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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句话像一粒种子,播撒在人心里,等待时机一到便生根发芽。

那时的我们并没有想到,全面进攻的帝国军、收割生命的“黑玫瑰”毒素、形貌可怖的神兵、此起彼伏的蛮神召唤,都是无影的造势,都是为这一步棋而做的重重铺垫。他们用战争、死亡和恐惧将艾欧泽亚的人心绷紧到极点,全都是为了最后这一步。

“光辉教会”的请神计划。

当我们终于嗅到一丝危机的气味时,事情的走向已无可挽回。毕竟,对于艾欧泽亚人历经苦难的疲惫内心而言,“祈祷”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请求;恰相反,这是他们自然而然会去做的事。

而一句话,只需一句话,就能让“祈祷”变质。

在光之战士的引领下祈祷吧。如第七灵灾时一样,让守护艾欧泽亚的十二神再次降临,于无尽苦难中拯救我们吧。

祈祷。只需要心存一念,即为祈祷。这是无法制止的事。要怎样制止呢?由各国发布禁令,禁止祈祷吗?向民众揭露教会的危险阴谋,揭露“真正的光之战士”的虚伪面具吗?当时的我们甚至还没有充分认识到事情的危险性,更没有掌握指控教会的证据。当我们因战事向好而稍稍放松绷紧的神经时,光辉教会的信徒已遍布各国,其教义的影响力已渗透整片大陆。

“祈祷吧!让神明降临吧!不需要担心请神耗费土地的以太——因为制止灵灾所获取的以太足以补充消耗,第七灵灾不就是如此吗?在贤人路易索瓦的引领下,我们不是曾祈祷十二神的力量,击溃了蛮神巴哈姆特吗?那之后,重生之境不是来临了吗,伤痕累累的土地不是恢复生机了吗?我们只需要再做一次相同的事!甚至,我们可以不像上次那样只召唤神明的力量,我们召唤出神明本身!因为灵灾的本质就是世界之外以太的涌入,我们无需恐惧,我们接纳!祈祷吧!”

那时的我们只是稍有怀疑。我们以为,只要在正面战场上压制帝国,将胜利的消息带给人们,那隐藏于暗中的、建立在绝望之上的阴谋将不攻自破。

我们多么天真。

在帝国节节败退的同时,在一声声胜利的号角吹响时,流言如飞雪般吹向大地。它们彼此矛盾,漏洞百出,却又势如破竹。有人说劳班将军战死了;有人说死的是娜娜莫女王,王室为稳定军心而压下了消息;有人说前线在败退,联盟军却对内谎称胜利;有人说一整个帝国行省因叛乱而一夜间蒸发殆尽;有人说联盟军高层混入了奸细,奸细就在梅尔维布提督身边,有人说叛徒就是梅尔维布提督自己;有人说加隆德炼铁厂的西德·加隆德是帝国人的儿子,他在每一架艾欧泽亚的飞艇里都装了窃听器和炸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流言是啃噬边墙的铁蚁,掠夺田野的蝗群。当我们几个冒险者走在城内被当头扔了烂菜叶时,才终于意识到事情失控到了何种地步。

那时候的我们只能把此事交给各国领导层去设法处理。我们能做的只有顶在前线。一来远离是非,二来不留给帝国任何反扑的机会。艾欧泽亚已立于悬崖边上,任何扰动都会让它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只要一次新的恐怖事件发生,只要一次,光辉教会的请神计划就将无法阻止。

我们没能阻止。

那一日,大约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的乌尔达哈,海风吹拂的利姆萨·罗敏萨,阴雨连绵的格里达尼亚,大雪初晴的伊修加德,沙尘呼啸的阿拉米格,艾欧泽亚广阔大地上站立着的每一个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眼中的天空,变成了铭刻于他们记忆深处的熟悉模样。

卫月坠落。

是幻象——我在看到那异常天象的瞬间做出判断。与身旁的玄山交换眼神,从他的眼睛里得出相同的结论。没有以太的震动,如果用以太之眼看向天空,那里仍是寻常的天色,那颗卫月是和幻象棱晶同样性质的视觉幻象。可是,解放阿拉米格时期仅仅隐藏神拳痕一地所用的幻象棱晶已是数量惊人,如今笼罩整片大陆的幻象,究竟谁人能做到……?

思考这样的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极深的恐惧,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将人心压向悬崖的彼端。

人们祈祷。

“不要祈祷!不要害怕,那只是幻象!卫月已经破碎了,不会再次坠落啊!不要祈祷——”

人们祈祷。

“不要——不要依赖神明的力量啊,我们已经要胜利了,帝国已经在败退了!这次没有巴哈姆特为大地补充以太,请神会导致以太枯竭的!不要祈祷——”

人们祈祷。

十二神降临了。

巨大伟岸的身影显现在天空中。十三位巨人,正如神话中一般的模样,屹立于七天之上。

就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艾欧泽亚最为绝望的时代无声拉开序幕。

太阳神阿泽玛显现在东萨纳兰上空。头戴黄金冠,手持黄金扇,遍身罗绮,烈焰环身,光辉灼目,令人低头不敢直视,她的光辉连真正的太阳也为之隐耀。就在她降临的数秒钟后,一道与她同样巨大的身影在她身后悄然浮现。身披白袍,面覆血纹,手生利爪——无影,调停者艾里迪布斯。他的利爪,穿过了太阳神阿泽玛的腹部。

太阳神的光辉熄灭了。她华贵的容颜似乎浮现出许多情绪,痛苦、震惊、不解,最终定格为恒久的绝望。就在我的眼前。白袍艾里迪布斯,张开血盆大口,从脖颈开始,将她雍容的身躯啃咬吞食。

南萨纳兰上空,工艺神比尔格手持双头铁锤降临,被在他身后显现的尊严王那不里亚勒斯从腰部一击两断。

乌尔达哈上空,双子神纳尔札尔持天平降临,被深渊祭祀拉哈布雷亚、殉教者以格约姆所合体而成的至尊无影侵蚀殆尽。

利姆萨·罗敏萨上空,海洋神利姆莱茵手持鱼叉降临,被圣斗骑士帕斯塔罗特斩下了头颅。

格里达尼亚……伊修加德……阿拉米格……

就在艾欧泽亚人们的眼前,他们所毕生信仰的神明本尊,被可怖的非人存在全数弑杀。

只留下十二轮黑色太阳。

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他们生活其间的世界,被开了十二个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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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能停在这里。要继续走下去。

仰望着令人战栗震怖的天空模样,帕米恩狠狠掐了掐自己,咽下恐惧,向着前方走了下去。

就在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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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踏上了诛杀无影的旅途。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再回忆那段日子。一路遍地尸骸。由于通往以太界的通路关闭,死者永无宁日,只会拖着累累白骨、挂着腐烂的皮肉,在荒野上游荡。只要无影一日不灭,他们的痛苦就永无止境。以太界的关闭也导致新生生命无法降临,怀胎十月的妇女若滑胎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她们中的多数都在痛苦中死在产床上,变成游荡腐尸中的一个。太阳失去光芒,草木凋折,水体凝滞,大地一片死状。空气是地狱的味道。

第一个被诛杀的,是吞食战争神哈罗尼的无影,守护者法丹尼尔。他降落在索姆阿尔灵峰顶,或许因为刚刚吞食神明耗费了太多力气,被苍天之龙骑士兰斯洛特一枪毙命。其他冒险者收到消息赶到峰顶时,正看到无影的身体化作飞灰而去,灵峰之上的黑色太阳随之消失,兰斯洛特舞了个花枪,向来者开朗一笑。后者来不及警示他他身后涌现出的黑色雾气。他被黑雾中的触手捉进雾气中时,双目圆睁,满是不甘。在他与黑雾一同消失后数秒钟,他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上空,横起血色缠绕的长枪,凭空而立。他看向在场的其他人,眼神冰冷,如同看向一群陌生人。

『吾名法丹尼尔,战争神哈罗尼的僭越者』

——分明是兰斯洛特本人的声音。

这些事,是我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在场的人中,据说有兰斯洛特的战友,他们都是被称为“光之战士”活跃在艾欧泽亚各处的冒险者。他们在兰斯洛特的——应该说是法丹尼尔的攻势下败退,对方似乎无意追杀到底,在他身后,黑日重新出现。

“兰斯洛特恐怕是被精炼了。”玄山听闻道,“无影通过吞食十二神,融合了蛮神的性质。击杀无影的人会被强制精炼,继承无影的称号,就像我们所知转生种的继承一样。他们真正成为了不灭者。”

之后又传来消息,那位兰斯洛特的战友,骑士埃克托,孤身一人返回了索姆阿尔灵峰顶。峰顶的黑日再次消失,前来查探的人们只看到白雪皑皑,杳无人迹。七日后,黑日再次出现,随之显现的是埃克托,宣读着与兰斯洛特被精炼后所说的一样的话语,举起剑盾,驱逐了一切试图接近的人。

这些事发生时,我们在萨纳兰的三颗黑日下寻找着无影的踪迹。虽然,我们不知道找到后要做什么。耳中充斥着生者的悲哭和逝者的哀嚎,吹着沙漠干燥死寂的风,嗅着死亡和腐烂的味道,我在岩石的影子里浅浅睡去,昼夜不停地做着噩梦。

玄山将遍地惨象看在眼里。我向他看去时,他也回望向我,仍然笑着。那笑里容纳的悲苦,那我所努力闭眼不看的悲苦,他都收进那双红宝石色的悲悯的眼睛里。他说,埃克托坚持七日没有被精炼,这证明了封印无影是有可能的,我们还有希望。

我不敢去想。我从未有过如此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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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止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等待他到来的人,需要他去帮助的人,就在这里。

就在前方。

在那里,黑暗的地平线上,两道熟悉的身影彼此依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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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山!玄山,……玄山……”

阿佐亚·卡佐亚一遍遍呼唤着。玄山洁白如玉的身体软软倒在他怀里。黑色的雾气环绕着他,舔舐着他的臂膊,时隐时现的触手缠绕他的脚踝。他强撑着睁开眼睛。

“阿佐亚……卡佐亚……”

“玄山,玄山,……不要被它战胜……不要……坚持住……不要离开我……”

玄山惨笑一下,面色如纸。

“我……可能太高估自己了。这果然好难。我可能……可能撑不住了。对不起……”

“……玄山……”

“我……不想你去做这件事。我不想任何人去做这件事。我……我以为自己能做到。能承受。能忍耐。……我以为自己……”

阿佐亚·卡佐亚死死抓住玄山的肩膀,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从未有这样地轻,轻得可怕,仿佛随时要飘向天空。

“……对不起……”

两行泪水从红宝石色的眼睛里滑落。

“……不用说对不起。”

阿佐亚·卡佐亚缓缓松开了手。

“不用说对不起。你做不到的,我和你一起做。”

重剑挥下,劈开了玄山的身体。鲜血如注,迸裂成一地花瓣。这一剑划开肌肤,劈断肋骨,撕裂了玄山的心脏。

玄山大睁着双眼。

环绕在他周围的黑气,分出一半侵袭向阿佐亚·卡佐亚,随后两份黑气钻入二人的身躯消失不见。玄山胸前的伤口已止住流血,随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阿佐亚·卡佐亚似有些眩晕,然而很快恢复清醒。他向前抱起玄山的身体。

“……接下来怎么办?”

玄山虚弱地望向他,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真是……唉……”

他的眼神移向天空。乌尔达哈上空的一轮黑日已悄然熄灭,黑日的总数再次减少至十一,看来这回不会在短时间内增长回去。

“……剩下的只能交给别人了。”

“嗯。”

“我们……我们退休吧。找个地方隐居。”

“好。”

“其实我一直在攒钱,想在薰衣草苗圃买个小房子……”

“好。听你的。”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

“相信他们吧。”

“嗯。”

他们无言对视。玄山的手抚摸向阿佐亚·卡佐亚黝黑的面庞。

他们在十一轮黑阳下轻吻。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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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恩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阿祖密的脸离他很近。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才发现自己半坐在床上,阿祖密正拿着一碗米糊、一只汤匙,要喂给他。

“帕米恩!你醒了——”阿祖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回床头,“太好了——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做噩梦了吗?你睡了两天一夜,玄山前辈说你没有危险,只是需要时间,但我还是好担心——对了,我叫玄山前辈过来,你等等——”

“阿祖密,……”

没等帕米恩反应过来,阿祖密已经窜出房门。

一分钟后,阿祖密跑了回来,满脸慌张。

“帕米恩,玄山前辈和阿佐亚·卡佐亚前辈不知道去哪里了……一小时前还在……还有,还有外面,外面天上——”

帕米恩心中警铃大作,伸手掀开床帘。

窗外暗如黄昏。

天上挂着一轮黑色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