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下)(1) (深海猎人大乱炖之第三部分)

本篇cp: 乌尔比安x歌蕾蒂娅 有部分成人和暴力描写 Warning: 1. 同上篇。含有少量暗示第二篇《少女小说》和第一篇《离岸流》的成分。 2. 虎鲸出没!鲨鱼出没!

阿戈尔不缺天才,尤其是年轻的那种。

在进入战略指挥部研究所的第一天,乌尔比安的长官就这么对他说了,他只是点点头对这种打压新人的套路表示尊重,但不久后,当阿戈尔最浩渺而精妙的数据库对他敞开,当他能够触摸到最新的应用型研究,他和歌蕾蒂娅发表的那几篇曾经看来具有先锋意义的论文就成了幼稚的纸上谈兵,他开始觉得,他们说的或许是真的。 长官看着他皱起的眉心,语重心长:你不必着急,你在这里大有可为;但你也应该着急,海里的怪物不会等你。

他的邮箱里,和歌蕾蒂娅交流的窗口一直处于置顶,但是终稿发过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复过。他尝试用终端给她发消息:“最近入职怎么样,顺利吗?”“终稿发你了,你看看。”石沉大海。

他开始试着用职场上的方法和同事相处,在茶水间的咖啡桌上用全部精力记下他们闲谈中的战争情报,补充自己匮乏得可笑的关于战场的“常识”。工作时间结束之后,他经常会在办公室再留一会儿,从窗户向外望去:军工部门大楼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和研究所隔着半个街区,那幢边缘锋利的建筑傲立在城市中,融不进穹顶上温柔的晚霞。有时候他待到很晚,也能看见上面剩下不少灯火通明的窗口。他下班时顺路经过那里,发现附近一直处在半戒严的状态,他只能在守卫怀疑的眼神里亮出研究所的证件,然后在被放掉后匆匆离开。他一次也没有见到歌蕾蒂娅。 他又尝试在研究所的数据库里按作者名检索,想看看她最近在做些什么。最近的一篇是极体移植介导在生物机械兵器中的应用,她的名字可怜巴巴地呆在整个课题组的末位。他点进去,发现原来她的邮箱地址已经换了,是军工部门的后缀——怪不得不回邮件。

当他试图通过新地址联系她,只收到了“已成功接收,将在稍后联系您”的自动回复,而“稍后联系”再也没有来。

再见到歌蕾蒂娅是几个月之后。

一份由军工部发来的联合项目书送到了研究所,他的长官接手了这个名为“深海猎人”的项目,乌尔比安又像入职时一样签署了一大堆保密协议,终于得以一览这个已经进程过半的项目的全貌:利用恐鱼及海嗣的细胞再分化改造生物兵器。

行使暴力的生物兵器被赋予了一个浪漫的名字,他本来以为它们会被命名为和PCRG系列差不多的东西的。直到他细细看过项目书,意识到那不是“它们”,而是“他们”,甚至是“她”。

“她”,硕果仅存的受试体3号,生理年龄18岁零4个月。

基因组高度符合改造需求,生理检测结果标准,已通过军事心理评估及政治审查,自愿签署改造协议。经极体移植介导术后无排异反应,融合率79.1%,生命体征平稳,已恢复自我意识,并通过心理复核。

3月6日上午10时,进行生理耐受实验,结果如下:

受试体3号可交替进行水下及水上呼吸,水下呼吸实验持续时间13小时,期间血氧及各项生理指标正常。对零下20摄氏度至零上40度环境耐受良好,在水温高于50度后表现出烦躁情绪,水温高于70度后不耐受,实验中止,皮肤、黏膜及呼吸道组织采样未见灼伤。

受试体虹膜及视觉结构变异,能自主调节屈光率,低可见度水域中水下感光能力达到仪器标准的5倍,动态视力达到标准的10倍。同时,受试体的水下化学接收(嗅觉和味觉)和机械接收(触觉和听觉)均达到预期标准。

此外,受试体3号表现出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体表20%面积的三度烧伤在10分钟内恢复;利用液氮进行急冻处理,三度冻伤在30分钟内修复;毒气实验40分钟后,受试体在浓度为3000 mg/m³的氯气中失去意识,呼吸道浅表灼伤未见出血,从环境中移除后5分钟内恢复;移除全部指甲和第一、第二小臼齿后,在24小时内重新长出。经组织提取后验证,受试体3号体表皮肤强度与碳纤维复核材料近似,耐冲击耐磨损,耐腐蚀,耐割裂伤,内部显微结构是否为施雷格线待查。

3月7日上午10时及下午3时,分别进行战场机动与物理强度实验。结果如下:

一、受试体3号水下极限速度为1马赫,缺水环境下最高速度为0.75马赫,由完全静止加速至最高速度需要12秒。二、受试体在水下600米深度保持50节的潜航速度,完成潜航距离50千米。三、受试体在实验极限速度过程中与废弃的A-10型海底飞行器相撞,后者完全解体。四、受试体操纵常规武器时造成武器损毁,并徒手击毁导弹试验靶场的硬目标,需额外开发适应其物理强度与战斗方式的武器。

3月8日中午12时,进行第三次心理复核及精神障碍测试,结果如下:

受试体3号自我认知清晰,人格稳定,意志坚定,智力水平在试验后依然保持在阿戈尔数据库的99%百分位数,能完整回忆及复述个人经历,能区分自我与海嗣的分别(但回答此问题时表现出对测试人员的不耐烦和贬低情绪),对自身使命重要性有极强的认识。建议一:睡眠舱中加载脑波读取系统严密监控,并加强心理建设工作;建议二:招募受试体时应优先考虑此类人员,避免受试体0、1、2、4号的事件重演。

……

0号受试体,男性,政治犯,监禁年限99年,自愿加入实验。改造结束后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融合率39.9%,头颅磁共振显示急性类脱髓鞘病变,两周后全身多器官衰竭,经一周抢救无效身亡。解剖后发现多个内脏器官出现变异,血液离体48小时后不凝固,依然具备生物活性。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1号受试体,男性,实验人员,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50%,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此前无精神病史或家族史,改造后三天内出现严重的幻听及幻视症状,诉有人怂恿其攻击其他实验人员,破坏监测仪器,偷窃恐鱼细胞标本,误触遗传毒性试剂后死亡。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2号受试体,女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51%,身体机能未见大幅度强化,但认知能力及人格发生改变,无法正常交流,死亡前三小时恢复清醒,清醒期间强烈要求实验人员“去除我身上的东西”,未果后自杀。解剖后发现胸椎第7段、骶椎出现额外的两套颅神经系统。遗体及相关物品已无害化处理。

4号受试体,男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改造成功,融合率64%,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认知能力及人格未发生改变,通过心理复核测试。在战场机动实验中,擅自脱离部队逃往深海,已被3号受试体击毙于62千米以外的恐鱼巢穴,随后3号受试体将其遗骸回收至实验室。遗体、相关物品及环境已无害化处理。

……

受试体出现那种问题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伦理委员会如何批准的这种项目,阿戈尔难道真的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吗?乌尔比安的眉心越拧越紧。他检索了项目组成员名单,没有歌蕾蒂娅的名字,那么她是被排除在之外了?还是她也不认可这种方式?那个唯一成功的受试体,和她同年。

他回到项目书的中段,下滑,白发红瞳的女性受试体的照片忽然出现。

“她”长着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平静地、不带一丝悲喜地望着他,就像他们初次在排演厅背后遇见的那一回。

她说,真为你感到遗憾。她说,为什么我每次遇到你都得是在这种时候。她说,我不需要帮助,你多保重。她说,以后别怪我没有预警过这样做的下场。她说,陪我出去散步。她说,我们回家吧。她说,我们总会找到办法。她说,我们向前看吧。

为什么?

他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

“乌尔比安,你疯了,你想从实验者变成实验体吗?!”他的同事这么说。

“年轻人,我很钦佩你的决定,阿戈尔会记住你。”他的长官这么说。

“是的,我志愿成为深海猎人。”乌尔比安说。

申请表的批准比任何项目都来得快。

军区的押运车来接他,他被夹在两个荷枪实弹的特种兵之间,坐在押运车的后仓,他们显然对他被押运的原因一无所知,动作相当粗鲁。他坐在后仓,侧头想看一眼铁丝网外面的穹顶,天色已经全暗了,更暗的视觉屏蔽装置压上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好在他们没给他准备一副手铐。

他被蒙着眼睛接受了搜身,接洽的人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将他运送到了一间隔离室,才把他的屏蔽装置取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辛苦你了,理解一下,在这儿等一会儿。他的政治审查早在他的申请被批复前就做过了,接下来是心理测试,最后一题让他阐述想要作为受试体加入项目的原因,他不想再将申请表上那些言辞恳切又冠冕堂皇的官方理由再复述一遍,只写了“为了阿戈尔。”

签署保密合同的时候,他望着终端屏幕最后那一段斜体字:

我志愿加入深海猎人。我愿舍弃我将舍弃的声名、私心、权利,我愿守卫我将守卫的戒律、国家、人民,我愿深海猎人的荣耀和生命归于阿戈尔。我愿为我的国家奋战终生,随时准备为阿戈尔牺牲一切,直至死亡,永不背叛。

——正如他们听到排演厅内所有的同辈人一齐愤慨高歌时所想,歌蕾蒂娅必然也看到过这一段了。乌尔比安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是严密的身体检查。然后他被转移到一个单人宿舍,他在小小的房间里待了好几天,等待着命运敲定判决书的那一刻,好在这里有洗浴间。

夜里有人敲门,他站起来,门开了,乌尔比安怔怔地看向来人。

“别露出那种在发梦一样的表情,乌尔比安。”歌蕾蒂娅冷笑一声,关上了门。

“……”

“这几天把你关傻了?还是说我现在这副模样,你已经认不出来了?”

她的头发变得森冷如雪,猩红的眼眸带着某种无机质的寒光,她倚在墙壁上,微微抬着下巴看他,神情倨傲,深色的作战服之下完全看不出实验的痕迹。乌尔比安一时觉得自己像在看着某种极其遥远又极其美丽的非人之物。

“……我在项目书里看过你的照片了。”

“噢,那你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

什么叫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你擅自断了联络,不跟任何人商量就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就这么出现。你有什么立场这样说?……我又有什么立场这么说。乌尔比安心情复杂地想完这一通,只能皱眉盯着她表达愤怒。

“你的号码也换了对吧?”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歌蕾蒂娅轻轻点了下自己的下巴:“我以为我们没有什么交集的机会了,并且工作号码也需要保密,所以似乎没有特意告诉你的必要,不是吗?”

“……”

“看来你没什么想说的了。我今天来只是走流程,以深海猎人的标准评估一下你的心理状态,我觉得你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评估的了,你等通知吧。”

她转身就要走,乌尔比安一把重重按住了门板,另一只手撑在她脸侧的墙壁上,视线微垂看着被自己圈住的人。“你就,一点想说的话也没有?”

歌蕾蒂娅叹了口气,微眯着眼睛,看上去有些疲惫:“你的基因检测结果很好,预期融合率在85%以上,他们对你的背景、经历、心理测验分数也很满意,想在最短时间内开始改造手术,是我站在其他受试体的处决者的角度强烈要求增加一道评估程序……”

乌尔比安盯着她说着话的薄薄的嘴唇,低头就吻下去,却被她的一根手指挡住了。

“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动。”

凭什么听你的,他这么想着,但是不幸的是,身体好像更听歌蕾蒂娅的使唤。他的双手按在她脸两侧的墙上,掌心紧贴着冰凉墙壁,像被警察搜身的罪犯,而她就那么好整以暇地背靠在墙上,非常随意地伸手去抚摸他,从紧绷的颈侧到上下滑动的喉结,从快速起伏的胸膛到肌肉漂亮的腹部,滑进裤腰,手指很凉。

她听到乌尔比安压抑的吸气声,感到他在颤抖,声音冷下去再次强调:“别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眉头再次痛苦地皱成一团,双手还是牢牢撑在两边,但是下身还是很不争气地起了反应。

歌蕾蒂娅的睫毛低垂着,表情纹丝不动,他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她三两下就把他的裤子褪掉,掉下来堆在脚踝,然后让他的灰色四角内裤不尴不尬地挂在膝弯上方,她结结实实地握住他,开始慢慢地上下撸动,从根部到膨大的伞缘,再落回去,盯着包皮从圆润的龟头上退下再包住,直到被完全勃起的阴茎拉扯到绷紧。 她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重复着机械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你不该这么做。”

乌尔比安拼命平复着喘息:“……凭什么。”

“你该去做你更擅长的事,搞搞你那生物研究,发发论文,以后在大学院里混个教职,或者弄个执政官当当。”

“说得、好像……你,你不应该这样似的。”

歌蕾蒂娅的手指染上了他的温度,圈成一个环,慢慢照顾着冠状沟附近的部分,左右轻轻旋拧着:“你根本不了解我,乌尔比安。”

他觉得自己眼睛潮湿,胸口发闷。他想伸手抱住她,但动弹不得。他曾经那么想知道她一个人在戒律森严的部门过得好不好,她的个性会不会被同僚和长官排挤打压,那些长夜不灭的窗口里有没有那一扇是她,他曾经那么想告诉她不要着急,他们大有可为,他曾经那么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成为受试体,是被逼迫还是自愿,她接受那些生理耐受实验的时候、撞碎海底飞行器的时候、将唯一的同伴杀死的时候,会不会痛。

如果他都不了解,还能有谁了解。他曾经以为他们亲密无间。他不是没想过作为实验人员从技术层面上支持她,好好地看着她,但是他的心太痛了,做不到。而现在他能发出的只有模糊不清的呻吟。

歌蕾蒂娅的嘴角轻轻翘起来,眼睛藏在发梢的阴影里,纤长的手指点点他性器顶端不断溢出滑液的小孔。“呵呵,你这里哭得好厉害哦。”

“你想干什么……。”他焦躁地小幅度动着腰,主动将阴茎往她手心里送,他现在只想快点射出来,结束这种尴尬地局面,但是歌蕾蒂娅偏偏不要他如愿,只是用更轻更慢的手势撩逗他,套住肉棒爱抚两下就收手,转而去搔刮他沉坠的睾丸,里面攒了好多精液全都想要给她。她将那对东西托起来好像十分怜爱似的揉弄着,又把他的上衣撩起来,摩挲他泛红的胸膛,掐捏乳首:“你想成为深海猎人的动机是什么?”

她到底从哪儿学的这些拷问手段?乌尔比安觉得自己的愤怒又加重了几分,但是阴茎硬得要命,涨得通红,直直地向上挺立着,指向歌蕾蒂娅的脸,像要诘问她到底打算怎么样。“我写过了……我认可,这个项目的,呃……部分思想,阿戈尔需要更激进的……一些手段。不是因为你。”

她的手掌贴上他平坦的小腹,慢慢爱抚着里面积蓄的欲望,直到耻骨,把他不知不觉挺起的胯部向后推,再拢起手指若有若无地捋过柱体,指尖飞快地勾了一下敏感至极的伞缘。“如果是因为我,你现在就会被判定为失格。”

“哈啊……唔!”乌尔比安认命地呻吟出声,祈祷单人宿舍的隔音够好,低头又想吻她,“歌蕾蒂娅……歌蕾蒂娅!”

她微微偏过头,躲开那个吻,重重握着他的阴茎撸了几下,感觉到他濒临射精就停下来,手指停在空中。乌尔比安忍不住想伸手下去自己完成最后这段冲刺,歌蕾蒂娅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了,别动,要不然就不和你玩了。两手背到身后去,贴墙站。”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照做了。作为奖励,她用手掌包住他的根部,慢慢地一路挤压上去,却又在他的欲望达到顶峰的时候精准地中断爱抚,毫不留情。乌尔比安都不知道他能在射精前的弥留状态保持这么久,铃口集聚着一大颗透明的前列腺液,在注视之下晃晃悠悠地悬垂下来拉成一道细丝,好久才终于滴下去。又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乌尔比安被折磨得快要发疯,死死抓住背在身后的手,几乎将自己掐出血印,而下身在她的手指离开时拼命地向前顶去,想留住她的爱抚:“差不多够了吧。想射了,受不了了……”

“你求饶的样子真下流。”回答他的是歌蕾蒂娅的浅笑,然后她毫无征兆地扇了一下他的阴茎,柱体激烈地晃动着,乌尔比安的喉头爆发出愤懑又痛苦的怒吼,但他没法对她发火,只能闭眼用后脑猛撞了几下墙壁,似乎是刺激过头了,阴茎无法控制地连续吐出半透明的滑液,在两人之间流了一地。

但这还不算结束,歌蕾蒂娅的手指重新温柔地缠绕上去,圈住他的龟头下方小幅度快速摩擦着,这下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她手里迎来激烈的高潮、射得一塌糊涂,然而在他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歌蕾蒂娅的手转而死死掐住了阴茎的根部。乌尔比安呻吟着,怒吼着,坚挺到极限的性器在她手里疯狂地搏动着想要挣脱出来,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地射精。那种目眦欲裂的愤怒很快演变成巨大的失落和酸楚。

她倒是很有先见之明地侧身躲开了,安抚性质地给予阴茎明确的抚摸,直到他再也射不出来东西,腹肌痉挛着弓起身子,随着她撸动的节奏小口小口喘息着,双腿发抖地想要夹紧,她还是不肯放手,继续折磨着他射精过后极度敏感的龟头,指尖就着黏液碾磨铃口。

“不、别再弄了……好难受……,啊啊,别碰那儿!”他的喊声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她不依不饶:“希望你没有说谎。”

他摇着头,痛苦地否决了所有曾经存在的私情,几乎要倒进她的怀里。

歌蕾蒂娅声音冷厉:“站直了,乌尔比安!”

她用肩膀顶他的胸口,把他压回墙壁上,旋即就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压低的声音里有点发抖:“你的申请已经不可能撤回了……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今天晚上,记住自己做了什么。”

乌尔比安的视野有些朦胧,他感觉她在他的衣服上蹭干净了手上的东西,似乎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推门出去了。他费了好大劲才没直接坐倒在自己的精液里面,他狼狈地把内裤扯回去,开始收拾残局,收拾着收拾着便觉得有东西从眼眶里滴落。他一拳砸在床垫上: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受试体5号,男性,20岁。基因组高度符合改造需求,期望融合率大于85%,生理检测结果标准,已通过军事心理评估及政治审查,已通过深海猎人项目专项审查,自愿签署改造协议。

改造手术计划于3月29日上午9点整开始,预计手术时间10小时。请各组注意,本次实验为提高融合率及融合速度,将首次使用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为防止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手术当日除手术组及备用组外,其他各组禁止进入实验室S-1层。实验室S-1-ER手术室已装配应急清除手段,输入口令后所有人应于1分钟内撤离手术室,不得逗留。

所谓的应急清除手段其实就是歌蕾蒂娅。“使用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一事她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但她至少可以进入手术间观察全程,“作为实验失控的最后一道保险”——她曾经的直属上级这么说。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发生了当场变异之类的不可控事件,“记住自己做了什么”就是她对乌尔比安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她现在不再隶属军工部门,没有人是她的直属上级了,她效忠的对象只有阿戈尔。

歌蕾蒂娅没有兴趣去看自己当初经历了怎样的手术过程,她只是坐在手术间的地上等着,听着实验人员交流进程,他们也不再是她的同僚,她不在乎他们避忌的眼神。

“不太对劲,怎么这么快就……”

“应激反应?”

“心率持续上升,120,140,180……”

“血压下降,掉到40了!”

“30!”

“α及β受体激动剂静注,M胆碱受体阻断剂静注。”

“20!”

“心跳骤停了!”

“妈的这种剂量的肾上腺素都没用?这种怪物到底得用什么剂量……“

“等下,你看那边的脑波图。怎么回事?!”

歌蕾蒂娅站起身,静静看着生命体征监护仪上归零的数字和脑波仪器上疯狂抖动且无序的波峰波谷,忽然感到一堵不见边际的水墙朝她劈下来,将她裹挟,其中翻涌的波涛让她脚步不稳。——这绝不是单纯的感情上的震动。

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高速地共振,在悲鸣在欢呼。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乌尔比安,她觉得双目紧闭戴着呼吸面罩的男人在向她说话。

“他在说话。”

那几个手术人员面露惊恐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不自觉地向后退去,给她让出一条道。

歌蕾蒂娅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俯视着。

他在说话,或者说他濒死的大脑正在唱着一首鲸歌,在深不见底的幽海中,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隔着厚重的水墙朝向她,隔着日月和星辰朝向她。

她感到无尽的孤独与悲凉,或者说,她才意识到“他”向“她”开口之前,“她”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中孤身一人泅泳,没有可以靠近的岸边,没有一个能让“她”停下休息的地方,“她”只能不停地向前、向前游。

歌蕾蒂娅无视了身边人对她阻挠抢救的指控,直接把他的呼吸面罩摘了下来。

“他”不该这么呼吸,你们不觉得“他”喘不过气吗。“我”的血脉相连的眷族不应该这么呼吸。

不等她细想脑中突然冒出的“眷族”这个词,她已经在无形的漩涡中扶住他的身体稳住脚步,然后朝他低下头去,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就像很早以前他所做的那样。

“乌尔比安,该醒过来了。”

乌尔比安,该醒过来了。他想,她说得对。他从那片无边无际的海中上浮,睁开眼睛,看到她眼中倒映出自己如血的眼瞳,她面无表情地流着泪,泪水滴在他的眼睛里,和他的混合在一起。只需要这么一眼,他们就能明白彼此的身体和灵魂已经不可逆转地、永远地改变了。

她的身体潜藏着“她”,柔软的、悲恸的、惴惴不安禹禹独行的“她”。

他的身体潜藏着“他”,拼命向痛哭的“她”伸出手去的“他”。

但他们的身体已经变得如此冷硬而强悍,足够把所有的怯懦犹豫咬碎吞下,再不见天日。

……

5号受试体,男性,实验招募对象,自愿加入实验。

经极体移植介导术后出现排异反应,经急救处理后,现生命体征平稳,已恢复自我意识。认定为改造成功,融合率91%,身体机能大幅度强化,认知能力及人格未发生改变,通过心理复核测试。

5号受试体经过生理耐受,战场机动,物理强度实验后,证实其除水下感光能力和战场机动能力以外,其他方面已达到或超越3号受试体水平,认定为第二例成功改造的深海猎人。

应注意,3号与5号受试体均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血脉引起的感应”,能在相当距离内感知彼此的存在。今后的实验中,应考虑将未经免疫抑制处理的海嗣细胞作为首选素材,并在手术组中配备至少一名现存深海猎人作为应急手段。

经战略指挥部讨论,现下达指示:

深海猎人部队正式成立。

现有深海猎人成员两名,将配合现有先锋部队投入战场使用,直接受战略指挥部第一作战室统辖,并受“巡海者”监管。此外,应大力推进深海猎人改造项目,积极且谨慎地招募受试人员……

4月11日,深海猎人首次作战开始。

目标为废弃城市:华纳海姆。

华纳海姆曾经是一所在建中的近海城市,然而于建成进度80%时受到新种恐鱼入侵(后被证明为一种海嗣),城市穹顶大规模受损,积水率达到99%以上,随后工程队与部分随行军队一同撤离,但仍有大量工程机械和人员不得不被遗弃在原地。现在的华纳海姆已经成为海嗣巢穴,那些被放弃的机械和人员的命运可想而知。

“你记不记得当时新闻里还说穹顶的洞马上就被堵上了?”歌蕾蒂娅在水里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乌尔比安的腰。

乌尔比安往旁边游了点:“那只是权宜之计,普通人知道这个只能徒增恐慌。”

“事实证明隐瞒除了损害信用之外毫无作用。……你脸色摆得那么难看做什么,好不容易成为了深海猎人想耍帅吗。”

“我就长这样,你管不着。”——得到了一句硬邦邦的回答。

歌蕾蒂娅挑挑眉毛看着他,他不会还在为之前见面时的那点小事赌气吧。

无线通讯里传来先锋小队组长的声音:“受试体3号,5号,你们靠得太近了。地图显示我们即将接近华纳海姆,散开阵型准备侦查。”

乌尔比安没好气地回答:“收到。在海里我们比你们看得清楚。”

歌蕾蒂娅更加直接:“比起躲在飞行器里发号施令,不如用你所剩不多的脑容量记住深海猎人们的名字。”她保证以后整个阿戈尔都会记住这两个名字,歌蕾蒂娅和乌尔比安。

通讯器对面沉默了一下,换了个人:“猎人们,请牢记你们的身份和职责。先遣队这次只负责潜入,观测和获取情报,应尽量避免惊动大型恐鱼群……”

没等对方说完,通讯器里已经传来恐鱼巨大的嘶吼声,然后是长槊斩断血肉的轰鸣。“你们可真够坐得住的,它们已经来了,阿戈尔想等到什么时候?”歌蕾蒂娅厌恶地甩掉武器前端的蓝色黏液,和刚用船锚拍飞几只中型恐鱼的乌尔比安对视,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两人身侧翻搅起迅疾的漩涡,一并向护巢的鱼群发起冲击。

夺回华纳海姆的行动还算顺利,比起战役更像深海猎人单方面的屠杀,他们直取城市中心,一路见者即杀,顺手斩除铺满街道勃勃跃动的血管,再用冷兵器将市政厅废墟里不断繁育子嗣的母体咬碎捣烂,只用了一个小时。美中不足的是,收尾时通讯器里传来先锋小队求救的讯号。他们那艘飞行器被一只巨大的章鱼型海怪缠上了,金属舱体被挤压得扭曲变形,成了一块造价昂贵的废铁,海水里散发着浓郁的弹药、生物制剂和血液的味道。

海怪生满环状獠牙的摄食口已经将飞行器吞噬小半,它伸出一条直径超过两米的触腕,其上无数暗黄流脓的眼珠滴溜转动,在某个瞬间齐齐向他们投来凝视。 “垃圾。”——既是评价眼前的怪物也是评价生死未卜的同僚——歌蕾蒂娅厌恶地皱起鼻尖,忍耐着恶臭,下一刻她已经化身为一把音速突进的长槊,斩断洋流,精准而迅猛地捅入怪物的皮肉,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章鱼的头部撕开一个大洞,甚至撞得离开了飞行器。

乌尔比安跟上,用船锚的边缘勾住船体,在上面撬开一条深深的缝隙,再抬手将那被腐蚀的保护层整个掀开扔进海底。驾驶舱也整个扭曲了,他不得不用手指插入舱门的窄小裂口中,凭着蛮力生生将变形的舱门拽开:“你们还——”。 白光一闪直突面门,迎接他是整个海底飞行器上搭载的最大功率的舰载炮的蓄能一击。

短暂的失聪和失明之后,他很快找回了知觉。

乌尔比安咳出一些腥咸的血,爬起来,视野还在摇晃,他看向舱室内戴着氧气面罩浑身僵直的几个人,他们显然没有预料到暴力破门的不是海怪,而是比海怪更加顽强的同僚。乌尔比安嗓音嘶哑地继续把刚才那句话说完:“你们还活着,我……带你们走。”

他捂住不断渗血的喉咙,一脚将舱内碍事的操作台踢开,带着几个人去找逃生舱。虽然逃生舱已经破损漏水,但是把他们放进去会让他的搬运更轻松些,他用船锚上的锁链缠紧逃生舱,拖着另一端离开。

这场初次作战被歌蕾蒂娅评价为“丢人现眼,毫无配合”,好在上面经讨论批准了深 海猎人以后不必随普通部队行动。很快,歌蕾蒂娅拿着批复书去找乌尔比安,发现他没在医疗部躺着,而是回了宿舍。

她开门的时候乌尔比安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她故作轻松地开口:“脸接舰载炮,你可真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坐着。歌蕾蒂娅又绕到正面去,把终端递给他看:“唯一的好消息是我们以后不用跟那帮废物一起行动了。”

乌尔比安点点头,声音还哑着:“嗯。倒也不必骂他们是废物,他们只是普通人。” “一个先遣队连自保都做不到,还因为通讯不畅而痛击队友。不是废物还能是什么?……你戴着口罩帮他们开脱真的很滑稽。”歌蕾蒂娅不由分说将他黑色的面罩扯下来,看着他从衣服领口蔓延上去的灼伤痕迹(胸膛上绝对也有),那些可怖的瘢痕遍布整个脖颈,一直到颊侧,他的一侧嘴角也被弹片纵向切割开一道长疤。“我原本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嗯,视力听力嗅觉都没有受损。”

歌蕾蒂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捧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乌尔比安的视线依然下垂着,没有和她对视,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阿戈尔的大部分药物在我们身上作用不大了,其他移植物和仿生皮肤会被排斥,你以后小心些,变成我这样就没得治了。”

“……蠢货。”她从来就不擅长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小小声地挤出这一句。

“反正你本来就嫌我脸色难看,以后正好不用再看了。”他说着就准备把口罩戴回去。

歌蕾蒂娅却抓住了他的手:“我没那么说过,我只是……讨厌你装得一副很酷的样子,你从前就是那样,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开始……。你根本不用那样……”她难得地觉得舌头有点打结,话说得自己都心虚。

到底是谁一直都在耍帅啊!乌尔比安想要骂人。但是歌蕾蒂娅低头的样子让他迅速心软下去。

他试探着问:“……你现在还愿意吻我吗?”

“你又不是变成海嗣了。”歌蕾蒂娅仔细地吻过他嘴角被撕裂的伤口,耐心地吻过他干燥一如往常的嘴唇,又和他轻轻地碰一碰鼻尖。

两人又不可避免地在床上滚成一团。

后来这就变成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他们在人前偶尔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但更多时候是在战场上守护对方的后背,他们在不断的实践中总结出一套只能被深海猎人使用的、紧密协作的战术,一个人清扫障碍,另一个人就浴血厮杀,一个人攻破天险,另一个人就直取咽喉。他们接纳新的猎人,一起将逝去的战友的名字刻上慰灵碑,携手将这个实验性质的部队壮大成阿戈尔最了不起的战略储备之一。他们共同度过许多生死攸关的瞬间,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宣告深海猎人将带领阿戈尔冲破黑暗,征服大洋。他们在庆功会上把酒畅谈,在深夜的作战室中对着地图标记下一座座前哨、据点、收复的城市,将阵线一寸寸推进深海。

而在做完这些之后,在战事的空隙里,他们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抵死缠绵,爱抚彼此身上的伤疤,拥抱得肌肉和骨骼都吱吱作响,抓紧时间享受着令人发疯的欢爱。她开玩笑让他准备好每次见面清空弹夹。乌尔比安其实不太喜欢歌蕾蒂娅做完之后就躺在床上抽烟的习惯,他们的身体已经对尼古丁不敏感了,那只是一种安慰剂效应,结果歌蕾蒂娅笑眯眯地往他的脸上吐烟圈:“你想让我的房间一直泡在你的精液的味道里面?”他只好红着脸默许。

他又再一次、再一次以为这样的时间会持续下去,他能等到他们全面胜利的那一天,再去想以后。

深海猎人部队成立四年后的某天,乌尔比安又收到通知去接他的下一位猎人。

他盯着躲在实验人员身后低头不语的白发小女孩,几乎当场就想摔门走掉。“你们真是疯了,这么小的小孩也拿来改造,我怎么带?”

实验人员礼貌地表示她的融合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99.9%,而且他们只是来传达命令,不是来请求他的同意的。他只得暂时把那个叫斯卡蒂的小孩带回队,告诉她待在室内哪也别去,然后开始头疼地写起申诉报告。

歌蕾蒂娅也来看那个孩子,看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转头提醒乌尔比安:“你这样会害了她。你知道改造成功但无法服役的深海猎人会被怎么处置。”

乌尔比安仍然盯着屏幕上那封申诉报告:“她还不是深海猎人,只是受试体。我会让他们改变主意。”

歌蕾蒂娅冷冷道:“乐观一点她会被人道处理,不乐观的话就是绝佳的实验标本。”

“阿戈尔还没堕落到需要童子军的地步。她有十岁吗?!”

“是不是你当初也以为阿戈尔还不需要人体改造?”

“……这是两个问题。我真的没法带她。”其实他知道这是同一个问题。

“行,那她以后就是二队的猎人了,交给你们三队那帮糙人肯定教不好。斯卡蒂,我们走。”

小女孩从椅子上乖乖跳下来,看了看他,然后就跟着歌蕾蒂娅走了。

当天乌尔比安的申诉报告就被驳回了。没过几天,他就忍不住偷偷跑去二队看她们训练,看到斯卡蒂埋头在一大堆数据分析报告和海底地形图里,桌前卷宗堆了半个人那么高。歌蕾蒂娅让她背诵红边裸胸鳝毒素制备的生化流程,小女孩每说一句就错半句,连续被打了好几下手心。小斯卡蒂露出一副不服输的表情,眼睛还红红的,把手掌背到身后去,继续背。

歌蕾蒂娅捏着眉心直摇头:没救了,拉走吧,舞步笨拙得像只海狮,脑子也不够灵光,你这样只能送回实验室无害化处理了。

小女孩吸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乌尔比安看不下去了,在歌蕾蒂娅“我就知道”的笑容里走出来把小孩拎走:“今天开始我来带她。”

“噢?我倒觉得你之前的判断很正确呢,她不是这块料子。”

“你说了不算,斯卡蒂是三队的猎人。”

“就这么个小孩?”

“就这么个小孩。”

他一路拎着斯卡蒂的后颈衣服把她带到三队的营地,才把她放回地面上。小孩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我不用被处理了吗?”

乌尔比安的手掌放到她小小的肩头上,拍得她一个趔趄。“我会把你教成最强大的深海猎人。……好了,斯卡蒂,洗把脸,再去绕三队营地跑五十圈。”

乌尔比安对斯卡蒂特别定制的体能训练方案让三队里其他被他训哭过的猎人都直呼魔鬼,而他的加油方式是:“斯卡蒂,别停下!别忘了二队长对你说过什么!”小女孩总能在听到这句之后抹抹眼泪爬起来,大声回答:“是!队长!”

好在斯卡蒂对训练适应得飞快,乌尔比安也知道自己需要在最快时间里把她培养成能上战场独当一面的猎人,一边调整她餐食里的营养配比,一边给她的日程表里加上力量训练、耐力训练、爆发力训练。

有一天歌蕾蒂娅来找他商议下次攻坚战的计划,进门就笑着对他说:“你真该看看你的小队员现在在做什么。”

乌尔比安心头涌过一丝不妙,跑到外面一看,斯卡蒂正拖着他的大船锚在军营外面的空地上艰难跑圈,他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后颈:“我让你做负重训练不是让你在这儿犁地!”

“报告队长,我想变得更强。”双脚离地的斯卡蒂一脸认真。

“斯卡蒂,你是自愿成为深海猎人的吗?”

“是,要给奶奶、妈妈和妹妹报仇。”

她的资料上确实是那么写的,她的全家人都葬身于海嗣之口。他解开她用来固定船锚的武器带,把锚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抄起斯卡蒂往回走。

回了作战室,歌蕾蒂娅还在等他,她看着脸颊鼓鼓盯着自己的斯卡蒂,无不揶揄地笑了几声:“你指定跟她说了我的坏话。”

你倒是想想自己当初当着孩子面说了什么。乌尔比安叹了口气,从架子上拿过一顶标准制式猎人帽,扣在斯卡蒂头上:“出去把我的武器擦干净,然后等我跟你谈话。”

“是,队长!”斯卡蒂点点头,拖着船锚往外跑,没等他提醒她帽子有点大别被遮住视线,斯卡蒂就像颗小炮弹一样砰地撞上了门框,停了两秒,又咚咚咚地换了个方向跑出去了。

歌蕾蒂娅乐不可支:“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猎人,乌尔比安。”

“至少她现在身体不错,下次肯定能把门框撞掉。”乌尔比安看着摇摇欲坠的大门,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事后,他跟斯卡蒂好好讲了一通“你得保护好你的武器,武器才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你”的道理,斯卡蒂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武器,乌尔比安把她的帽子向后扯一点、让她露出眼睛:“等你能像使用自己的手臂一样轻松挥动它们的时候。” 后来他终于给斯卡蒂找到一项能向上面交代得过去的工作:帮队里的猎人们清理和修整武器——这也是为了让她熟悉各种武器(顺便锻炼锻炼臂力),最后找到合适自己的。再后来,斯卡蒂选择了一把比她自身还高的巨剑,带着一种慎重地挑选唯一一件儿童节礼物的神情。

那场攻坚战之后,深海猎人四支队伍不得不时常分开处理四处起火的战事。他们收复了城市,拓宽了领海,然而其他人守不住他们打下的战果,阿戈尔的边界像潮汐一样时进时退。根据战略指挥部讨论,三队被分到了暂时驻守某座大型城市边缘的任务,他们需要一直待在城市外围,直到防线全面重新建立。

乌尔比安认为那是个不错的让斯卡蒂正式露面的机会。他还不太愿意让她的训练成果直接暴露在其他队伍面前(尤其是二队),必须先经队内检验一回。

朝那座城市前进的时候,他故意将行军速度压慢了一些,就算如此斯卡蒂也是掉在队尾勉勉强强跟上,好在其他的猎人们也默契地没有指出这点。他们在路上杀散了一些零散的恐鱼群,斯卡蒂偶尔能捡到机会补上最后一刀,队员们也有意让给她一些重伤的猎物,当她卯足力气将海怪的头颅斩下时就夸她:“干得不错!小斯卡蒂!”三队集中了深海猎人里将近半数的男性,而二队则几乎只有女性,剩下两队性别分布比较平均,所有人都相当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小孩,尽可能保护着她。

但是他们那个总是蒙着下半张脸的队长从没流露过一点赞许的情绪,每每警示她:

“斯卡蒂,不要杀死几头恐鱼就翘尾巴。”

斯卡蒂:“队长,我没有尾巴……”

“不许顶嘴。”

旁边的队员赶紧给她使眼色:“翘尾巴是骄傲的意思。”

他们在那座城市不远处的观察站驻扎了一个月,和城市里的驻军交流不多,偶尔会有无人机送来粮食补给。最初海嗣来袭的时候,城里还会象征性地派来援护机械,后来发现深海猎人完全用不着帮忙,也就不再管他们。有一天斯卡蒂在军粮包中找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们应该尽早撤离,你们来了之后怪物进攻更频繁了。乌尔比安对此懒得做出什么反应,让斯卡蒂将纸条撕碎扔海里。后续三队其他人也收到过几次这种表达不满的纸条,但深海猎人不在乎。

他们终于熬到撤离的那一天,当晚猎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他们在观察站内的空地里架了个火堆,焚烧一些无法带走的物料,有人还干脆在上面架了个锅子,把剩余的军粮和储藏室里翻出来的食物还有调味料炖成一锅。乌尔比安默许了这种行为,他看了一圈,确定斯卡蒂没有离队,她只是待在火堆的外沿远远坐在一旁,他就安心下来跟他们一起围坐在火堆边。她离远点也好,省得听那群家伙插科打诨之间越冒越多的荤段子。

乌尔比安若无其事地将终端拿出来看了一眼,这一个月里他和歌蕾蒂娅几乎没有交流,她在行前也跟他说了,她那边的任务只会更忙,他决定等回去之后再联系她。 不知道谁用口哨起了个头,吹起一首阿戈尔情歌,接下来就有人低低地合着唱,那些旋律像是礁石下低回的波涛,浪潮愿意低下他们不羁的头颅,徘徊在无归的浅湾,只为回归岩石的怀中。驻守任务里没人会带乐器,好在猎人都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还有人用指节敲着、用手掌拍着武器盒为歌声打着拍子。

我从不畏惧死亡/

只怕不能回到故乡/

扬波之女,做我的情人/

我们本就只为风暴而生/

让我为你征战四方/

让我葬身在你的胸膛/

摇晃的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在歌声的间隙里轻轻噼啪作响。他们从浪与潮的缠绵,唱到铁与血的战争,唱到日与月的升落,唱到葬身海底的女武神,唱到英雄们的死战与凯旋。持盾者用厚重的盾牌下缘缓缓撞击着地面,持枪者用枪柄跟上他的节奏,猎人们沉重的脚步踏着涛声,连成一片轰鸣的战鼓。连乌尔比安也用指节弹着巨锚的锋刃,为他们伴奏。阿戈尔的情歌与战歌本为一体,她的情人就是她的战士。

斯卡蒂竖起耳朵出神地听着,心跳亦如擂鼓,成年男性们的低沉喉音像一场厚重又雄浑的风暴,轰击着她的胸膛,她不知不觉就朝他们靠过去,想跟着唱。有人叫着:“小斯卡蒂,来跳一个!”他们鼓掌起哄,她犹疑地走到他们中去,看向乌尔比安。乌尔比安用力拍了一下武器箱,箱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大喊:“她不会!”

“队长,老实说她是不是你女儿?”

“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谁让你从来不取下口罩让我们看看!”

猎人们大笑着,把碗里的羹汤权当热酒,互相碰杯大喝一口。小斯卡蒂也拿过一碗,豪迈地喝上一大口,被烫得直吐舌头。他们围着火堆跳起一种粗犷又易学的舞蹈,小斯卡蒂也被牵着蹦蹦跳跳——他们的步子实在迈得太大了,她就像被洋流席卷着,脚沾不到地。最后他们把她举高高,抛向空中再接住,小斯卡蒂大叫:“我不是队长的女儿!”回答她的是:“你是我们三队的女儿!——”

乌尔比安实在懒得管了,他看着那群家伙让斯卡蒂骑在他们肩头,在观察站的空地上跑来跑去。他们一直闹到后半夜,海里的东西也很识趣地没来打扰,兴许是被猎人们的歌声吓跑了。

斯卡蒂蜷在武器箱上迷迷糊糊地躺着,问他为什么歌里唱海的乳峰而不是波峰。他在“等你长大就懂了”和“别听他们瞎掰”之间选择了后者,并命令斯卡蒂抓紧时间睡觉,明天他们要全速返航。小斯卡蒂一秒就进入熟睡状态,乌尔比安把他的斗篷解下来搭在她身上。他想,得让这小孩接受点正规的通识教育,去不了普通学院去士官学校也行,他没那么多时间教她战斗以外的东西,队里那帮家伙更不行(他不得不同意歌蕾蒂娅说的),下次见面一定要让二队知道她们错过了怎样的好苗子。

第二天,猎人们起航回家。

接下来的数年,深海猎人部队时不时就被拆分为几个小队,四处外勤。

小斯卡蒂在士官学校的老师警告了乌尔比安好几次:再缺勤就要让她退学了。乌尔比安想尽办法,不知道帮斯卡蒂向学校打过多少次病假条。

不过他和歌蕾蒂娅一起行动的机会很快就来了。那是一次对背叛者的处决。

他记得那个擅自离队的猎人,三队的第一例,提尔,当初还是他第一个把小斯卡蒂扛在肩上在观察站跑来跑去。除了他之外,还有二队的拜尔琪雅,歌蕾蒂娅手下最得意的猎人之一,她的名字来源于古阿戈尔语中的“怒浪”,是一位优雅又骁勇的攻坚手。乌尔比安还答应过提尔帮他向三队其他人保密,免得他和二队的姑娘谈恋爱这件事变成全队的乐子。

叛变是深海猎人最大的耻辱,他们违背了自己对阿戈尔的誓言,必须被处决,而有能力和权力独身追杀叛变猎人的只能是他们各自的队长。

歌蕾蒂娅暴怒又耻辱地用长塑抽打着海浪,生生将一座海底的山丘铲平了:“他们故意损毁了定位器,胆子不小。”阿戈尔在最开始的改造术中就将定位装置埋置在深海猎人的身体中了,要用非正常手段将那种装置移除必须付出相当的代价。

他们追索着洋流中猎人的气息,压抑而飞速地并肩航行着。

“等找到了,我去解决提尔,你去解决拜尔琪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凭着血脉的感应,他们最终还是在一处深海的巢穴找到了那对恋人。

拜尔琪雅已经完全海嗣化了。她,或者说它,以一副巨大的灰白色躯体盘踞在火山口,背后延伸出树杈一般的白色骨殖,像十二对巨大的翅膀,没有头颅,变形放大的复数的五官散落在躯干上,脖颈的断面沸腾着黑红的液泡,气管、喉管和动静脉里丛生着赘生物,那些成串的瘤状物上有叶片随着某种节奏收缩扭动,似乎是它的摄食器官。而已经看不太出人形的躯干正中生着三对饱胀的乳房,腹部皮肤被某种潜藏其中的生物撑得光滑发亮。

而提尔还勉强保持着人类的形态,他甚至还戴着深海猎人的制式帽子,拄着他的武器——一柄楔入海底的阔剑,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拜尔琪雅的身前。但他身体所有裸露出的地方都覆盖着鳞片,包括面部,他的脊髓被一根触肢洞穿,触肢另一端链接在那头小山一样的海嗣身上。

“丑陋之极。”歌蕾蒂娅如此评价。

乌尔比安握着船锚,静静看了他曾经的战友片刻,遥遥地问道:“深海猎人提尔,你还有什么遗言?”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我做好准备了。”那个人形的生物喑哑开口。

歌蕾蒂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知道我们会来,最开始就不应该做下这种蠢事。孬种,你配不上你的母亲给你取的那个名字。”

“拜尔琪雅怀孕了,之后就出现了海嗣化的症状,……请你们把这个情报带回阿戈尔。”

“为什么不上报?”

“她不愿放弃这个孩子,我也是。我做不到弃她而去,也做不到背叛阿戈尔。所以我带她尽可能地远离阿戈尔。”

“废物!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背叛!睁开眼睛看看吧,它把你当作捕食工具,你最后也会被它摄食。”歌蕾蒂娅厉声喝到。

人形生物如她所说,慢慢抬头睁开眼睛。他的帽子滑落了,露出大片的鳞片、脱落的头发、少量直接暴露在海水中的肌肉组织,还有仅剩的一只眼球。

他衣衫褴褛,满身疮痍,用枯瘦的手臂将那柄同样残破的阔剑拔出来:“在她失去人类的意识后,我砍掉了她的头,她同时把那条东西插进了我的脊柱,我终于能听到她说话了。……她还活着,她腹中的胎儿还在长大……我做好准备了,来吧!让我和她死在一起!”

乌尔比安知道提尔连百分之一的胜算也没有,哪怕在他的身体还没有被海嗣蚕食的时候,也不可能扛住两位队长的全力一击。但是那个男人还是对他们拔剑了。

“来吧!”男人高举着剑,朝他大吼。

腐朽的阔剑被巨锚击得粉碎,连带那具残破的身体一起。

山丘大小的海嗣狂乱地甩动着触肢,掀起一场海底的沙尘暴。飞沙走石之间,歌蕾蒂娅和乌尔比安同时听到一声响彻脑髓的、天崩地裂般的悲鸣,不知道是因为分娩的痛苦还是悼亡的悲伤,整片海洋都在震动,在哭泣,竟让两人也涌起一阵不可言喻的悲恸。那只海嗣伸出一只死白的巨掌,抓住尸体的残片,拼命地塞进口器中。

“别插手!”歌蕾蒂娅用她的槊粗暴地挑开乌尔比安的锚,杀了过去。她的周身上下萦绕着一轮洁白而冷冽的水流,宛如皎月,顷刻在海嗣的躯干中央撞出一个大洞,然后那把槊既砍又劈,飞快地撕扯开变异的血肉。海水很快变得浑浊,浊流的中心,那种搅动脑髓的哀鸣很快虚弱下去,直至寂静一片,血肉的碎片飘散如漫天大雪,然后慢慢沉底。

阿戈尔不会下雪,但他想不到更贴切的比喻了。

歌蕾蒂娅在大雪中向他游来,长槊的尖端挑着一只幼小的、已经咽气的海嗣。

“没想到你我的猎人最后生下的是这么低等的东西,我还以为会有多难缠。”她颇为苦涩地嘲笑着。

乌尔比安问:“你要把它带回去?”

“总要拿点什么交差。实验室那边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乌尔比安扫视战场,将提尔落下的那顶帽子捡了起来:“遗体碎片应该带不走了,这座海底火山很快就会喷发。”

“很好,它们不会成为恐鱼的养分,省得我还要想办法无害化处理。”

乌尔比安紧紧攥住那顶帽子,他将这顶猎人帽交到许多同伴手上,最后它们又回到了他手里。

“他们的名字没机会刻在慰灵碑上了,这顶帽子也……”

歌蕾蒂娅瞟了他一眼:“当然,一个叛徒,一匹海嗣,应该写在反面教材的第一页。没必要多愁善感。”

“你打算怎么和队里的人说,说他们因公殉职还是?”

“实话实说,告诉姑娘们离三队的混账东西远点。”歌蕾蒂娅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那我不是成了混账头子?”乌尔比安皱眉。

“对啊,可不是吗。”她轻哼一声,抓住槊向来时的方向飞快游走了。

乌尔比安跟在她身后,让海浪把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吹干净。他们一前一后无言地同游了一段,他低低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怪物,我希望你能杀死我。”

“我现在没心思跟你调情。”

“不是,我……”

“你该不会觉得‘杀死对方’这种约定很浪漫吧?我劝你收起这种软弱的想法。”歌蕾蒂娅头也不回。

“除了你,也没人做得到了。”

“别指着我身上。”

“……什么叫别指你身上。”

“你看我们刚处决的那两位不也没做到吗?虽然我很确定我下得了手,但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谁来杀死你就不再是一件可控的事。”歌蕾蒂娅转过身来,眼神冰冷地望着他:“别指望我,别想着会有人让你从责任中解脱出来,乌尔比安,想都不要想‘变成海嗣’这种事。”

他们归队之后,第一时间上交了任务报告,又接受了心理评估和辅导,才被放回各自的部队。乌尔比安拿着心理辅导资料,再度默念一次那段他们都念过的誓言:

我志愿加入深海猎人。我愿舍弃我将舍弃的声名、私心、权利,我愿守卫我将守卫的戒律、国家、人民,我愿深海猎人的荣耀和生命归于阿戈尔。我愿为我的国家奋战终生,随时准备为阿戈尔牺牲一切,直至死亡,永不背叛。

当年第一次宣誓的时候,他只看到他们将来能为阿戈尔做什么,这些年下来,他才更清楚地看见,猎人们都舍弃了什么。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猎人们失散在大洋的各个角落,与他们的武器一起长眠海底。他曾在后来的某次任务中再度路过那片海底火山的遗迹,所有滚烫的熔岩都已经被冰冷的海水凝结,积聚在火山的原址上,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生活在透明穹顶下的人们笑容温暖,他走过街道的时候有穿围裙的小姑娘请他尝一杯新研制的火山岩咖啡。

乌尔比安难得去了一趟士官学校接小斯卡蒂放学。

他以前接小斯卡蒂的时候,问过她学校里教什么,他嫌弃那些理论内容太过时,训练强度又远远不够,唯有通识教育的部分说得过去。斯卡蒂原封不动地把他说的内容转述给了老师,问就是队长教的,害他不得不从工作里抽时间出来跟老师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一次,小斯卡蒂说自己终于在学校里交了朋友,他一问,是个男生,两个人偷偷翘课去外面买冷饮,他还会牵她的手,乌尔比安就说:他牵你的手是想跟你比试摔跤,下回给他露一手。后来自然是被学生家长投诉了。

她背着书包、穿着白色校服向他哒哒哒跑过来,敬一个军礼:“队长。”

她的帽子大小现在刚刚好,不会再遮住视线了,她的双眼里洋溢着青春的光芒,让他下意识别过头去。“学校老师教你的?我们猎人不用这套。”

斯卡蒂立刻将手收了回去:“队长,今天有什么任务?”

“没任务。你快毕业了吧,我来是想和你说,毕业之后,你就要开始全职服役了。” 斯卡蒂安安静静地点头,在夕照的余晖里跟他一起走向市内交通的站台。

“你记得我们队的提尔吗?”

“他也牺牲了?”

乌尔比安有点惊讶于她的第一反应,他还在考虑如何妥帖地解释这件事。“是也不是。”

“……?”斯卡蒂有点疑惑,她的队长很少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他……没有经受住大海的考验,还有二队的拜尔琪雅也是,就是叫过你小矮子的那个。所以他们回不来了。”

“我梦到过他们。”

“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日子,我梦到他们变成了两只扁平的恐鱼,带着许多小鱼在深海里洄游。虽然是恐鱼,但我能认出他们。”

乌尔比安沉默了,思忖良久,看向她:“他们不会变成恐鱼。如果听到他们叫你的名字,不要回答,也不要跟他们走。明白了吗?”

斯卡蒂认真点头:“我不会跟他们走。”

“你要永远记住,你是阿戈尔的猎人。”

“我是阿戈尔的猎人。”

听她重复了一遍,乌尔比安才安下心来,又觉得自己的叮嘱有点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