了,他甚么也管不了,或着他不愿意理会,在那一刻整个世界于他都是虚无的,甚么也不想有,他的睡姿平稳得不可思议,却带着行至尽头似的空茫与倦怠。但也就只有某一个刹那,他的自我是如此地稀薄又无味,像一爿银白地毯上的月光,一通电话的振动音就能完全消抹,好象从没有存在过。李月龙要独自地来,也要孑孓一人地去。李月龙终其一生究竟信过了谁,发自内心地爱了谁,或许一个也没有。白调了调后照镜,镜面上的后座已经空旷了,李月龙坐在那里的样子却悬浮着映了出来,白记得很清楚,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李月龙睡在那里的样子,他的睡姿很特别。白回忆。像是那些观音的样子。接着,他又想起李月龙刚才下车前说的话,此时此刻都显得模糊而意味深远起来。两个小时后就要破晓了,现在是正夜最深的时候,行人多半都散了,马路上,车开得很快,由近至远,沿着引擎声凿刻出一条长长的直线,然而又无趣地淡去了,撒旦会嘲笑世间最繁华之处也有这般寂寥样貌。白难得有点倦意,遂独自驶出曼哈顿,回饭店去,一样走滨海公路,这次他却开得很慢很慢了。他想起李月龙在饯别的时候,说了谢谢。却没说再见。这样的应答,自然深藏含义。但就是看清晰了又有甚么意思呢,白这么想。人都是要死的,梦想都是要破灭的,故人都是要远去的,好事坏事都是要忘的。除非是不老神佛,然而并没有谁不老,菩萨玉身也从没下凡沾俗世的尘烟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