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動物

*網友約稿 *末日pa

1.

城市裡從來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即便在他們還能發出聲音的時候,范一和也被大樓掉下來的東西砸過,比如鳥屎、磁磚、煙蒂。但他並沒有想過由於長期風化,水泥剝落,室外冷氣機也能砸下來,更沒有想過,室外冷氣機在八樓以上的重力加速度下落地,會直接解體,零件飛濺——當然,這並不是范一和的錯,因為人通常習慣把什麼都想得強一點,否則實在太沒有安全感了。

冷氣機掉在他們五公尺之前,發出巨響,但是沒砸他們臉上。范一和回頭,發現老莊仰著臉,手摀著左眼,有血從他的指縫裡流出,從手背滑到人行道的方塊磚上。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操。范一和盯著他的臉,喃喃說。你居然他媽也不叫一下。

跑。老莊說。那東西要來了。

范一和回過神來,拽了老莊,轉身就跑。他們跳進一個小巷的垃圾箱裡,在那裡等待怪物經過。垃圾箱裡塞滿紙箱,鋁罐、應塑膠和軟塑膠——顯然這個社區的資源回收落實的成效不佳——以及某種腐壞得已經不能讓人聯想到食物的餿水味。

事態緊迫,他和老莊把垃圾鋪到彼此身上,然後躺在垃圾箱的底部,屏氣凝神。垃圾箱底部有一張鋁箔紙,上面還殘留著一點超市雞肉捲的氣味。然後那種東西從蓋子上踩過,范一和停止呼吸。假如可以——小學的時候,老師讓他們在一張a4紙上寫pocket list,寫夢想的職業,范一和從來沒有寫出來,因為他從小學一年級就知道睡過生涯輔導課無傷大雅,沒有夢想也無傷大雅。現在他有無數的夢想,最大的一個是變成石頭,但他一個也不會寫出來,因為他們收集到的墨水必須用於求生,而書寫會發出聲音——一種十分細微的,金屬筆尖與植物纖維摩擦的聲響,這些天殺的東西在五百公尺外就能聽見。人體就像一台吵雜的機器,生活會發出一整個兵工廠的噪音。

老莊用一根保鮮膜紙筒頂開蓋子。然後站了起來。

小巷的狹窄陽光照亮了他的臉,范一和發現那道裂口從眉骨延伸到眼角,表皮向兩側掀開,血肉模糊,眼周瘀腫得非常厲害,呈現一種泛紫的黑色,飛過來的大概是某個附帶尖銳直角的小型連接組件,直接撞上眼窩——事後老莊推測。

他站在垃圾桶裡,小心地檢查老莊的傷口。很快地,他也滿手是血。老莊保持沈默,任他翻看,那隻弱視的淺色的眼珠怪異地盯著他。

你還看得見嗎?范一和用口型問他,老莊搖搖頭,抓住他的頭拉到耳邊。

再說一次。老莊的口型說。小聲一點。

范一和咽了咽口水。眼珠還好嗎?他問,聽見自己的聲音:陌生、沙啞、恍惚。你還能看得見嗎?

不知道。老莊回答。還行吧。

老莊幾乎沒有向他說過不知道。

旅行包裡有還剩一些繃帶和消毒水,老莊提議找個安全的地方再處理,因為這裡實在太髒。路上,他們經過好幾間藥局,試圖在裡面搜刮一些有用的外用藥和紗布,可惜無所斬獲。確認環境安全後,他們決定暫時把最後一間藥局的倉庫當作據點,暫時留在那裡。

這座城市的電力早已不再運作,而他們這次進入城市,就是為了給手電筒找到新的電池,沒想到天來橫禍——以時速八十公里噴射的冷氣機零件。范一和想,幸好不是整個鐵扇砸來,否則老莊的頭就沒有了,或著我的脖子沒有了,因為我比老莊矮半顆頭。

這是幾?隔天中午,他們重新包紮了傷口。范一和拉開一粒金屬易拉罐頭,一邊吃裡面的醃漬鮪魚,一邊向他弱視的那隻眼睛比3。這裡隔音很好,他們非常小聲地說話。

老莊瞇了一下眼睛,然後坦承他看不見。

范一和問他看得見多少。

這個嘛。老莊聳肩說。你的顏色跟架子不太一樣。

老莊一向是很誠實的。那瞬間,范一和忽然有點後悔做這個測試,他發現自己並不那麼想知道。

他慢慢縮回手,發現老莊前面的那個罐頭並沒有動。他嘆了一口氣,爬過去開了那個又圓又扁的罐頭,擺到老莊手上,然後把蓋子扔到貨架旁邊。老莊有點訝異地喔了一聲,對他說謝了。

他觀察老莊吃那個罐頭。即便視力幾乎完全消失,他也沒有割傷手或舌頭,並且沒有浪費罐頭裡任何一點可食用物。

他們的物資不多了,這座城市已經被搜刮得見底,只能蹲點空投,或著去搶劫路人,和住著人的房子。

一般而言,這些粗活由老莊負責——老莊並不介意做這些事,因為他非常擅長。他們第一次蹲點,是小范提出的主意,而他也成功地預測了降落傘著地的位置。然而,這種預測顯然並不困難,因為有至少三組人守在那裡,一組是兩個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另一組是一個父親帶頭的家庭,最後一組似乎是由一個女人帶頭的,范一和對他們印象並不深刻。他們為了那箱醫藥補給僵持不下,在紙上對話,直到紙張寫滿,不剩餘任何足以表達的空白空間。這時候老莊從草叢出來,以一種奇妙的偏視洞察了他們的窘境,太陽快要下山。他走向他們,從背後拿出一把水果刀,平靜地宣布他和小范將帶走這個箱子。他捅破了穿polo衫組合的兩個人的股動脈,砍傷了一個男人的脖子。女人帶頭的隊伍主動退出這場血腥分紅。最後范一和心有虧欠,拆開箱子,分了五分之一桶的消毒水給那些女人。

老莊問他為什麼要給。他那時候說,因為自己過意不去。老莊瞥了他一眼,說好吧,你覺得好就好。並沒有多問,也沒有責怪他。

反正那麼多背著也重。老莊坐在樹墩上,一邊給一隻死麻雀拔毛,一面說。雖然我不覺得他們能活到用完的時候,他們帶了那麼多小孩。

當然,他是用口型說的,沒有發出聲音。

幾個月後,范一和十分後悔自己給了那五分之一桶,因為在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那樣的好運氣,遇上投放醫療包的直昇機。

現在老莊受傷,范一和只能自己出去出門。他很不願意這樣,但老莊現在出門就是找死。即便老莊或許不那麼覺得。受傷之後,他用非常一般的語氣,說假如他瞎了,建議范一和自己走。

你想死啊。范一和罵他。你要是真瞎了不是完蛋了。

我瞎了你帶著我不也是完蛋。老莊說,態度很樂觀。我自己搞不好還行,反正我也不是沒瞎過,你把刀子留給我就行了,其他我看著辦。

當然范一和沒理他。雖然他認為他並沒有說錯。

他第一次自己出去採集的時候,在舊城區的住宅區挨家挨戶地晃蕩,打開冰箱和儲藏櫃,尋找尚未腐壞的食物。他經過某戶人家的廢棄庭院,那是一間附帶地下室窗的別墅,房屋早已荒廢。

范一和趴在窗外看了一會兒,發現裡頭有人。那是一個小女孩,正在讀一本繪本,十五分鐘過後,她的母親出現。三十分鐘過後,父親出現了。范一和躊躇了一會兒,認為自己不便冒險,畢竟老莊不在,他沒有把握對付一個保護慾旺盛的高大男人。

他回去的時候,只帶著兩罐臭得他不想打開的醃黃瓜,和兩綑棕色的紙箱膠帶。他把膠帶扔到老莊身

上,說自己找不到透明的,他將就一下吧。不曉得為什麼,說話的時候,他感覺有點忐忑。

老莊本來把右手背在身體後面,左手作伏地挺身——有時候范一和會忘記他現在是個盲人。膠帶彈到他的左肩,在地上滾了一段,他把右手放下,換右手訓練,左手摸索了一陣子,撿起那捆膠帶,放在手上把弄了一下。

挺不錯的啊,這玩意兒挺好用的。他說。你從哪搞來的,文具店?

范一和向他講了住宅區的事情,不過並沒有提那戶人家。

接下來兩天,范一和的運氣不好。什麼也沒能帶回來。他想,要是出去的是老莊,就算外面什麼都沒有,他也能帶回來一些東西。他懊惱自己的無能,但老莊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和他一起重新清點了原有的物資。

大概能再撐五天。范一和說,忽然感覺有點緊張,胃裡空虛地翻攪。再省一點六天,不能更多了。

再多餓個兩天也行啊。老莊聳肩。八天很長了。

他不斷地想著隔天的事,腦子像一台短路的應答器,睡前他問老莊水還剩多少,問完才想到老莊也許已經休息了。正後悔吵人,打算若無其事地裝睡,就聽見隔壁老莊說:現在是夏天。

所以呢?

幾乎每天都會下雨啊。老莊翻了個身,向著他說。你是腦子壞了?

媽的,對喔。范一和說。我也覺得我腦子壞了。

老莊沒有回覆他。

范一和到日出就出去了。那天他倒楣透頂,街上有人開槍,他搬開水道蓋,跳進裡頭,然而來不及蓋上,有東西追了進來,他只能跑,在管道裡迷了路,爬出來的時候,已是隔日正午。城市的污水處理早已停擺,他爬上鐵梯,從某個水道孔探頭出來的時候,才感覺那種環繞式的霉腥味像鐵鎚一樣朝自己撞來,他趴在那裡乾嘔了一陣子,幸好沒有什麼東西被吸引過來。他記得藥局路口有個亮藍色的中華餐廳招牌——他找到那裡,然後走進藥局。

店裡和他離開前的模樣不太一樣,幾列貨架似乎歪了一點,像教室裡沒對齊的課桌椅。玻璃門上有個半身高的破洞。或許有人來過。他看著地上的血跡想想。或著什麼東西闖進來過,但並沒有進入倉庫。

范一和並不想知道,他是真的那麼認為,還是他希望自己這麼相信。一些絕望的幻想拖住他的腳步,讓他變得緩慢,躊躇。他看見自己的腳尖,上面沾著下水道的泥土,相當潮濕,鞋身貼緊他的腳掌,他的皮膚像那種泡水的包裝紙,發皺地黏在肉上。

他蹲下,往門板底部敲了五下。

三秒後,老莊替他開了門。他沒有什麼變化,眼睛上的紗布是新的,大概自己換過。

喔,是你啊。老莊向他打招呼。還以為你掛了。

閉嘴吧。范一和把棍子插回門閂上,靠著門板一屁股坐下,他的眼皮很沉,要不是身上太臭,他感覺自己累得下一秒就會昏過去。外面怎麼了?

有幾個人進來,我沒去看也不知道幾個,可能想找點東西吧。老莊說。我猜他們弄倒了貨架,或著把什麼東西弄下來了,那東西就進來了。

然後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莊問他。你不是剛從進來?臭死了,你去下水道泡澡?

差不多。范一和翻了個白眼。玻璃門破了,地上有點血,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的。

沒有味道?

沒聞到。范一和說。至少我不會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店裡死過。

那牠吃得挺乾淨的。老莊說。或著拖出去了。

范一和慶幸牠們沒找上倉庫,但他沒說出來,就像他不敢問老莊眼睛好了沒有,也許他懼怕他的回答,因為老莊不會說謊。

隔天他跑進一所廢棄的城市大學,翻進教室找冷氣和投影機遙控,從裡頭挖電池。他在超過一百間教室裡看過,只找到兩三顆堪用的鋰電池。他把那些電池裝進手電筒,又在城裡搜了一宿,在發電廠遇見幾個新來的逃難者。他試圖用那幾顆電池跟他們換半袋乾糧,結果談崩了,他費吃奶的勁才守住那把手電筒,還被砍了幾刀,幸好當時光線不好,刺得不準,沒有刺中要害,也割得不深,只是一些皮肉傷,他用封箱膠帶黏住止血。

後來,他會伺機埋伏在一些路口,等到有人經過,就假裝腿部受傷,低頭處理傷口,等到隊伍中最後一個人經過,就割斷他的背帶,或著提繩,然後搶走那個背包——假如是複數,他也只搶走一個,然後拔腿就跑,不管裡頭裝著什麼。

他們幾乎不可能把東西拿回去,除非他們開槍射中他。而在城市裡,瘋子和弱智才會開槍。他沒有和老莊分享這個方法,因為他並沒有問他。要是老莊在,就不會只搶一個人的,他並不會做這樣缺乏效率的事情。

老莊摸到那些膠帶,也沒說什麼。他略過那些地方,就像略過許多他假如想要,就能揭穿的真相。

倉庫沒有任何窗戶,除了門縫,密不透光。有一次范一和半夜驚醒,感覺這種黑暗像鐵罩一樣籠著他們,日出之前,他們也會變成鋼鐵,像那些貨架一樣,被焊在地上,沒有聲音。他猛地坐起來,叫老莊的名字。

操我。他聽見他自己說。

本來,他以為老莊不會回覆他,或著只會在隔天起床之後,問他腦子是不是有洞。

好啊。老莊說。你自己過來。

他用受傷的膝蓋行走,爬向某個方位,繞開貨架,像劫難後樹林裡的動物,小心翼翼,他的膝蓋壓上一塊像手掌一樣的地方,他伸出右手,卻什麼也沒有碰到,掃到一片虛空,好像他才是盲目的人。他感覺有一隻手繞到背上,把他帶了下去。他的後腦撞上牆壁,水泥地的涼意滲入背脊,老莊的手指緩慢地從他的肩頭掃過,他感覺自己又能呼吸,有出聲的衝動,與此同時,虎口像一把真正的火鉗,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白日出門,經過街上,偶爾發現一些沒有碎裂的反射鏡面,他在那裡看見瘀痕,還有褪色的頭髮——他告訴老莊,只要他發出聲音,就掐他,老莊照做。他的頭髮長了,髮根已經變回黑色。他趴在洗手台上,對著鏡子擺弄,查看掉色的程度,上次老莊弄到一盒紅的,不過後來有一次,他們在樹林露宿,就拿染膏來做記號,抹在經過的樹幹上,避免迷路,就這麼用掉了。他決定自己再搞一盒回來,趁老莊看不見。

我居然現在還在想這個。范一和想。搞不好我真的有點毛病。

老莊並沒有對他的反常表示什麼,但就算他有所不滿,語言也從來不是他報復的方式。他高中一進學校就知道莊哲晟,高三才和他同班,感覺他雖然兇相離奇,卻很好相處,是個好人。後來范一和認為,老莊不是好人,但確實不算脾氣壞,很隨和,也很少被冒犯的時候,即便不高興,通常也不會說出來。真正不高興的時候,只會動手。

他不曉得那隻受傷的眼睛造成多少影響。但即便瞎了,他相信老莊也能用某種奇異的方式活下去,只要活著,老莊就能繼續活下去,他從來只介意這件事,這是他好相處的原因。他身上有一種野生動物般的靈感,一種目盲者的鎮靜,好像他擁有眼睛以外的眼睛。我比他更介意這件事,但他也不在乎。范一和想。也許這是他還沒有離開的原因。

接下來幾天,他失去過去一週的好運。他幾乎翻遍整座城市,也沒有見到一個活著的人。盛夏降臨這座城市,日出的時間越來越早,整座城市像個水泥蒸籠,正午的陽光從廢棄車輛的前窗反射,灼傷眼球,無人踩踏的柏油路亮得像雪地,蒼穹幾乎使人目眩。他一無所獲地遊蕩了四天,第五天的午後下了暴雨,半小時後,有雷聲傳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折返回去。

他探頭進倉庫,問老莊,上次撿回來的槍還在不在。老莊說當然還在,就放在背包底部,要的話他自己去拿。

有子彈嗎?

我記得還有五六顆吧。老莊說。你要用啊?

他沒有回答老莊,因為他也不喜歡說謊。

老莊並沒有多說什麼。最近他拆掉了一層紗布,那些突起的疤痕依稀能見。

他帶著那把槍,回到他第一天搜查過的住宅區,在那些附帶庭園的獨棟,那些一模一樣的,荒廢而精緻的房子間穿梭。他踏進那個雜草蔓生的庭園,積水的黏稠泥土滲進他的鞋襪,他彎下腰,從地下室的窗戶看進去客廳,那裡點著一盞燈,燈座拉著電線,他上次見過的小女孩在沙發上睡覺,他猜盡頭連著獨立發電機。

他試著打開窗戶,然而氣窗卡得很緊,並且被填縫劑補過,還貼了吸音膠條。

他在那裡試了一會兒,直到暴雨刺得他不能睜開眼睛,指頭因為冰冷開始發僵,決定從其他地方進去。

他隨便找了個窗戶,砸破之後,從那裏鑽進去,然後在主臥室的地毯下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他用撬棍打開,探下頭,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他的眼前是一根水泥造的基柱,基柱旁放著幾個超過半人高的鋁桶,他猜那裡頭存放柴油。

他考慮了一下,拿出背包裡的火柴,抽了一根放在盒子上,留在地下室的門邊。

他把工具袋抱在胸前,然後跳下入口。這家人在地下室裡做了隔間,從這裡下去,還要打開一扇木門。他不確定門之後連結到哪裡,也不能想像裡面的構造,但他依據空間感判斷,這個地下室不是方形或正方形,而客廳在方形邊緣。

那扇木門毫無裝飾,然而與門框十分吻合,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縫隙。門上只有一個鐵栓,要是怪物闖進來,這門不可能撐過三秒。范一和想。不過他們做出這個也不容易了。

老莊受傷之後,他撬鎖的技術進步了不少。他毫無困難地破壞那個鎖,然後推開門,小心翼翼。

那個小女孩就睡在沙發上。這裡聽不見雷聲。

後來她尖叫起來,范一和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這裡隔音良好。

就算聲音太尖,變得危險,他也可以馬上開槍。他已經開過保險了。

你們可以用食物來換她。范一和說。還有抗生素。

他用一隻手勒住她,然後站在門前舉起槍,對準她趕來的父母。他們看起來非常關心她,他開始感覺罪惡,然後害怕。他的雙腳開始發抖。要是那個男人不顧女兒,來搶他的槍,或著聰明一點,砸什麼椅子過來,也許他就完蛋了。

我只要拿到就會走了。范一和站在門檻上,再一次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對夫妻互看了一眼,接著母親走到客廳後面,幾分鐘後,然後拿了三盒麥片和一包果乾出來。范一和搖頭,問他抗生素。她堅持沒有。范一和又問了兩次,她拿出了半條。范一和看不能再逼,只好作罷。

他把女孩夾在手上,一手把那些東西收進背包,小心翼翼。女孩不斷踢他,但他沒有鬆手。

他把東西收完,然後帶著女孩倒退,退回那把他已經打開的梯子前。

我一定會放開她,我保證我會放開,我不是那種⋯⋯不是那種變態。但是不要靠過來。范一和警告他們。否則我會開槍。

男人把手放在身後,某個瞬間,他感覺身體冰涼,但他強作鎮定,裝作沒有發現。他把女孩擋在身體前面,倒退上梯。然後先把手伸上去。

他想過男人會在這個時間開槍,但槍響的瞬間,他仍然顫抖了一下,早了一步把女孩扔下去。要是做這件事的是老莊,他就不可能這樣。他會給所有人兩槍,或著兩下,殺光所有人再上樓,以防有人追上來。他想。但是我根本不會用槍,我是不可能射中人的,所以我才要用這種方法。

他在男人追上之前,扔下那根劃開的火柴。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在女兒身上,沒有注意到那裡少了一桶柴油,他事先把它們倒在地上了,要是他們走近,就會發現地面比平常光亮。

他滾下台階。爆炸聲太大,他沒有回頭看那幢房子燃燒的樣子,因為他知道那些東西要來了。他跑過草叢,濡濕的雜草擦過他的手臂和腳踝。到了市區,他確定後無追兵,稍事喘息,感覺頸窩刺痛,才發現那裡受了傷,子彈擦過了那裡。

他慢慢走回藥局,直到不再手抖,才往倉庫的門上敲了五下,老莊替他開門。

我找到了不少。范一和把背包摔在地上,然後坐下。一些吃的⋯⋯有空再看吧。

他把槍還給老莊。

老莊把槍放在手上,惦了惦重量。你沒用啊。他說。我以為你終於開竅了。

廢話。范一和說。我又不會用。

說的時候,他忽然梗了一下,好像有火埂在他的喉嚨裡。

老莊沒多有說什麼話。

入夜之後,雨勢漸小,然而並沒有停止。

他做了惡夢,並且不能忍受那種餘裕,去找老莊的手,於是他們做愛起來。

他要求的時候,老莊並不是每次都醒著,有時候被他弄醒,會變得粗暴,沒有節制,但老莊從不拒絕,也不說話,要是他不高興,就會在手上表現,之後就沒有事了。

這是最暴力的一次,他幾乎從不感覺那麼痛苦,他的手成為黑暗的一部分,從四面八方來,在他身上下釘,把他焊在那裡。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們還正常上學的時候,他去老莊的家裡,他問起他右邊那隻眼睛,那陣子他們玩的是鐵鍊,下場非常可怕。他有一整個月不敢見老莊,後來老莊和他和好,但是並沒有道歉。他第一次萌生後悔,試圖掙扎,抓他的手腕,而老莊這次沒有停下來。有一陣子他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的手腳麻木,耳鳴像故障的音箱一樣炸開,在鼓膜上震盪,他想起那場爆炸,而那尖銳的鳴聲遲遲不退,像一種恐慌的心跳。

老莊的手掌滑過他的臉,他感覺他頓了一下,彷彿為了什麼訝異。

你為什麼哭?他聽見老莊說。

有什麼好哭的?老莊問他。你今天不想要這樣?還是我差點掐死你?

范一和張開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你想停就告訴我啊。老莊在黑暗裡向他說。不然我不會知道。

他的語氣並不是開玩笑。

他過了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正在哭,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能讓自己停下,即便他發出聲音。耳鳴太響,並且不斷升高,他清醒地體驗了驚醒前一刻的惡夢,黑暗變成鐵砂,埋在他的胸口上。

他知道老莊看著他。

他本來以為,老莊要讓他安靜,因為他本該那樣。然而那雙手從他的脖頸掠過,並沒有在那裡落下。老莊只是捏起他的下顎,然後吻了他。老莊從沒有與他接過吻,范一和以為他並不會做這樣的事,就像他從不為人說謊。老莊的舌尖碰到他的牙齒,他吸不到氣的時候,掙扎起來,咬了他三四次,但老莊並沒有離開。他指引他呼吸,教導他靜默,耐心得不可思議,耐心得像一種盲目,即便口腔裡的血腥淹沒了一切親密的氣味。老莊放開他的時候,他什麼也看不見,手掌碰到老莊的臉,食指擦過他半盲的那顆眼球,發現它仍然平和地睜開,要是有一點光,那裡就會反光,就像月亮。

我想讓你拆掉繃帶,看你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這麼想看你的眼睛。范一和想,他發現自己平靜了下來。可惜這裡實在太暗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