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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星辰隐耀。半轮弦月在黑云间时隐时现。阿佐亚·卡佐亚关上窗子,仰身躺在玄山身旁。玄山披着一件粗麻制的睡袍,手腕从略微开线的袖口露出,在月光下洁白如玉。他闭着双眼,呼吸微不可闻,但阿佐亚·卡佐亚知道他并没有入睡。

“那两个孩子很好。”阿佐亚·卡佐亚看着天花板,说道。

房间内只能听到秋蝉的鸣响。玄山开口时,却是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来之前,帕米恩那孩子对我说……说他梦到了塔塔莱伊。”

玄山睁开红宝石色的眼睛,看向枕边的人。那眼神里带着一分只有阿佐亚·卡佐亚能辨认出来的隐晦神情。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我可能搞砸了。他真诚的共情和善意,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我……”

他咬着嘴唇,眼神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能感觉到……从心底里涌出的泪水,那样悲伤,快要把我吞噬掉。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就连叫这个名字的人的相貌都……

“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

层云掩住月光。阿佐亚·卡佐亚在黑暗中握住玄山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把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通过视线传达到对方心里似的,缓缓说道。

“我未曾与塔塔莱伊先生谋面。你和他的故事发生在结识我以前。你没有向我提过很多有关他的事,但我清楚地知道,他曾经对你无比重要,他改变了你。很多次我都为没有更早地认识你而感到深邃入骨的遗憾。我知道他绝不是你会轻易忘记的人。”

“……那我究竟……”

“你选择了忘记一些事。你牺牲了很多对你无比重要的事,其中包括关于他的那些过去。但我记得,我记得你的选择,你的牺牲。你、我们,做出这些选择,都是为了留下希望……为了把希望留给那些孩子们。”

玄山的眼睛颤抖着,似要落泪,却最终只是将脸埋在枕边人的怀里。后者环抱住他,梳理着他披散垂肩的银发。阿佐亚·卡佐亚悄悄吸入一口长气,试图感受玄山发间的气味,却什么都没有闻到。他记得玄山的身上应该是有一股很特别的香气的,像林间的清泉,像甜甜的乳酪……至少在过去是这样——多久以前?一年,还是两年……?

玄山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索——从他的怀里仰起头,吻了过来。阿佐亚·卡佐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凉凉的、绵长的吻。他觉得自己被一片安宁的虚无包裹住,在温柔的夜色里抛却自我。他们直到忘记了时间才分开。他看着玄山的眼睛,那里面蒙着一层水雾。他们又接吻。记不清第几次后,阿佐亚·卡佐亚已压在了玄山身上,玄山玉色的身体在自己身下微微弓起,看起来那样脆弱,仿佛腰肢随时会被折断。借着月光,他看见玄山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他深吻那双薄唇,双手在睡袍下抚摸着那微凉而细腻的肌肤,然后吻到脸颊,吻去眼角若有似无的泪珠,吻至耳根。身下轻柔如晚风的呻吟令他喉头发痒。多么神秘的奇迹——这玉白色的肌肤下竟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和自己的一样,在情欲的作用下将吹弹可破的肌肤染上绯红。他深吻他的脖颈,那儿流淌着动脉,像一条奔腾的河。轻咬。假如咬破的话,鲜红会飞溅出来吧,像碎了满地的红宝石,染上这玉色的肌肤,一定很美。

红色。

他站在红色的平原上。无风。只有铁锈色的砂土在脚下延伸,一直延伸到赤红的地平线。赤红的太阳西沉,晚霞将整片大地浸染。红色。

他在哪?

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清脆地。回头看——是一件玻璃器皿,具体地说,是一件蒸馏器,华丽矫饰的秘银边缘尚且完整,玻璃却已破碎。黑色的粘稠液体从里面汩汩流出——早已超出了本该能够容纳的体积,还在涌出,漫延,覆盖住铁锈色的土地。他觉得眼熟。蒸馏器——是药师的蒸馏器,只有他才用这种贵而无当的东西。药师人在哪呢?……噢,对啊,哪还有什么药师。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蒸馏器。他说要留给他师兄用的,现在被踩碎了,可怎么办呢?

粘稠的液体漫延着,浸入黑色的土地。黑色的——他向更远处张望,看到一件物品插在大地上。一座十字架。一个人影在那里,小小的,黑色短发和眼罩遮住左边眼睛,右边绯色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散开。两把短刀将那人的双手钉在十字架上,让他的身体悬在那里,黑色的液体顺着双脚滴下来,染黑了土地。黑色的。噢——是薰。他早该认出来的。且不论人那么好认,那对短刀也是薰常用的制式。薰怎么会在这儿呢?他不记得有这件事。他向更远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些线索。

黑色的——黑色的翅膀。龙翼。生钩刺、带肉翅的龙翼,张开着,挡住了东边的半个天空。那对巨大的龙翼生在一个小小的人的背上。那人头生双角,皮肤黝黑,赤裸上身,背对着夕阳跪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他的脊背上,两扇龙翼的正中间,开了个竖直的洞,从前胸开到后背,一些脏器露出来,不似人类的。剑伤……?不对,看起来更像某种圆盘状投掷武器穿透形成的。龙翼呈环绕状,像鸟类护住巢穴似的,环抱着那人身前的空间。那里躺着另一个人,穿着水绿色丝质睡袍,一尘不染,银色的长发半透明般披散开来,肤色苍白,双眼微阖,像在熟睡。他想起了这个只谋面过寥寥数次的人的名字——“御魔师”,霜烬。那跪在他面前低垂着头、张开双翼的,是他的使魔霜降。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哪里?

他仿佛才察觉到什么,低下头。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玉白色的人。是玄山。半睁着的双眼看着自己,又似乎是看着自己身后无穷远的虚空,里面已不再有红宝石色的光彩。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左侧脖颈处一路延伸到腹部,切断了几根肋骨,切断了心脏,血已几乎流干。玄山——他最爱的玄山——已经死了。不,他们都死了。没有人还活着。都死了。红色——都死了——

“……阿佐亚·卡佐亚?”

阿佐亚·卡佐亚猛吸一口气,惊醒过来。房屋,月光,窗口泻进的冷风和蝉鸣,床铺,身下之人的温度和触感,来自现实的信息一股脑撞进来。他浑身冷汗瀑下。玄山抚摸着他的脸,担忧着。是假的,刚刚的一切是假的——除了那道伤口,虽然没有深到致命,却确实从颈侧延伸到前胸,血液缓缓地流出来。

“玄山!玄山,……对不起,……我……”

“没关系的,你没事就好。”玄山放松地笑了笑,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伤口的疼痛似的。他挥了挥手,那伤口和血液便如未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好像那不过是阿佐亚·卡佐亚噩梦的一部分。

“……对不起……我,我失控了……我不该……”

“没关系的。”玄山环抱住阿佐亚·卡佐亚。“没关系的。”

“……也许我不该来。我们不该再接近。我们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我会伤害你……”

“不要走。”玄山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不要走。……没关系的。我们已经足够努力了。已经足够了。就算只能撑到现在,就算只能做到这种地步……这样就够了。”

玄山坐起来,捧起阿佐亚·卡佐亚的脸。

“相信孩子们吧。相信他们能做到我们没能做到的事吧。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虽然感到对不起他们,但……就这样吧。所以不要让我孤单一人。不要让我孤单一人走向末路。答应我。陪着我。”

“……好。”

他们在月色下彼此凝望,然后再次吻在一起。这次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事情。他们相拥,抚摸,交合,直到难分彼此。他们一次次抵达顶峰,在无穷无尽的快感浪潮中倾诉寂寞。他们压抑着声音以避免打扰到隔壁的孩子们。海德林在上,他们哪里想得到,在隔壁安睡的帕米恩在睡梦中把这一夜的事情事无巨细地看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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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超越之力……不只会看到过去,还会看到正在发生的事吗?!还是隔壁正在发生的事?!

帕米恩从床上弹坐起来,脸红得要冒烟。他下意识想要叫阿祖密起来,却看到阿祖密翻窗入室,并告诉自己他刚刚看到了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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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密是被一种直觉叫醒的。他在格尔莫拉遗迹居住的几个月里练就了这种直觉,能够预知危险的接近。但今夜的感觉很特殊,他清楚地感知到有强大危险的存在徘徊于后山林木之间,却同时意识到那存在毫无敌意。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稍作探视,没有叫醒熟睡的帕米恩便翻窗而出,随时准备唤出闪熠斧,向后山而去。

就是在那后山的松柏之间,在林叶漏下的细碎月光之下,他看到了奥丁。除了这个格里达尼亚人作为怪谈传说口耳相传的名字,没有更简洁而精准的方式描述他眼前的存在。人们说,奥丁身形变幻不定,但一定身披黑甲黑袍,手持黑刀,骑乘黑马,像树林间的一道至黑阴影。人们说他从千年以前便在执念中诞生,身缠怨气,在黑衣森林南部林区徘徊不去。人们说他并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人,即使有人误入他所在之处,他也只会以利剑般的视线凝视过来,令人害怕离去。人们说那视线冰寒如极夜,里面含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孤寂哀伤。那就是阿祖密这天夜里在后山林间见到的。与传说一字不差。奥丁。

他折回房屋,翻窗而入,正好看见帕米恩在找他。他讲了自己的发现。问及帕米恩为何惊醒、是否又做了噩梦时,帕米恩却支支吾吾,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