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ither sword nor crown by arahir 4(5/7)

后来,像是一个糟糕的预言。像一种必然。

问题是这样:他的王国辽阔,而他的敌人无处不在。他的父亲曾经告诉他,不那么像一个警告,而更像是一个承诺,说王冠是指挥军队的东西,但忘了提到王冠也会反过来,指挥他。放弃他的军队即是放弃权力。这不是一件可以选择的事。他可以制造更多战争,对新征服的地方提税来保住以前的,用从一群人那里抢来的东西偿还另一群人,一个无休止的掠取再掠取的循环,使他的王国膨胀直到它开始自内腐烂,就像他的父亲终结前的样子——但这时他们接到了一个使者。一个简朴的农民,来自一个不那么简朴的农场,带来的贡品足以作为一场盛宴。

一切都明朗了。一切都简单了。如果他需要什么东西给他的军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拿走。贡纳同意了,弗洛基垂涎欲滴,那些曾经是哈拉尔德手下的人对此至少保持沉默。再也没有反对他的权威了。

没有人,除了托尔芬。

让他呆在会议厅是个错误,库努特意识到。托尔芬的翻滚白眼或者低声评论是一回事——当场和国王争论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在看着,在托尔芬困惑的神情从无辜转变成铁青的时候,而他们的对话不再是大厅里的其他人可以假装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他们站在那里——这些日子里托尔芬一直在他身边,但这意味着没有空间、没有距离他可以争取来缓冲托尔芬的愤怒。“你拥有整个英格兰。你拥有丹麦。你拥有一切。为什么你还需要一个——一个无聊的农场?”但这不关乎需要。这里面没有一点是需要的。那才是问题的关键。

库努特从桌子后面退了几步,指向门——“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这个。”他说,但托尔芬无视了他并跟上,踏进来填满了他让出的空间,即使当库努特试图转过身去。

“我以为你很谨慎,我以为你不会让人们死在毫无意义的战争里。”

他是这么做的。仍然在这么做,而这是坏选择中最好的一个。王冠之下没有简单的选择;托尔芬只是不懂这一点。也许永远不会懂。库努特的受伤随即又让他感到愤怒,他带着勉强控制住的怒气低语道,“阿谢拉特死了,我才能拥有这些。”

他说了错的话。

托尔芬的眼睛睁大了,坚硬的下颚软化了片刻,然后一切都变成了地狱。只带着一声纯粹愤怒的声音,他把库努特向后推到墙上,匕首陷进库努特脑袋旁边的木头里。库努特甚至没有看见它出鞘的动作。“你再敢说一遍他的名字。”

库努特懂得那种眼神,或者自以为懂得。原始的愤怒。但现在不那么原始了。它是克制过的。这是那种从前的失望,它让人疼痛。

“他不是为这个而死的,”托尔芬小声说,他的嗓音沙哑如石,他的话语在他们之间幽幽地回旋,也许太轻了,房间里的其他人听不见。“他不会希望你变成这种人——”

库努特没有让自己退缩,而是把双手放到托尔芬的胸膛中央,把他推了回去,用力地。他们有相近的力量,但库努特总是比他高。现在他利用它来盯着托尔芬身后的人们,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托尔芬,滚出去。”

这次托尔芬的眼睛里没有背叛。

托尔芬咕哝着,从墙上扯下匕首,然后不带一字或一瞥地走出了门。

那天库努特没有让自己再想起托尔芬。没有想起他飘逸的金发,没有想起他离开时骄傲地展开的双肩,也没有想起那天早晨黎明前他的手指划过颈后的触感,在他们训练之前。一点也没有。哪怕是一刻。哪怕是一息之间。

***

两天来,托尔芬几乎不跟他说话。船已经备好并装上了货物,所有的人员各就各位。一百人对付这么一个小小的农场足够了。库努特需要做的全部就是放他们去战斗。弗洛基的人会处理好剩下的事情,然后他的帝国可以安然度过下一个冬天。一个农场,又一个农场。偷来支付一支军队,用它获得又一支军队。这是一个完美的连锁,一条没有终结的道路。他拥有这么多,但他还将拥有更多。如果还有别的办法,他也不知道。

他们出航的那天,托尔芬在那里。他安静地登上甲板。在船头,他眺望着大海,斗篷在他的肩膀上拍打,坚定写在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比起库努特他更像一个维京人。

他们在一个勉强称得上是海湾的地方停泊,不过是一点儿岩石还有树林,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中穿过,注入大海。有足够的空间来扎营,足够的水来洗澡。人们安营扎寨,而库努特在溪边清洗头发,并借着水面反射的夕阳光线来刮胡子,景象不可思议地平静,对于即将发生什么而言。即便他保持沉默,托尔芬还是坐在附近,时不时注意他,在摆弄自己弓箭的间隙。不是第一次,库努特发现自己在想象另一种生活,一间小木屋而不是一座城堡,炖兔子而不是盛宴,几千里内唯一的黄金是晚上身边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

简单。而且愚蠢。他的喉咙发紧。

托尔芬还是没有和他说话。所有的搭话都被各种各样的单音节搪塞,挫败,或者最糟糕的,顺从。他想他应该庆幸托尔芬没有在船上和他斗上一整天。相反他站在船头,看起来就像他是这艘船的一部分,就像他和它一起属于那里,在最后一块船板被弯曲和捶打到位的时候就冒出来了,这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让不安在库努特的胃里翻腾。

当库努特完成以后,他在平静的水面中审视自己的脸,溪水潺潺而过。他看起来不再像个男孩——也不像个女孩了。托尔芬是对的;他终于和他的头发融为一体了,和那双有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但他无法确定自己看起来像个国王还是彻底的其他什么东西。他在哈拉尔德的葬礼上穿的斗篷现在是他最喜欢的一件,通身漆黑。它冲淡了他的颜色,让他的眼睛变成了冰屑,头发从小麦变成了雪。

身后靴子在草地上踏过的声音打破了完美的寂静。“想要谈谈了?”库努特问。托尔芬脚步声的节奏就像他自己的心跳一样熟悉。

“决斗。”

这就是托尔芬的回答。库努特精心堆积起来的挫败感全都咆哮起来了,它的热度让胸口发烫。

“我不想对打。”不是在一天的航行之后。不是当它是托尔芬的某些借口,来发泄他的愤怒,或者,更有可能,为了满足他自己,为了在快乐中释放自己的挫败感,而不用承认这就是他正在做的事情。他可以在黑暗中让手指穿过库努特的头发,可以把嘴唇贴在裸露的喉咙上,可以在他们四肢纠缠的情况下睡着,让身体的压迫来抚平自己的噩梦,但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需求。在光天化日下,他仍然是那只狼,完全属于他自己。

库努特从来没有指望能从中得到一个爱人,但至少是一个伙伴。他站起来,从溪边的青苔上取来王冠,把它安放回自己潮湿的头发上,没有看向托尔芬。他能感觉到此刻他身后的存在,一步之遥,如果没错的话。他的接近让库努特的血液跳动了,然后又跳动了一下,当托尔芬压低声音说:“不,一场真正的决斗。你欠我的。”

这不值得回答。库努特感到绝望悄悄溜进来,冻结了他血管里的血液,霜冻从门下结起。他已经拖了好几年;再多一点点,就足够了。为了什么,他不确定,但他的心脏跳动着在说不行,不是今天

“别傻了。”库努特喃喃道,因为他必须得说些什么,然后他从对方身边擦过,朝营地的声音走回去,不为聆听身后托尔芬的脚步而停留。他会跟上来的。他一直在这么做。托尔芬是他的第一个追随者,他意识到,在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眼睛的颜色的时候,他就被命令去保护他。

在营地的边缘,托尔芬追上了他,隔着厚重的斗篷拽住他的手臂。库努特甩开了它。“托尔芬——

“如果你能听我说句话——”托尔芬甚至没有在落后他一步的位置。他们必须做出的假象。

库努特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听。他的帐篷搭在营地的另一侧,离海滩最近。他走得尽可能地快,而又不至于看起来像他在躲着一个名义上是他的护卫长的人,尽管这个想法让库努特自己都忍俊不禁。他试图做出庄重的样子,但没有效果,而即使是弗洛基手下冷酷的约姆战士也喜欢听一点有意思的八卦。他们带着公然的好奇看着,如果这发生在其他人身上,那就太滑稽了。至少托鲁克尔不在那里。库努特向做出这个决定的无论哪个神送出一份啼笑皆非的感谢,但这算不上是慰藉。帐篷的墙不比纸厚,这会是一场战斗——真正的战斗。这些人在回去以后会争先恐后地抢着对托鲁克尔一拳又一拳,不管它如何告终。

弗洛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投去了一个眼神,其中的兴趣并没有被他的假意关心掩盖。他总是比其他人更讨厌托尔芬一点,那是以后需要清理的又一个烂摊子。库努特推开帐篷的门帘,而托尔芬再一次抓住了他。

“你真他妈的顽固。”他说。大胆的发言,但话说回来,它们总是出自他那里。如果托尔芬不能用行动、信念和真正的技巧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信服,烦人的事会是两倍还多。

“而你真会说话。”库努特终于在帐篷里相对隐蔽的地方转过身来,反咬一口。“我不会和你决斗的。而且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的统治方式了?”这些话在冲口而出的时候,把自己绊倒了。“你现在是不是也要开始给我税务方面的建议?只要你有机会对决我,你就不在乎。你从来都不在乎。”

他尽量让它像一个低语,但最后他几乎是喊出来了,这些话语在离开的时候找到了自己的生命,像挖掘出一口潜藏的悲伤之井。

托尔芬像被扇了一巴掌似的向后退去。库努特让自己长长地深呼吸,一个接一个,托尔芬什么都没说。

“我在乎。”他最后说。

库努特等着他详细说明,但他没有,现在库努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竟然两次以为自己可以假装他们在谈论农场这样乏味的事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都快没有血色了。对托尔芬而言一切都那么简单,每个决定都是一条直线,一个行动或不行动的问题,而库努特在权衡忠诚和细小的争端,还有最重要的金钱。

一次深呼吸。再一次。然后在托尔芬发出一阵介于呻吟和咆哮之间的声音时,这场谈话无疾而终的最后希望也消失了,这是他说不出话时的默认状态,尽管已经大半年的时间库努特没有被托尔芬这种特殊的愤怒对待过了。他一直在好转,库努特想。何其愚蠢的想法。

他没有看托尔芬,但低下头,感到自己的头发垂落肩膀上,那里没有被王冠挡住。“我有一支常备军要养一整个冬天。我可以向所有的英格兰人征税,直到他们买不起一块面包,或者我可以释放这些人,让一支没有报酬的军队在乡间游荡,寻找工作和食物——或者愿意去抢它。你和阿谢拉——和一帮雇佣兵曾经生活在一起。你觉得会怎样?”他现在呼吸艰难。他把声音压低然后结束,“或者,我可以这么做。这些是我的选择,托尔芬。”

托尔芬抬起手,就像他可能——什么?再次抓住库努特,或者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他把它放下了。

“你一直这么说。”他说。库努特无法看向他。托尔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恨过他了。“你一直表现得好像杀人是为了救人一样。至少不要骗你自己,公——”

公主。他是最后一个使用它的人,而且只在带着古怪的感情的时候才会用。现在,它听起来像曾经的侮辱。就像他们不知怎么失去了此刻和初次见面之间的每一分钟,而他在托尔芬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累赘和傻瓜。

库努特让自己站了起来。“我现在是国王。而且阿谢拉特已经不在了。”他坚定地说出了阿谢拉特的名字,因为那个身影仍然像幽灵一样坐在他们之间,而托尔芬的全身颤抖也是他今天唯一的胜利,尽管这一样伤到了他自己。“我必须自己做出这些决定。”你也是,他没有说。在某些时候,托尔芬必须在没有复仇作借口的情况下行动。他必须决定去追随谁,为何追随——或者干脆不追随任何人。为了得到某样东西,他必须想要它。

这个念头让库努特付出了代价,因为其中没有任何位置让他可以看到自己。他本来以为如果不让托尔芬的手沾上血,那就足够了,但污秽终于还是会蔓延到他身上,只要他们还在共享此生。即使是托尔芬追随王冠的想法也是可笑的,但这就是库努特能给他的一切。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余下的所有话语都在喉咙里升起又死去;他无法在它们周围呼吸。

“是,你说得对。你是国王。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你一直说的是什么——天堂?这就是你的天堂?”

他说得这个词像个笑话,而且不是个好笑话。

“你要我做什么?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走了。”库努特被笑声噎了一下。“我的人会怎么说?”

“你很聪明。你会想到办法的。”好像就这么简单似的。

这是托尔芬第一次赞美他。作为理由还不赖,而库努特站在那里指着他,带着孩童的愤怒大喊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这样说话,因为从来没有人。直至今天,仍然没有。没有别人敢。静默主宰着一切;对夏夜来说,这是没由来的寒冷。他无话可说。他总是对托尔芬说出错误的话,总是找到最糟糕的事情说,总是得到一模一样的扔回来给他的眼神。他的嘴巴动了动,直到咬紧牙关,决定如果找不到那句正确的话,就什么也不会讲。

托尔芬一动不动,仍然在观察,仍然在等待,然后他轻声地,带着坚定说:“真正的战士不需要剑。”

这句话疯狂的乐观听起来应该像孩子气,但它不是。这种确信在他脸上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美丽。光线透过帐篷的帆布,他的眼睛中闪烁着赤色的夕阳。

库努特竟然傻到认为自己可以站在这里什么都不说,面对这幅画面。“但我并不是战士。记得吗?我们都不是。这是你说的。”

他一口咬住这句话,因为他是国王,他拥有海洋、城市和所有他曾经踏足过的土地,但在这个人眼里的落差让他感觉自己是个乞丐。

托尔芬的眼睛睁大了然后——就是它,最后一次,那个他向自己承诺了多年再也不会在那张脸上看到的表情。他想把王冠扯下来,扔到地上,因为它为他做过的所有好事。

至少他坚持到了托尔芬走出去才这么做。

之后,他坐在那里用手指刮过长发,然后把掌后跟推向眼睛,直到颜色在他的眼皮后面跳动,而眼角的刺痛停止。

第二天早上,托尔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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