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5岁那年,我的父母死于一场屠杀。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的父母,以及这个位于库尔札斯一处偏僻角落的小村庄里生活的所有居民,是信仰圣女希瓦的“异教徒”;而那些银枪银甲的刽子手,是信仰伊修加德正教的“异端审判者”。那时的我还没有听过这些名词;即使听到也无法理解。

我唯一记得的是,我趴在床下的阴影里,看着门外闪过的人影,银甲反射的月光,卷起的蓝色袍子,飞溅的黑色的血,怒吼,悲号,惨叫,铁锈的气味。

我也许原本会跑出去的。我也许原本会违背父母的命令,从床底出来,去门外,去寻找他们,或者仅仅只是被恐惧攫住而大哭。

我没有。

“他”站在那里。站在门外一步远的地方,仿佛和这惨剧毫无关系,他用那双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无声地,说着“不要”。“不要动。不要出声。藏起来。”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能看到“他”。他同我一样高,有着和我一样的黝黑皮肤、淡金色眼睛和头发,简而言之,和我一模一样。他从不同我讲话。我触摸不到他,他总是站在远处。我也从未见过有任何别人曾触摸,或看到,或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是只有我能看到的另一个我。

“他”总是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是在眺望远方,就是在盯着我。他盯着我时,我总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不发一言,而我年龄尚幼。那眼神多数时候是孤寂的。早在我学会“孤寂”这个词以前,我就在那个眼神之中熟悉了这个词的含义。而那个夜晚,那个弦月下风雪交加的寒冷夜晚,他站在门外,对我说,不要动。不要出声。藏起来。

我一直藏到人声渐息,藏到月光高悬,寒风停滞,门外的尸山血海盖上一层薄雪。我已经隐隐意识到,那尸山中有我的父母,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仍然一声都没有出。直到一个恍惚的瞬间,那门外的身影,“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撑伞的人。

撑紫漆油纸伞,披皂袍,持烟斗,紫发及膝的,黑色的“人”。

如果说此时此刻,在这个清冷弦月下的风雪之夜,有什么最不该出现在库尔札斯一个刚刚被屠杀血洗的异端者村庄,那大约就是这道一身东方打扮,仿佛从画册里走出来的身影。更何况那如墨般漆黑的肌肤,修长的指甲,以及那双有如日轮般令人坠入其中的眼睛,都毫无疑义地彰显着他非人的身份。

那双眼睛,像是在后花园散步时看到意料之外的美景似的,饶有兴味地扫过一地尸骸,最终落在我的身上。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诶~”

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种渗透入骨的恶寒,那是不同于亲见残忍屠杀、不同于亲见父母亲朋死于眼前的,另一种恐惧——猎物面对捕食者的恐惧。

————————————

那个男人,我后来称他为师父。

他说我怎样称呼他都好,随我心情。事实上,他提议过“父亲”甚至“母亲”(他对后者明显跃跃欲试)。

大约因为生身父母生前很少陪伴我的缘故,我对他们印象不深。即便如此,称一个非人存在为父母仍非我所能接受,即便他于我有养育之恩。后来他教我用剑,我索性称他为师父。

他教我用剑的契机,是有一日他问我是否要复仇。他大概只是随心一问,我不觉得他有那种有仇必报的道德观。我说,我要复仇。说实话,这并非因为我对父母或家乡有多深的眷念和归属感——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无情——而是因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所谓信仰啊、正异之分啊,会让人遭受如此大难,会让人犯下如此大罪。我想要弄清楚。于是我说,我要复仇。他说,好,我教你用剑。

如今回想,他恐怕只是一时兴起,想看我学剑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才有那一问。毕竟复仇方法不一,成为一名在伊修加德等同于反逆之代名词的暗黑骑士只是其中一种;他可以选择教我的战斗方式有很多,用剑也只是其中一种。这不过是后日的猜测罢了。

那一日,他给我弄来一柄铸铁重剑,钝剑无锋,比我那时的身高更长。我当然举不动。他于是要我训练,日复一日地训练,直到我能举起那柄剑,然后让我挥向他。我踉跄地挥剑,被他云淡风轻地躲开。日复一日。他用烟斗格挡剑锋,只是在剑腹上一点,就有千钧之力让剑脱手而出。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演示剑招,他从不持剑,只用那柄油纸伞,轻如鸿毛的竹制伞骨在他手中舞得摧天撼地。他舞剑时,我总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清高倨傲、阴晴不定的老妖物,而是一名如伊修加德传说中一模一样的暗黑骑士,用重剑撕开教皇厅虚伪面纱的反逆者,守护平民弱小的漆黑英雄。一轮剑招舞毕,油纸伞一撑,他又变回那个吸着烟斗的古怪妖婆。

他带我去了许多地方,其中多数时间是在冰雪覆盖的库尔札斯各地游荡。他常常消失,毫无征兆地一去数日不回,使我不得不自寻生路。狩猎,钓鱼,野宿,在村落歇脚,做交易,完成任务取得报酬,尽己所能地救人于危难。他开始用伞与我对招时,我已以“暗黑骑士”的名头在库尔札斯各处稍稍为人所知,并且不出所料地上了异端审判局的猎杀名单。某一日,我从与审判局的一次正面冲突中脱身,他如往常一般消失,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有出现。

故事讲到这儿已经偏题很远了。但如果你愿意了解我的故事的话,只能从这儿开始讲起。

我还没和你再提起关于“他”的事。我仍能看到他,他的身形同我一起长大,变得壮实魁梧,那双眼睛却从未变过,仍如我幼时一般,如此孤寂和……不解,带着对世间一切的深深的不解。那不解的神情也似乎是对我的。我能感觉到他在问我,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些,还有,我是谁,我属于何处。我无法回答他。我于是不去理睬他,有意无视他,只专心练剑、谋生、做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他,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这个只对我而言存在的存在。

应该说,直到那一日。

我杀了一个人。为了保护一个平民和她的孩子,我与欺侮她的伊修加德卫兵起了冲突。说实话,初次杀人的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大概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危急时刻,同类相残的道德诘问不是那么强烈。在把重剑从他凉掉的身体里拔出时,我抬头看见了我的师父,仍撑着那柄油纸伞,持着那只烟斗,如数年前的雪夜一样。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多出了一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一种失望。

下一秒,那神情发生了变化。极寒爬过我的脊背,一如那个雪夜,被捕食的恐惧。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将滚烫的血液挤压向全身。我在师父的全力下拼死抵抗。我从未见过师父出全力的样子,他收起了伞和烟斗,只以漆黑闪电般的双爪狂袭而来,紫发在风雪中飞舞如蛇群。不出几招,他的利爪已经贴上了我的脖颈。死亡如此接近。下一瞬间,他收爪格挡住横飞而来的一记重击,身体侧飞出去,我连退数步,看清了那攻势的来源。是“他”。

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重剑,站在雪地里,摆出了剑招的架势。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直以来只对我一人存在的“他”能够做到此事,我先一步意识到即使两个“我”合力,在师父认真起来的杀意下也难逃升天。然而师父的眼神已变回原来那慵懒而饶有兴味的样子,他撑起紫漆油纸伞,在风雪中翩然而去。

那之后,除了许多年后在乌尔达哈守卫战中远远的匆匆一瞥,我再没见到过师父。

————————————

偏题太远了;但既然你主动走进我的故事,那便在此陪陪我,听我说下去吧。

历史总是惊人地荒谬。在我作为暗黑骑士各处游荡,冒险、做任务、救人于危难、伏击异端审判者时,在我以为这样的复仇道路仍远远看不到终结时,城里传来消息,说正教宣扬了一千年的历史,关于战争神哈罗尼的托梦、神意应许之地、建国骑士的屠龙伟业、以及民生涂炭长达千年的历史,被一个名为“药师”的炼金术士和几个冒险者一起,用一张基什么图谱掀翻了。愤怒的起义军在据说是教皇私生子的艾默里克爵士的带领下冲入教皇厅,教皇召唤蛮神逃逸而后被杀——伊修加德在一夜间天翻地覆。而在新生的伊修加德不再需要躲藏行事的我,以冒险者身份接了个不起眼的委托,竟成了那传说中的“药师”的护卫。

按照委托信的指示前往神学院的我,在图书馆一间清扫出来改装成炼金实验室的库房内,见到了他。他面向窗前的实验台,背对着我,摇晃一只精美的烧瓶,其中的液体在斜照的日光下闪烁着变化的颜色。实验台左右,图书和实验器材堆叠如山,杂乱中隐含着奇妙的秩序,仿佛围绕着那个人形成一个精巧运转着的小世界。那人披散着粉蓝色的头发——水蓝色的头发,发梢挑染成水粉色——披着长及脚踝的白大褂,他转过身时露出内里的革质双排扣马甲,腰间别着的药剂瓶,还有剑眉,薄唇,覆盖着水蓝色虹膜的沙漠之民的双眼。

“来了?”声音清脆明朗,“帮我收拾房间吧。”

他转身回去,继续处理试液。留下我,披着铁甲罩袍,背着重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觉得自己是这房间里格格不入的另类。

这份委托变成了长期委托。我后来渐渐习惯了用这双粗糙生茧的手收拾书本和玻璃制品的“护卫”工作。严格来说,我确实处理过两次明刀明枪的刺杀事件,但药师靠自己避开了另外七次下毒,所以我这个护卫很难说名副其实。(显然,不是所有伊修加德人都热望和平;有时复仇的火焰盖过一切,而已经自然而然结束“复仇”之路的我反而感到难以理解。)我也渐渐习惯了药师那慵懒且时常荒谬的做派,不如说因为师父的缘故,有些得心应手。

与同样爱偷懒、想一出是一出的师父不同的是,药师善于言辞,如果不委婉地说,撒谎成性。在用翩翩风度折服每一个初见之人的同时,我深深意识到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有一半以上不用当真。“对正教的注经文本早有慕名,特来借阅”——这样对图书管理员侃侃而谈时,他顺走了好几册禁书区的炼金书。“正在研发将龙化之人变回原样的药水”——这样对来访的神殿骑士介绍时,他在尝试一个偶然找到的把人暂时变成青蛙的药方。这只是我识破的一部分谎言,未识破的恐怕更多,而他撒起谎来简直得心应手。

关于他可信的信息大概有,他在萨雷安大学炼金系以第二的成绩毕业后,就一直在田园郡做些全凭兴趣的研究,直到被几个冒险者生拉硬拽拖出来解决伊修加德的千年积弊,并在那之后没有随冒险者们一同离去,在此搭了实验室,在代理教皇(后来是上议院院长)的同意下继续搞研究。当然,图的是神学院禁书区那些曾被视为异端学说的炼金秘术。

大部分时间里,我为他收拾书本和器材,倒垃圾,采买实验用品和生活用品,煮咖啡,偶尔在实验中打打下手,简而言之,做着仆人的工作。说实话,我不讨厌。原因有很多,比如这种无需提心吊胆风餐露宿的新生活对我而言十分新奇,比如药师许多时候确实在做开发药剂治病救人的好事,再比如他清朗明快的声音,持握试管的纤长手指,好看的眉毛,脱去白大褂时衬衫散发的气味,在一众贵族间长袖善舞侃侃而谈的身影,在阳光下折射出绮丽颜色的头发。我不讨厌这些。

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是通过嫉妒。

我以为自己习惯了他在人前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模样。也许我确实习惯了。可那一天,我如往常一般站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收敛气息如同房间里的一根柱子,守望着他与一名举止放荡的贵族女子言语亲昵时,我竟感到一阵全身被紧箍着一般的难受。他们突破界限的举止,随风飘来的词句的碎片,无一不暗示他们上过床。我仍如柱子般杵在原地,内部被冰冷的火灼烧。那天晚上,我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象他在床上的样子,他衬衫下的躯体。我从未那样恨过自己。

我没有隐瞒住自己的心情。

这对他而言似乎不算什么事。即使是在他那个时候,即使是在他将我推到床上褪去衣物,用枕头垫起我的下半身,用水晶瓶内的粘稠液体探入我的后身时,即使是他白皙而比例姣好的躯体一次次有力地撞向我,将他硕大挺立的下体一次次送入我最深的柔软处时,即使是他用纤细灵活的舌头舔舐我的足心,下身在我体内留下滚热的体液时,即使是在盛满体液又打好结的套子落满床单数也数不清,他的薄唇在我嘴边落下一个感谢意味的吻时,这对他而言似乎都不算什么事。而我,从未想过幸福和痛苦可以一同那般深重地到来,从未有那样想死,从未有那样想哭。

我无法做到离开他。明知留在他身边毫无好处,毫无意义。他从不让别人看进他的真心,而我,我显然不是特别的一个。

————————————

与帝国的战争爆发了。“黑玫瑰”被投放到了前线。

药师着手破译“黑玫瑰”的成分。轻浮如他,在这份工作面前也长久地露出认真的神色。他以小憩和精神药剂代替睡眠,不分昼夜地忙碌在实验室里,眉头紧皱。我上了前线,做力所能及的事,直到传来消息,“最后的白魔法师”玄山从无限城古迹带回了“黑玫瑰”解药的一块拼图,而药师决定亲自去寻找最后一块——只要到帝国制造“黑玫瑰”的工厂看上一眼。

我自告奋勇去为他护卫。

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护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