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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祖密看来,帕米恩很像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比方说小灰兔,不是机敏灵动的那种,是整日半睁着眼睛、好像睡不醒似的,迷迷糊糊跟在其他兔子身后的那种。小时候的帕米恩路痴严重,不论城内还是城外,走过多少遍的道路都可能会迷路,所以总是由阿祖密牵着他的手到处闲逛。小时候的帕米恩胆小谨慎,每次去陌生的地方玩,阿祖密总要花很大力气劝动他。这都是阿祖密觉得他像小灰兔子的原因。后来阿祖密在拉诺西亚吃了两次糯米团子,又觉得帕米恩像糯米团子。在玄山家的客房里守着熟睡的帕米恩的那一晚,阿祖密就在想这些事。

他记得自己牵着帕米恩的手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去口哨磨坊买面粉,去商店街看行旅商人带来的小物件,爬树摘果子(帕米恩绝不肯爬树,只在下面用篮子接着),在“烤饼”上滚来滚去地晒太阳,去墓园探险(在门口被帕米恩坚定地拽了回去),偷看猎人们训练,在夏日正午脱去鞋袜淌过凉凉的溪水。帕米恩总会担忧地商量要不要早点回去,但玩得开心时也从不掩藏眼角的浅笑。阿祖密喜欢看帕米恩笑着的样子。还有另外一种样子的帕米恩,他同样喜欢看,是在帕米恩把视线投向那个他所不了解的世界时。当帕米恩沐浴在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中,感受清风、河流、土壤中的以太,倾听森林的低语时,脸上会显露出一种平静的喜悦。当帕米恩双手相扣、垂首闭目,向元灵祈祷时,他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圣徒气息。阿祖密不是很懂以太和元灵都是些什么东西,但看着那样的帕米恩,他也会愿意相信些什么——

——直到那一天。

阿祖密常常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牵着帕米恩的手在大雾中乱跑,也许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他后来分别对两位长辈倾诉过。“有那份心就好好练功,再扎半个小时马步去,”师父锻打着铁器,头也不抬地答道。角尊大人则要和蔼得多,但答案同样无法让人安心:“很多事情并非我们所能决定的,阿祖密。我们只能尽力做好能做的事。”最令他寝食难安的是,他不知道帕米恩怎么想。

他与帕米恩别离两年,重逢不过两日。阿祖密觉得自己也许有些变化,但帕米恩的变化绝不比自己小。他从角尊那儿听说帕米恩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法师,不再是那个常常找不到回冥想窟的路的孩子。他也暗暗担心,帕米恩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虔诚地向元灵祈祷,那平和的浅笑是否还能出现在帕米恩的脸上。这些他都没来得及了解。他就想着这些事情,守着睡梦中的帕米恩,直到自己也撑不住浅浅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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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玄山用面包和翡翠豆汤款待了两个孩子,还给每人切了盘苹果。捕捉到阿祖密试图掩藏却还是一闪而过的可怕表情,玄山贴心地把手里的姆恩·图伊豆酱罐放回了架子上。热汤温暖了一日未曾进食的胃,让帕米恩找回了一点鼓起勇气的感觉。

“玄山前辈,昨天的事真的很感谢您!”

玄山慈爱地笑着。“不必……毕竟,你的‘能力’是因为遇到我而发动的,我想这也是我该负起的责任。”

“您说的‘能力’……?前辈知道我头痛症的原因吗?”

“它被一些人称为‘超越之力’。是一种能超越时间,看到过去的能力。看起来信息的过量涌入给你造成了困扰,因此我擅自对你的能力做了限制。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不,真的很感谢!……前辈,也拥有‘超越之力’吗?”

玄山眨了眨眼睛。

“我可是‘光之战士’哦?”

饭后,在阿祖密鼓励的眼神下,帕米恩鼓足勇气说出了希望学习有关白魔法的知识的请求。对于被问及“为什么?”或者被直接拒绝的可能性,帕米恩打了很多腹稿也依然缺乏底气,忐忑地等待着答复。玄山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是好的老师……我会尽力的。那么今天就上一节白魔法通识课吧。”

孩子们帮忙刷完碗后,玄山带帕米恩到院子里去。外面阴云密布,寒风习习,玄山仍披上麻布斗篷,拄着麻布包裹的长杖,向风来的方向远眺。他的住处在薰衣草苗圃地势稍高的偏僻一角,院子里种了些好养活的花,以各色雏菊为主,看起来屋主放任其生长,没有花心思打理。玄山开始讲课。

“对于白魔法,你了解多少?”

“不是很了解……只在历史书上见到过,第五星历‘魔大战’的两方中一方使用的是白魔法。但我问法师们的时候,他们都不太愿意细讲……”

“没关系的。魔大战后白魔法在森林中被视为禁忌,只有得到元灵祝福的角尊们可以修习。艾·斯密·雅恩老师就是一位白魔法师,虽然他可能没有对你提及过。用最简单的话说,如果一名幻术师借用环境以太的能力强大到近乎不受限制,他就是白魔法师。说说你对幻术师的理解吧。”

“好、好的!幻术师是能够感知风、水、土中的以太,通过冥想吸收以太并使用幻术的人。幻术师的职责是维系森林的平衡,治愈伤痛,祓除邪秽……”

“那么,什么是伤痛,什么是邪秽?”

“……诶?”

“什么要拯救,什么要除去?你用什么标准判断?”

玄山直视着帕米恩的眼睛,像要穿透他的灵魂。帕米恩磕磕绊绊地回答。

“如果是森林的生灵,一定要尽力去救,如果是有害于生灵的东西,比如……异常之物什么的……不过如果遇到不确定的情况,我会倾听元灵的心声……”

“这里是森林之外,元灵不及之处。不能确定的时候,你将如何判断?”

帕米恩有些被吓到了,茫然摇头。

玄山收起质询的眼神,柔柔一笑。“可以去厨房帮我拿些姆恩·图伊豆和翡翠豆吗?各一小把就好。”

帕米恩照做了。玄山将两种豆子混合,撒向地面,随口问道:“你更喜欢哪种豆子?”

“都很喜欢……”

“假如一定要选呢?”

“嗯……翡翠豆吧?阿祖密不喜欢姆恩·图伊豆。”

玄山点点头,手中长杖轻触地面。「法令」——清澈如涌泉的魔力奔流逸散开来,在花田中荡起一阵微风。地上黄色的姆恩·图伊豆被魔力尽数碾碎、化为齑粉,而绿色的翡翠豆竟转眼间生根发芽。帕米恩下意识捂住嘴巴。

“这是白魔法在战斗中的应用:治愈队友,重创敌人。至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则存乎一心。”

玄山看向帕米恩,神情柔和却坚定。帕米恩感到胃里有些不适,好像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给豆子们判了死刑。更重要的可能是,这和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不一样。但玄山接着说了下去。

“白魔法是镇抚之力,却也能扰乱万物;是治愈之力,却也能摧毁万物。作为一种战争魔法,如何使用全在一心之间。在你面前的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还是伤痕累累的受难者?你所身处的是必要的战场,还是无谓的争端?强力的魔法是否值得使用,即便要冒着扰乱自然平衡的风险?

“——即使你心境清朗、是非明断,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往往也需要在刹那间作出取舍。是专心治疗同伴、保全生机,还是选择信任同伴、抓住关键时机压制敌人?如果多名队友同时陷入危机,你却需要在极为有限的时间里选择优先救助某一个呢?战地治疗师往往是生死大权的执掌者,可真正能做的又十分有限……这些都是一名白魔法师需要做出的觉悟。”

玄山不再讲下去。帕米恩低头盯着豆子的绿苗和残骸,抿着嘴唇,脸色泛白。玄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严苛太过,打算摸摸孩子的头发,让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但帕米恩抬起头,灰色的眼睛直直看过来,身体颤抖着。玄山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同样的眼神——是在哪里呢?

“阿祖密他……阿祖密他学会了战斗。到很远的地方,很苦地修习,又在地下城里独自一人战斗了好久。他身上有好多疤,各种各样的伤口,我想象不出那会有多疼。以前他也很怕疼的。但是不管是伤到手还是从树上摔下来,哪怕疼得眼泪直掉,他也要挤出笑脸来,跟我说没事没事……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才离开森林,他才那么拼命地战斗。我还是没搞懂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想再让阿祖密再那么拼命了。我不想让他再受伤了。我想和他一起回到森林去。我——”

玄山抱住了帕米恩。帕米恩把脸埋在玄山的斗篷里,克制地哭起来。在他们身后的房门前,阿祖密伫立着远远望过来,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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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山坚持给了帕米恩一天时间整理思绪,等到明天再继续白魔法的教学。

“不必急于求成,这段时间你们住在我这儿就好,”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是艾·斯密·雅恩老师养大的孩子,就像我的弟弟一样。把这儿当成你们在森林外的家吧。”

在这天的余下时间里,两个孩子在玄山的建议下去薰衣草苗圃各处走了走,询问住民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体验一下和我们当年一样,身为冒险者的感觉”)。帕米恩鼓起勇气,径直去找了村长,一位和蔼可亲的阿姨,询问有没有幻术师帮得上忙的工作。结果一整天帕米恩都在村长的带领下跑来跑去,驱逐虫害、净化水质、调查土壤固结的原因,虽然是在陌生的土地上,但熟悉的工作让帕米恩感到充实而安心。阿祖密自觉帮不上忙,就去为一对老夫妇砍了够用两个月的柴火,又去村里唯一一家铁匠铺当了一下午的助手(铁匠惊讶地发现阿祖密很有工坊工作的经验,甚至从阿祖密身上学了几招)。一天下来,两个孩子分别得到了一顿午餐、一些钱和食材作为谢礼。帕米恩趁机问了村长一些关于玄山的问题。

“村长阿姨,这些工作你们平时会拜托玄山前辈做吗?”

村长似乎有些奇怪他这样问。“你说治愈师大人吗?他是最好的医生,不论伤到肢体还是染上急病,我们都会去拜访他。他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人治好,而且只肯收一点点诊费,有他在是我们的好运气……可是治愈师大人只会治疗人,不会像小伙子你这样治愈土壤和河流呀。”

“诶?可是——”

帕米恩止住了疑问。如果玄山前辈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不去打探为好。

当帕米恩与阿祖密汇合、结伴回到玄山家时,锅里炖着烟肉汤,烤炉里烤着苹果挞,澡盆里也烧好了热水。帕米恩开心地分享一天的见闻,阿祖密嚼着肉汤认真地听,玄山也分享了几件最初当冒险者时的趣事。当夜两个疲惫的孩子洗香香躺在床上时,帕米恩仍在兴奋着。

“玄山前辈人好好哦。能认识他真是太好了。”

“帕米恩……已经决定要学习白魔法了吗?前辈说,可能要做出很多很难的选择哦?”

帕米恩转过头来,看到阿祖密的瞳孔在黑暗里泛着酒红色的微光。帕米恩牵起阿祖密的手,放在自己面前,阖上眼睛。

“阿祖密为了我很努力了哦。我也要努力才行。”

阿祖密沉默了很久,等再想说些什么时,帕米恩已经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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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忽然惊醒时,发现帕米恩坐了起来。

“帕米恩?……做噩梦了吗?”

他听到眼泪落在被子上的声音。帕米恩在黑暗中无声地哭着。阿祖密赶忙把帕米恩搂在怀里挼。“是梦而已,不怕了不怕了,只是梦而已……梦到什么了?要和我讲讲吗?”

帕米恩紧紧抱住阿祖密的身体,压抑地啜泣着。

“阿祖密……我梦到玄山前辈了。我梦到前辈过去的事。实在是……太悲伤了。我竟然才意识到。从第一次见到玄山前辈的时候开始,他的神情就……那么悲伤……那么的……我竟然只想着自己的事,一直没有注意到……”

“帕米恩,只是个梦而已。虽然……也有可能是前辈说的那个什么之力,让你确实看到了他的过去……不过前辈可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是身怀异能的光之战士呀。他一定挺过了很多苦难才拯救了无数的人。他的记忆和心境不是我们这个年龄能够担负的。不要为此勉强自己、折磨自己呀……”

可是帕米恩后退了一点,灰色的眼睛看向阿祖密。他眼中的泪水打着转,反射着窗外隐约透进的星光。他的声音颤抖着。

“阿祖密。玄山前辈不是‘光之战士’呀。他们……他们都不是‘光之战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