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落

/白月

香港有个李家。十四年前,白站在二等甲板上,绕过了九龙半岛到了湾仔。太平山的陡坡上有几座豪宅,平凡人攀不上去,有钱人走不下来。在那里他遇见李家那个最小的孩子,名字叫月龙。李家管他叫Mister White,牛津街上黄包车夫喊他sir,李月龙一开始也叫他sir。

李月龙房间裏摆了香草,满室馥郁馨香。第一次看见他,他坐在梳妆椅上,拢着膝盖,瘦伶伶的,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一副肉薄心窄的刻薄貌了。他泄着一头乌溜溜的长发,头颅纡尊降贵地后仰着,让老嬷嬷替他梳头。白不禁怜悯他起来,一面和蔼地笑,向他说你好啊,李月龙只睇去一眼,并不应答,但他的嘴唇抿了起来,饰演着rich boy的相貌,然而唇太薄,对外丧失了攻击性,却好象把刀子含进了自己的嘴里。之后的十年里,白也在他的傲慢里闻到类似的自戕味道。

李家幺子的母亲来自一艘花艇,死得早,只留了一副贱命的相貌给他,于是李月龙遗传了漆黑眉眼,苍白皮肤,黑的尽如墨,白的又如纸,他受着这些极端意象的折磨,逆来顺受,日子一页一页过去,他就像一本被翻薄了的簿子。白受雇于本家,偶尔会带着花去太平山上看偏房的孩子,像李月龙说的——去多管闲事。他一个人住,白一开始来香港,中文不标准,李月龙听不惯,讨厌他向他搭话,后来却很乐意和他絮絮叨叨地抱怨,也懒得管白听懂没有,揽着他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他就像他养的那些兰花盆栽,晒不得太阳,被月亮饲养得苦毒。月光贫脊,他身体金贵,心思细腻似鬼神,有些话,其实也是勉强着说,但他从不愿意表示疲倦,比如他从不向白表示他乐意他来。

李月龙十四岁那天,白下午五点钟从维多利亚区办完事,知道或许只有自己记挂他生日,搭缆车前,去商店买了礼物。到了别墅,下人替他开门,白眼尖,察觉玄关里有另一双皮鞋,不太寻常,挂着笑,随即向对方说,我等一会再来,想给少爷惊喜,请您别给他说啊。结果白约到了九点钟回别墅,按了门铃,门开了,李月龙却没在客厅等他,白问嬷嬷少爷去哪里了,嬷嬷说少爷刚和二叔一起吃了晚饭,现在待在自己房间里呢。

李月龙房间在走廊底端,白敲他的门,却没应答。他伫立了半晌,除了扣分一外又多了一声,是我。李月龙这才开了门。他衣着整齐,一件青蓝底色的刺绣旗袍,长髮篦成辫子再盘起来,却神色古怪,脚步也不太稳,白闻到他房间裏有些腐烂的气味。他扶着床沿坐下,白这时细看了他,发现他虽然衣着光洁,颊上有瘀伤。这时,白大概猜到发生了甚么,心里深深地怜惜起来。李月龙还没说甚么,只是茫然地望着窗边,突然间嘴唇就发颤了,又安静地扩散到整个身体去,像一场传染病蔓延水域。白近了他一步。李月龙眼神空洞,仿佛看不见他,却激烈地瑟缩了一下,说你不要过来,一会又说,白sir,我现在感觉好恶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白说你要不要吐,吐出来可能会好一点。李月龙说好,却像筛子一样抖,仿佛恨不得把骨骼晃出来,脚尖软得像棉花,站不起来。白向他靠近,到某个距离停了下来,他立定着,很和煦地问李月龙,自己可不可以碰他。李月龙颤抖着,说好。

白牵着他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他伏在流理台上,他像一片北风颳过的枯叶,轻得惊人,白却感觉自己拦不住他。他干呕了一阵,劲很大,几乎虚脱了,最后抬头说自己吐不出来,态度还算冷静,白心想他可能不是第一次了。白提议他洗个澡,他替他放水,李月龙也说好,就象个牵线傀儡,白从没有见他这么温顺过。他还在抖,解不了喉结上的扣子,白就握着他的手心,慢慢让他自己褪下衣服,又把他抱进缸里,好似替婴儿施洗。李月龙手臂绕在他的脖颈上,低垂眉目,任人摆布,僵硬冰冷,他身上都是青红相间的伤,好象一张被孩童毁去的宣纸,惨不忍睹,此刻只有沉默能保全他的尊严,眼不观、口不语方能持守风度。李月龙皮肤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肩膀抵在白胸口上,好像刀刻。

他把李月龙放进浴缸裏。李月龙坐在水中,安静得好似一个玉人。过一会儿他蜷起身体,簌簌颤抖起来,呼吸也急促了,出气大入气小,好象要即刻死去一样。白的手掌宽阔,差不多能包覆住他的后脑,安抚他,让他躺下,他不断地向他说,没事,我在这里。李月龙这时候才开了口,撺着白的手,声音古怪,好象破风箱发出的声响,说,白先生,他对我……。他没说完那句话,便疯狂起来。他霍地仰着颈子说白先生,您能不能抱我。白说可以,只要您愿意。他又问,那您能不能亲我。白没有回答他,只是抱了水缸里的李月龙,弄湿了自己的衣服。他温柔地触碰他,替他清去私处的秽物,全程李月龙抓住他就像枯骨锁住了泥土,白说,我永远可以抱您,但月龙少爷,您的吻不能给我啊。李月龙把嘴唇贴在他的手指上,那里戴着婚戒,他说是吗,一会儿才哭了。这是白第一次看见他哭。

李月龙一直到二十六岁才死去,那天他从茶馆里出来,会堂雇的打手冲上去,从背后给了他一枪,他扑倒下来,竟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月龙扑卧在石砖道上,血从他的蝴蝶骨里潺潺流出,像一条红色小溪,活着的时候,他身上从来不见这么鲜艳的颜色。白来不及替他悼念,九龙湾便起了腥风血雨,他不得不离开。白搭上渡船,像十四年前一样站在二等甲板上,从湾仔绕出九龙半岛,他望着耸立的太平山,心想那里的坡壁实在陡峭了过头,凡人攀不上去,神佛走不下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