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朗讀者

/安雷

“……夫人下台。此时,一阵叩击木板的声音。麦克白说:那打门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得我心惊肉跳?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雷獅翻过一頁。大学时期我修过一些文学教程,其中也包含了莎学。那些课堂上,我总是像大部分人一样昏昏欲睡(黛斯特蒙娜!黛斯特蒙娜!吉布森教授高龄八十七岁,他的热情和声音一样颤颤巍巍),讲座办在夏天午后,老阶梯教室的空调坏了一台,天气燠热,湿气像钢管舞女脸上的粉底一样厚重,校工从不清洗教学楼的窗户,向外看去,天空阴郁又模糊。当运方雷声震动头颅深处,所有人都以为是熬夜导致的耳鸣,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带伞,天黑前回不了宿舍,讲臺下又是一阵波澜不惊的骚动(回答我!戴斯特蒙娜,你这不贞的女人!)。

我不喜欢莎士比亚——从我还能看书的时候,更不愿意雷狮唸这些剧本。我宁可他把我当作低龄儿童,对我讲《戴帽子的猫》(绘本的字体都会放大,对他其实更友善一点)而不是这样直挺背脊,抛弃血统与出生地,戴上晦暗、严肃的盎格鲁撒克逊面具,抑扬顿挫地朗颂戏剧。“——阅读经典于我们有益,使我们更加明智地面对抉择。”他模仿中学教师说话,同时眨眨眼睛,睫毛擦出邪恶火焰。水早就满了,滚烫的热水翻落浴缸边缘,仿佛长浪撞上世界之角。浴缸狭长,我们分坐一端,面迎面,口迎口,鼻尖迎鼻尖,一切相对如镜象。除了眼睛,他看着书,我则甚么都不看。那是一本发霉得快烂掉的无改编剧本,旧书摊捡来的,甚至不用一毛钱,薄纸几乎黏在一起,翻阅时必须戴着手套。每个星期五晚上我们都这么做。这是第几个星期五了?他魔幻的声音让蝇头小字从书页浮起,在铂蓝天花板上四处飘浮,单词交合,扭曲,变形,彼此刨抓,裸露出它们的本色。(“鲜红色的海洋”,这里还不错。颜色竟然也能教人害怕)

还能使我们发疯。我以为我回答了他,却发现我只是嘴唇蠕动。热水淹没胸口,肺里被蒸气充得鼓胀,龟裂开来。他唸太久了。早知道他今天要唸这一齣,我就不该放这么热的水。

我慢慢靠向磁砖,仰头躺下,打湿了头发。我甚么也看不见,天花板上仿佛是一片鲜红的血腥海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