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下)(2) (备份)

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发生在歌蕾蒂娅满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

乌尔比安正在归航的途中,忽然看到透明穹顶下有一处聚集起浓烟,灰色的蘑菇云从城市中升腾而起。从他记事起,阿戈尔从没发生过任何大型火灾。

他回到军营,留守的同伴告诉他在大学院所在的街区发生了猛烈的大规模爆炸,并且后续还在发生小规模爆炸,已经有警察和急救队赶过去了,城市内的守卫军也被调度了一部分。爆炸发生时间是白天,事前没有任何预警和疏散,所以伤亡数字恐怕相当惨烈。

他记得今天是歌蕾蒂娅受邀去学校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做讲座的日子。

歌蕾蒂娅的通讯很快接通,她那边信号受限,他看不清她,只能听到她在电流的杂音里说她尽可能地保护了一部分师生,把他们送进了校内避难所,剩下的搜救和排查工作会交给守卫军。

“你有受伤吗?”

“你在侮辱我?……把我的槊带过来。”

“……不可能,你是说城市内部凭空出现了那些东西?”

“对,我已经徒手解决了几只,”歌蕾蒂娅的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爆炸绝不是什么意外,有人使用了相当数量的高能炸弹,你来看看现场那些建筑废墟就明白。”

“……”

“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了吗?”

什么人能搞到那样数量的高能炸弹,为什么学校完全没能发出预警。他们都暂时无法将那个最坏的猜想说出口。

两人在如同战场的校区见面,情况比乌尔比安想象中还要糟糕,全阿戈尔最大最古老的图书馆只剩残垣,恢弘的钟楼倒塌在街道上噼啪燃烧,被爆炸余波冲击的学生宿舍也瘫毁小半,歌蕾蒂娅做演讲的大礼堂只剩下半个主讲台(据她所说那是第一轮爆炸开始的地方),礼堂门口的绿地上有临时搭建的急救点,不断有学生和职工被送来,其中重伤的那些又被救护车拉走。

空气中弥漫着爆炸物和烧焦人体的味道,焦热的气流携裹着阵阵浓烟,残存的警报系统不断嗡鸣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排爆和搜救机器人在校园中穿梭,他俩则是忙着搜索和解决隐匿在校园各个角落里的怪物,顺手挪开一些搜救机械搬不开的大块建筑残骸,将下面的伤者和死者抱出来——有的时候下面是海嗣和死者。傍晚的时候,两人确保校园里的每一处废墟都被彻底翻找过了,总共干掉了近百只,跟守卫军通话之后,得知数只逃出校园的怪物也已被击毙。

他们终于有时间喘上一口气。

乌尔比安拿出终端,随便调到一个新闻台,想确认一下伤亡人数,他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遇难135人,伤者700余人,这两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有大量学生目击了成群海兽啃食人体残肢的场景。主持人严肃地谈到,据悉,国立大学的优秀校友、我们阿戈尔特殊部队的军团长——歌蕾蒂娅女士当日正在校内出席一场大型活动,这不禁让人深思:为何军队未能阻止这场特大事故发生?为何还能让海嗣闯入阿戈尔的城市中?遗憾的是,我们至今未能与她取得联系,请期待本台后续报道。

等他反应过来关掉新闻的时候,歌蕾蒂娅早就听全了。她轻笑了几声,继续用一块窗帘布擦拭长槊的末端:“我向战略指挥部上报城市内发现海嗣的时候,他们还想让我做好对公众的保密工作来着。可惜,这场爆炸本身就是一场为了被看见而上演的垃圾电影。”

“我知道生科院那边前两年引入了活体恐鱼做实验,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数量,而且今天那些大都是城市周边很少见的新种。你到学校的时候完全没有察觉?”

歌蕾蒂娅将武器拄在地上,表情里流露出直白的憎恶:“我的感官不可能迟钝到那个地步。他们用某种下作的手段掩盖了海嗣的气味,我虽然感知到了复数的恐鱼的存在,但直到讲座开始前它们都处于深度休眠的状态。直到我上台的那一刻,我感知到它们全部被瞬间激活,而我因为这种感知而躲过了最直接的爆炸伤害。“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大礼堂的那场爆炸恐怕贡献了整体死亡人数的70%。我不得不承认,这当中确实有我的失误。“

乌尔比安望着她低垂下去的睫毛。在她少有地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总是觉得既心软又心痛。“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但是我想过救所有人。”

他们在校园的废墟中握着各自的武器并肩行走着。

他们曾经直到毕业都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是为了掩人耳目,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没有人说要去哪儿,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排演厅附近。那座精致又优雅的音乐厅被炸弹的冲击波撕破了胸膛,里面残存的结构向他们敞开着,地面薄薄的一层水渍证明了火灾喷淋装置曾用尽全力拯救自己。

“我当初还想过把排演厅的天花板做成可开合的结构,打开的时候会更像复古的露天剧场,结果现在它整个天花板都没啦。”歌蕾蒂娅自顾自地走进去,他分不清她脸上淡淡的笑容是感伤还是自嘲。

她用槊拨开砖石,动作几乎可称温柔,走到一小片空地上,那里正是曾经的舞台的中央,她在这里演过终生戴着铁面具的、早逝的君王,也演过带领阿戈尔走向文明、自身永眠海上的先贤。歌蕾蒂娅将长塑立在地上,背靠着它,慢慢仰头看去,人造的月光照着她瘦削高挑的身体,照着她雪白的长发,猎人帽的边檐在她脸上分割出一块边缘尖锐的阴影。

乌尔比安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处勉强还能坐的椅子上,这是他以前绝对不会选的座位。

歌蕾蒂娅在他和月亮的注视下,拥着她的长槊,跳起一支无声的独舞。

她单足旋转时,宁静的水面也随她旋转,散出又一轮一轮轻浅的漩涡。

她的槊像一面战旗,优雅地划破长空,割裂夜色,最终却指向了虚无。

她的衣角沾上了些血液和灰尘,在冷色的光辉下呈现出一种干涸的黑。

在她孤独地望向夜空的时候,他差点以为她的脸颊挂着一滴泪,然后发现那只是水面的反光。她依然面色沉静:“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跳过舞了?”

“两年?”在战事尚不那么紧张的时候她教过他一些,到如今他忘了许多。

乌尔比安不自觉地站起身向她走去,歌蕾蒂娅将槊放下了,她牵住他的手,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的舞步很慢。短暂的相拥里,她又问:“你以前从来没来过台上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光是看着就会睡着。”

“嗯哼,然后跑出去遛弯被我抓现行?”

“难道不是我正好抓住你抽烟?”

“收了贿赂的你是共犯。”

“好吧我是共犯。”

原来她都记得。

她轻轻笑了两声:“真是共犯一当好多年。”

“是啊,好多年。”他稍微低头,看着摇曳光影之下她的面容,再次生出一种吻她的冲动。

可是歌蕾蒂娅就在这个时候放开了他,转过脸去:“情理上来说,我似乎早该对你道谢,但是总觉得跟你说这个实在有点尴尬。”

“现在道谢是有点晚了。”那你为什么不说点别的呢?他想。 她继续讲:“我在刚才做了一个决定。”

乌尔比安的心悬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毕业演出后他们一起去公园散步的那个傍晚。“你说。”

歌蕾蒂娅又笑起来,去将她的槊捡起来:“不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的事情也太多了!”他终于找到机会说出这句一直想说的话。

“于公,深海猎人只交换必要的情报;于私,我只会告诉你我期望你知道的东西。乌尔比安,穷追不舍会损害男人的魅力哦。”

他们走出去,路上有遇到守卫军向他们点头致意,歌蕾蒂娅远远地挥了挥手算是答复。附近街区也有部分建筑被爆炸波及,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是隔着一条街就停着一辆军警的车。应该是政府颁布了临时宵禁令,附近的公共交通也停运了,歌蕾蒂娅停在校区停车场的车彻底报废,乌尔比安则是因为来的时候堵车把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区,两人又沿着街道走了一小段,偶尔有救护车和消防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等歌蕾蒂娅上了他的车,乌尔比安赶紧把播放器里自动响起的那首Bressanone关掉,调成夜间新闻,歌蕾蒂娅却制止了他:“就这首吧,虽然这么些年你的品味一直没有长进,但是今天的新闻现场已经看得够多了。”

等他们回到军区的时候,他才发现歌蕾蒂娅已经累得在副驾上睡着了,她抱着胳膊,细细的脖颈歪到一边去,脑袋斜靠着车窗,眉心微微皱着,双眼紧闭,看上去累坏了。他不知道她这些年还会不会做那些藏身于垃圾处理管道的噩梦,他记得他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歌蕾蒂娅会在噩梦里无意识地喊妈妈。

等车停好,他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坐在那里又端详了她好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早晨醒来过了,每次急匆匆的幽会之后,总有一个人有事要先走,如果是她先走,他就会像还在大学院时那样,等上至少三十分钟再离开。

乌尔比安认真思考了把她抱回去又不吵醒她的可能性,但当他触碰到她肩头的瞬间,歌蕾蒂娅猛地醒了过来,极其困倦地揉着眉心:“……我竟然睡着了?”

“嗯,就一小会儿。赶紧回去洗澡休息。”

“指挥部要我明早八点去交今天事件的报告书。”

“你不能再熬夜了。”虽然他自己是打算回去就写。

“你以为这是期末考前夜,说不熬就不熬?我们可以一起写。”

乌尔比安深吸了一口气:“行。”

后来,两人因为救灾有功得到了晋升,不过那些虚衔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新成员的年龄越来越小,留给他们训练和适应战场的时间越来越短,深海猎人慰灵碑上刻的名字也越来越多。当然,还有一些无法刻上慰灵碑的名字,那些叛徒的名字被刻在绝密档案的附页里,尸首被悬挂在礁石上。而处决背叛者之后的心理评估和“辅导”总是换汤不换药,后来乌尔比安干脆就真拿躺治疗舱的时间补觉。

有一次他从治疗室出来,看到歌蕾蒂娅站在另一间治疗室门口抽烟。他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

歌蕾蒂娅指指她那边显示“使用中”的睡眠舱:“我发现把生命监测环放进去那玩意儿也能自己运行,真难相信他们把经费浪费在这种垃圾上。”

乌尔比安挑眉:“我记得治疗室这边禁烟。”

“所以我出来抽,走廊的这个烟雾报警器坏掉好几个月了。”

“你看今天出的官方通告了吗,那场爆炸事件的最终结论是实验室重大事故。”

“他们把爆炸完全推给失控的实验动物和泄露的化学试剂,也真觉得会有人信?”

“不信又能如何,生科院的实验部门被责令整改了,负责人是我的学长,他也公开道歉辞职了不是吗。”

歌蕾蒂娅深深地吸烟过肺:“你那边调查结果如何?”

他们俩都被官方调查组排除在外,动用职权和私人关系调查的阻碍并不小。

乌尔比安先说。

他要来了斯卡蒂的背景审核资料,她出生的那座城市位于阿戈尔腹地,邻近的城市在过去数十年间几乎没有被海嗣袭击的记录,但从她入队的那一年开始,那座城市突然开始零星出现海嗣或恐鱼入侵的事件,受灾的都是居民区。

官方记录对海嗣入侵的途径语焉不详,透明穹顶没有损坏,与外界联通的排污管道也没有留下记录。所以他借外勤之便实地走访了一下,找到了个别的幸存者。

幸存者们也无法记起那些怪物是怎么来的,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入睡,街道上的警报也没有响,那些怪物就从门窗涌进家中,先从家里的宠物开始吃,然后是小孩,老人,最后是有反抗能力的大人。直到那些啃噬骨头的咯吱声逐渐安静下去,守卫军才姗姗来迟。

歌蕾蒂娅点点头,将烟头扔给清洁机器人,又点上一支新的,开始讲她的发现。

她溜回大学院,绑架了一台自动排爆机器人,把芯片拆了下来读取了里面的程序。她原本只是想根据爆炸物的信息进行溯源,却发现内置程序早就将特定种类炸药作为检测目标,种类是某种军用炸药,而程序被设定的时间是爆炸发生前一周。

“你记不记得我们毕业前最后一年,当时学校里有个宣扬环保和号召反思的学生团体?”

“记得,当时有人来问歌剧部能不能演出他们的宣传物料,你不是把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吗。他们和这次事件有关?”

“极有可能。我之前检索了一下,渗透进国立大学院和其他学院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分部,他们总部搭建了一个捐款网站,叫做伊莎玛拉之光,光是已公布的受赠金额就够大学院再建一所最高水准的研究院了。而排爆机器人内置的程序代号,是Isharmla。”

乌尔比安的脸色沉下去:“……这是军方调拨的机器人,你知道。”

“我比你更想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正在这时,治疗仓的舱门自动弹开,发出微波炉到时之后的滴滴声,提示本次心理治疗已经结束。歌蕾蒂亚走过去把生命监测环拿起来戴回手腕,他们沿着走廊走出去。

“歌蕾蒂娅,你打算怎么做?”

“对于叛徒,阿戈尔绝不姑息。”

“不要冲动。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们必须认清我们的敌人。”

“谁给你的自信对我说教?……但我们确实时间有限,我不能容许国立大学院的事再发生一次。”

很快,两人因为“干涉调查”“擅离职守”而被严肃警告,调查只能到此为止。

再后来,一队和二队被编在一起当作远征军,向海中更深的地方探索,考察海嗣持续变异的原因;三队被拆分为各个小队,派遣去更远的开发中的各个城市无限期驻守;留守阿戈尔腹地的是四队,防范可能的“意外事故”。直到所有人被紧急召回。

猎人们终于有机会交流情报,歌蕾蒂娅提及他们在海的最深处找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海嗣巢穴,护巢的海嗣群有着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攻击性,仿佛训练有素的军队。一二队曾派出数名先遣队员探索周边,然而有去无回,通讯装置里只留下一些模糊而疯狂的呓语,支离破碎的惨叫,再然后就是咀嚼撕扯的声音和长段空白。更可怕的是,所有人在看到巢穴的瞬间都感觉到了不同程度、却又无法忽视的精神影响。两队队长商议后,最终还是艰难地决定先返回阿戈尔,他们没有十足的自信直接端掉那个巢穴。

“看来不当个执政官不行了,不能由着上面想当然地把猎人们的力量分散到无关紧要的事情里去。”作战会议后,歌蕾蒂娅私下里这么对乌尔比安说。她靠到他的床头,不再掩饰疲惫,蹬掉鞋子,双腿收拢蜷在床上,歪头看着他,白发像一条纤细的瀑布垂悬进胸口。“要是你当初继续留在大学院里做研究,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执政官了,省得我再费那么大劲,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同样的话也送给你。”乌尔比安用一根手指将夹在她乳峰中的那缕头发挑出来,发梢还带着一点温度,他慢慢地抚摸过去。歌蕾蒂娅没有反对,半闭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将衬衫的领口解开些,再解开一些。他手从胸罩光滑的边缘滑入,贴着乳肉微凉的弧度一点点摸过去,找到某个熟悉的点,以指尖戳得它微微凹下去,再放开它。往复几次,它弹起来——已经敏感地挺起来了。歌蕾蒂娅对他磨磨蹭蹭的游戏感到有点不满,她只想快点完事然后回去洗澡休息,于是把他的口罩拉下来,将他的脸直接摁进怀里。

乌尔比安却在她怀中敏锐地嗅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停住了动作。从他们保持这种隐秘的关系开始,他从来没在她身上闻到过别人的味道。像动物忽然发现领地边缘入侵者留下的气味,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临大敌。是谁?

“还做不做了?不做就放我回去睡觉。”歌蕾蒂娅一脚踩进他的胯间。

“做。”他一秒都没有犹豫。

他一边解开彼此的衣服,一边在脑内勾勒着假想敌的模样——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人能得到她的垂青?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敞开自己坚硬的蚌壳?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跟她的身体更契合?他想象不出来。他觉得愤怒,但他说不出口,显然歌蕾蒂娅只会让他知道她“期望他知道”的东西。

乌尔比安紧紧皱着眉头,望着仰躺下去向他露出脖颈的歌蕾蒂娅。她闭着眼睛,对他的表情一无所知,白嫩的足尖还踩着他的阴茎,有一搭没一搭地上下磨蹭,脚趾缝贴着根部慢慢蹭上去,再夹一夹系带的位置。他强硬地抓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脚腕向两侧拉开,然后便急不可耐地插入。歌蕾蒂娅发出吃痛的闷哼睁开眼,下意识就要起身推拒:“你也没必要饥渴到这种程度吧——”

然而不等她说完,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她的脖子把她摁下去,开始无言地大幅度操干。歌蕾蒂娅在脖子被扣紧的瞬间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腕。她厉声呵斥,让他滚开。

她看起来好痛苦。

他停住动作,脸上立刻挨了一脚,鼻腔一热,血液一滴滴掉在她洁白的小腹上。

“……对不起。”他说。

歌蕾蒂娅抬起手臂,交叠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胸腔小幅度地起伏。

乌尔比安捂住流血的鼻子,试图解释:“对不起,我太想你了。”

“继续做。”歌蕾蒂娅命令他。

他用颤抖的手去触碰她,试图把滴落在她身上的鼻血擦干净,结果只是抹出更多乱七八糟的血痕。

“继续做。”歌蕾蒂娅的声音发着抖。

鼻腔里逐渐干涸的铁锈味让他再闻不到任何别的气息。已经不用再去想以前她是不是也把别人的气味清理好再来抱他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揣度的资格。乌尔比安自暴自弃地伸手下去,用粘着血的手掌撸着自己的性器,把它重新变回一根烧得通红的铁制凶器。

他慢慢俯身下去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插入,他亲吻她的手,央求她让他看着她的脸。她依然挡着自己的脸,任凭他用自己所能想象的最温柔的方式爱抚她,她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有细细的抽泣和呻吟声传出来。“乌尔比安,为什么你这么笨……”你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了。

“是我不好……还觉得疼吗?”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不疼了。”她将手臂放下来,带着一种恍惚又坦然的表情,她甚至笑了笑:“再抱我一次吧。”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

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预感到这就是最后一次。

他拼命地去吻她,吻每一寸他能吻到的地方,又仔仔细细看她,记住她薄薄的上翘的唇,记住她小小的还带一点红的鼻尖,记住她穿过他看向很远的地方的眼神。或许你说得对,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歌蕾蒂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拒绝了那么多东西之后到底在追寻着什么,我不知道再怎样对你好了,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我们算什么。

他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很没出息地湿了眼眶。结束的时候,他想对着她的颈侧咬下去,她在一片昏沉的高潮中抓住他的头发,低低呻吟着说“别咬”,他一边射着精一边转头狠狠咬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压在她身上又抱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前线传来一座城市覆灭的消息。然后是第二座。

阿戈尔边境线上的灯塔们在深海中一点点熄灭,一个接一个。

沉没的城市里,人们再也无法歌唱,再也无法回应被剩下的人们的呼唤了。

某个战火纷飞的冬天,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爆炸案的纪念日里,歌蕾蒂娅还是被加冕为深海猎人执政官。

乌尔比安没赶上她的受封仪式,他甚至连他自己的受封仪式都错过了,仪式的前夜他临时受命支援前线,歌蕾蒂娅加冕的时候他才刚好回来。

歌蕾蒂娅其实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事了。纪念日里,尽可能简朴的仪式过后,她戴着勋章,没去哈德良区的执政官行宫,而是一路回了营地,将自己锁进房间,在镜子前拉开作战服的领口,解下领结,视线停留在颈侧的鳞片上。浅灰色的丑陋鳞片像是一条长进她皮肤里的、缺血腐烂的恐鱼,随着她的呼吸,径自张合扭动着。

偏偏是这里。

她是从三周前开始生鳞的。她一度想过就此了结自己,最后又因为这种可笑的懦弱失声笑了出来。她当时用手术刀切下那片皮肤,高温灼烧处理过下面的肌层。现在它们又长了出来,面积扩大了一些。一二队一起远征深海那次考察留下的精神损伤一直盘踞在她的脑中,像一场慢性的、在身体深处愈演愈烈的炎症。她频繁地做梦。梦里,她的养父母活了过来,以恐鱼的形态。

她的指腹贴在鳞片上,缓慢地摩挲过去。她光是碰到它们就想吐,现在这么做为的是记住这种耻辱的粗糙感,在她的精神状态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歌蕾蒂娅点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逆着鳞片生长的方向,将指尖楔入鳞片的缝隙里,再慢慢屈起指节。最开始是令人生厌的黏腻感,越过某个界限后就变得轻松起来,喀哒,一片鱼鳞掉在桌前,喀哒,又是一片。

喀哒,喀哒。

喀哒,喀哒。

她猜想这种痛感不会比剥掉指甲强多少。

她的脖颈很快鲜血淋漓,还好,血还是红色。

喀哒喀哒喀哒。

镜中的嘴角冷硬地抿下去,她将烟头摁上自己的脖子,等它在嗤嗤的声音里熄灭。

深海猎人的自愈能力很强,她静静看着伤口停止渗血,鲜红的肌理变成粉红,蒙上一层黏膜,边缘的皮肤收紧了向中央集聚。她确认过新长出来的皮肤上没有鱼鳞,就将台面上的血渍清理了一下,用纸巾包住染血的烟头和鳞片扔进马桶冲走,再一遍又一遍用力冲洗起指甲缝。

有人在敲门。

连续不断的水流声中,歌蕾蒂娅忽然回神,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敲了多久。她草草擦干手,将领结打到最高,再拉高衣服的大翻领。开门,是乌尔比安,他垂头站在她的门口,他们有相当久没见了,她有意避开他,即便是在终端里,也只进行最低限度的必要的交流。他尝试跟她说斯卡蒂最近表现不错已经可以当小队长了,她客气地说他教导有方;他跟她说最近上了新剧,她说她已经对那个剧团不再感兴趣。

“祝贺你,歌蕾蒂娅。”他选了一个不太聪明的开头。

“也祝贺你,执政官乌尔比安。我以为这样的对话发生在简讯里更合适一些。如果阿戈尔没有发生需要两位执政官面谈的紧急情况,我更乐意在下班之后享受一下独处的时光。”

“享受?你的房间里有血的味道。很微弱,但我能闻到。”

这算威胁?歌蕾蒂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给他让开了门。“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

乌尔比安走了进来:“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的脖颈又开始弥漫起一阵烦躁难耐的痒。“如果你想聊私事,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就聊点公事。我之前签发的提案在执政官议会上通过了,深海猎人现在是跟战略指挥部平级的组织,直接归执政官议会调度,换言之,我们将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歌蕾蒂娅不动声色地触摸着自己的颈侧:“昨天就收到通知了,你不需要专程跑过来邀功。”

指腹触碰到的皮肤泛起一阵古怪的滑腻,没多少属于人类的温度,她一边缓慢但用力地用指甲掐下去,一边装作没有注意到乌尔比安在盯着她。

“你开门之前的时间格外的长,我来之前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里踱步,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一点痕迹。

“那是我的私事。”她紧紧盯着他走向浴室的脚步,万一她扔掉鳞片的时候有一两片掉在地上了呢?“如果你是专程来借洗手间的话,下水口堵了。”

乌尔比安的脚步停住了,他回望向她不太工整的领结,上面还有浅浅的水渍,她好像从开始就在无意识地触摸自己的颈侧。“你的脖子怎么了?”

“如果你有恶意刺探同僚隐私的低级趣味,我只能立刻对你行使执政官的驱逐权。”

“歌蕾蒂娅,我们非得这样说话吗?”

“我很累了,没有精力去照顾你的小孩情绪。”

“所有人都很累。”乌尔比安面罩下的皮肤因为新生的鳞片而痛痒着,他本来打算今天向她坦白这件事的,只向她一个人,哪怕她说过,不要指望她来杀死他。

“所以呢?”歌蕾蒂娅抱着双臂,坐在椅子里,向椅背靠下去。

乌尔比安站在她对面,低头看着她,声音放轻:“我以为我们还算是盟友。”或者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我们是多年的、什么困难和喜悦都一起经历过了的共犯。

她的表情躲藏在帽子的阴影里。“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二队和三队、和其他深海猎人之间的战略合作关系。”

“除此之外呢?”

好吧。她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非要提这件事。

“我真的很讨厌你总想向我确认点什么的习惯,这样我们最后都会很难看,乌尔比安。”她下了决心。她做决定总是很快且不会后悔。她表情嘲讽地抬起头:“安抚你的情绪问题和生理需求不是我的责任。”

他定定地看着她,感到一阵寒意和悲哀:“你一定要这样对我,是吗?”

但她还在继续讲:“我现在宁愿出去再来一场远征,去跟海里恶心的怪物打交道,也不想在床上伺候你。”

“……”

歌蕾蒂娅靠在椅背上,望向与他相反的方向:“找个我的替代品比较好。我觉得,我们也就到此为止吧。之后深海猎人的事务越来越多,执政官议会都忙起来了。朋友嘛,也就是朋友,别过界就好。”

替代品,她说得轻巧,他只感到莫大的侮辱。

“可能我只是忘不掉一些东西。”他们的回忆堆积如山。

“嗯,你不需要告诉我,我不想承担。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她干脆利落地一口气说完,把他想求证的答案甩给他。

“我知道,你没必要强调这个。”

从开始,到现在,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一次告白,他铭记着她的忠告,哪怕在最情难自禁的时刻。

“那就行了。普通朋友吧。”

“一直都是吗?”他最后一次问。

“一直都是。”她一句定性了过去的十余年。

“我明白了。”

歌蕾蒂娅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顺便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起来:“乌尔比安,多去认识一点别的朋友,拓展一下你可怜的交际圈,努力自我排解一下。”

他几乎要笑出来:“我并不缺朋友,就像你一样。”

她仍然看着房间的一角,那里什么也没有。“那是最好。”

乌尔比安离开后,她重新回到镜子前,拉开领子,颈上那片新生的皮肤只是比周围稍浅一些,看不出变异过的痕迹。离她独自走向深海剩下还多少时间呢?她没有怯懦,也没有犹疑,只剩下一点不甘心,可惜也没有多少时间用来不甘心了:她必须尽快规划出一场战争以解决海洋的绝症,阿戈尔还在等待它的执政官。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对啊,今天难道不是她的授勋庆祝会吗,难道主角都必须姗姗来迟?”

“说起来这次又追加了什么头衔来着?”

“荣誉军团长?大校?”

“不对,她早就是了。”

“嗨,管他呢,咱俩不是来蹭酒喝的吗。”

“为阿戈尔的美好明天,干杯!”

“为阿戈尔,干杯!”

……

深海猎人终身执政官,这是深海猎人执政官之上、她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乌尔比安将帽檐又拉低了一些,绕开那两个宴会重头戏还没开始就把自己灌得半醉的冒失鬼,一边穿过忙着施展社交手腕的宾客,一边寻找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这场宴会除了庆祝之外,还有振奋人心的政治目的,所以排场格外的大:阿戈尔已经开始筹划对海嗣的反攻总战争。

他兜了几转,手里的酒杯几次举起又放下,他终于决定抛弃这个拿着就觉得该干点什么的道具,最后找到了一处门廊,这里连接着大厅和中庭的花圃,现在还没有多少人出来透气。他找了一根柱子倚在上面,抱着胳膊等着宴会的主角到来。

偶尔大厅里传来一阵高声欢笑,他就撇过头看一看,发现不是,就继续垂下眼盯着大理石地板上那些彭罗斯瓷砖。乳白和深棕的几何相互切割,曲面和直面巧妙地镶嵌在一起,螺旋和对称的图形无限地朝四周密铺开去。

他发现,这种看久了会头晕的瓷砖和旧时阿戈尔国立大学院的排演厅外的地板很挺像的。不过在上次的爆炸事件后,昔日的排演厅被改建成了纪念馆。歌剧部或许不能继续办下去了,他突兀地想。

“执政官先生,你在等人?”

一双精致的小皮鞋踩住了他注视的那块地板,乌尔比安视线上移,看着眼前冒然出声的女性:“嗯。我记得你是二队的……”

“劳伦缇娜。”她一笑就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发间别着一丛红宝石的玫瑰。她提起裙摆对他行了一个漂亮的屈膝礼。

乌尔比安依稀记得他们见过几次,在作战的时候,她的身姿和歌蕾蒂娅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狂放不羁,偶尔还会从他的队员手中抢走给怪物最后一击的机会。他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看,我没有舞伴,能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一直等在这里实在太浪费艺术家们的演奏了。”劳伦缇娜愉快地微笑着,毫不犹豫地说着谎,并直接向他伸出了手,她洁白的手指像一只悬停在空中的小鸟,微微下垂的指尖上艳色的蔻丹正如细喙,而她也并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兴趣,直直地望向他。“听队长说,你的舞步值得一看。”

当然,他很早以前跳错的时候被歌蕾蒂娅无情地踩过脚尖以示教训,那种痛感实在难忘。

“我的荣幸。”乌尔比安的手从下方承托起那只小鸟。

他们走向大厅,汇入成双成对款款起舞的人群,劳伦缇娜轻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臂膀上,而乌尔比安的右手则虚虚揽去她背后,以手背扶住她。灯光流转于她飞旋的裙摆,上面的星河闪烁,在舞步的间隙里,劳伦缇娜紧紧盯着他的脸,试图从那面罩之后读出一点蛛丝马迹。单是从眉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她暗暗评价,之前那些战斗里她只远远地看过他,还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脸,不知道小斯卡蒂见过没,总不能还没见过就芳心暗许吧?他的指骨宽大又结实,声音低沉好听,举止也还算得上绅士,然后呢?

乌尔比安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攻击性,就看向一边,不出一分钟脚上就被不轻不重地踩了一下。

“哎呀,不好意思,看来我还不够熟练。”劳伦缇娜依旧笑吟吟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感到抱歉的意思。

你们二队的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提醒人吗?乌尔比安重新看向她,注视着她睫毛落下的阴影:“没事,是我不够专注。”

“你在找谁,刚刚在等的人?今天好像斯卡蒂不会来了。”

“看来你们很熟悉。”

“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密友。”

“我给她批了两天假,今天她可以自由行动。”

“真好,我还以为你们队的训练和狩猎都全年无休呢,昨天我本想找她喝下午茶,结果她睡了一整天,看来真是被你累得够呛,三队长。”劳伦缇娜的红瞳里有一点狡黠的光,她的舞步在骤然加急的旋律小高潮里更近一步,贴近他的双腿之间,像是某种小型的食肉兽,试图捕捉他的破绽。

乌尔比安的脚步慢了一个八分音符的长度,不过他很快跟上了,用一个转身舞步化解了她的进攻。他不清楚劳伦缇娜是否话里有话,还是只是批判他的训练方针。于是他公事公办地回答:“说明你们都还有进步的空间,海里的那些东西演化的时候可不会放假。”

“所以我们和它们不同,不是吗?”锁步。

“你想这么说也行,但我劝你们不要松懈。”反截步。

“不如什么时候也来二队指教一下我?”开式侧行步。

“恐怕你的队长不会同意。”外侧滑旋步。

劳伦缇娜的腰身向下折去,像是一根纤细而强韧的弓弦,被握持的人拉到满开再狠 狠弹回来,在贴近他的一瞬指掌轻触对方停下身形。他的舞步确实值得一看,她想。

“放心,剑鱼没有小气到那个地步。”

乌尔比安将她推离臂弯,唯有两人的手指紧紧握住:“这么说你更喜欢三队的作战方式?”

“攻坚战很适合我。”劳伦缇娜的裙摆在水晶灯下光辉而耀目。

“可是你还是去了二队。”他接住她漂亮的回旋。

“怎么,现场挖墙脚?”

“不了,三队不缺人。”

“真可惜,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我的队长。”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歌蕾蒂娅跳过舞了,说实话他生疏了不少,现在他承认劳伦缇娜确实是比他更像样的学生。他知道周围有人停下来在看着他们势均力敌的交锋,他们因为争夺主导权而有一些小的失误,但他并不想停。他接受那个人的指教时总是畏手畏脚,被她掌控进退,越怕犯错越是犯错,但现在他不会。

把优雅深情的华尔兹跳得像杀伐果决的探戈恐怕是深海猎人的特权,在他们眼中社交舞和贴身的白刃战有着某种相似性。

乐声止息,有三两个人为他们鼓掌,劳伦缇娜游刃有余地提裙回礼,然后她回过身望向他,笑着说:“跳得不错,我很尽兴。”

“你也不差”——他正要这么回应,有人敲响了铃声。

人群安静下来一些, 一个穿白色燕尾服的青年男性出现在二楼的小露台上,乌尔比安认出他是阿戈尔的司礼官,司礼官清了清嗓子,通报我们阿戈尔的骄傲、终身执政官歌蕾蒂娅女士来啦。乌尔比安注视着舞池尽头那段铺满了红丝绒的宽阔长阶,两侧是宏伟的白色石柱和绵延上二楼的金色栏杆,而歌蕾蒂娅就扶着栏杆而下,踏上为她铺设的红毯大道,一边微笑挥手一边走下来。

他的脑中闪回的全是她在毕业典礼上演讲的那一刻。

不过这次的授勋仪式上她没有穿和以前一样的晚礼裙,而是穿着一件利落的男士礼服,胸口又新添了勋章,大立领衬衫锐利的边缘切割了她本就瘦削的脸庞,阿斯科特式领巾堆叠在颈下,装饰以阿戈尔古典纹样的珠宝,让她看上去沉郁又骄矜。他在她脸上看到岁月的影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他看着歌蕾蒂娅在司礼官的提示下简单讲了两句,就让大家放轻松享受今日的宴饮。人群的欢呼里,她的长靴踏着丝绒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僵在原地,盯着她。

歌蕾蒂娅向他轻轻颔首致意,转而牵过了他身边劳伦缇娜的手。“看来你们已经彼此认识了,不过容我再正式向你介绍我们队的鲨鱼,劳伦缇娜,我最得意的学生。”

“你教导有方。”

“她有些天分,不过仍需磨练,让你忍受未臻成熟的舞步实在有些失礼。”歌蕾蒂娅对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劳伦缇娜,后者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乖巧了些,站到师长的背后,眼神偷偷地在他们俩之间打转。不等乌尔比安接话,歌蕾蒂娅调转了话头:“那么,容我将你的舞伴从你这里抢走, 我的学生需要学习一些社交场合的礼节。”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而歌蕾蒂娅则温柔地望着劳伦缇娜,俯身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那么开始吧,我的小美人鱼。”

“荣幸之至,歌蕾蒂娅。”小鲨鱼跟着她离开的时候,没忘记回头看了乌尔比安一眼,微笑着用口型说“以后见”。

乌尔比安走到更边缘的地方去,找到一张有点摇晃所以被放在一边的空椅子坐下了,反正无事可做,他干脆找侍应生拿了一瓶开封过的酒,一个杯子,坐着一个人喝去了。反正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歌蕾蒂娅和劳伦缇娜吸引走了,没人在乎他做什么,也没有人会盯着他的脸,他就一边喝一边看她们。

劳伦缇娜亦步亦趋,而歌蕾蒂娅立于舞池中央成竹在胸,她们绕着小圈缓步行走,凝视彼此,像是角力之前的试探。在一个巧妙的起音中,劳伦缇娜率先靠近对方,她们贴面而立,眼神下垂。歌蕾蒂娅似乎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指尖轻触上舞伴的腰际,劳伦缇娜则将手臂抬高,仿佛要攫取星辰,再以一个优美的弧线缓缓越过对方的肩膀,抱在身后。劳伦缇娜倾身向她的怀中,轻晃腰肢,一只足尖后撤,在地面上随着乐声小幅度来回画着圆弧,似乎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切入点。

在大提琴的低吟加入时,歌蕾蒂娅以一个后撤步开启了她们的舞,而劳伦缇娜的裙摆如浪花被她的波涛裹挟,缠绵在二人腿间,高跟鞋沿着歌蕾蒂娅的小腿上滑,跨入她们中间。旋转,旋转,娇小的劳伦缇娜依附着她的队长而舞,时而抬高绷直了的雪白的足背,时而轻勾小巧的足跟。那种脚步的穿插几乎是一种炫技,但是炫技背后仍可见某种深邃而缱绻的感情,像海的韵律暗中起伏。

不可否认很美。

乌尔比安这么想着,在两支曲子的时长里灌完了大半瓶威士忌,所以在有人邀请他也对终身执政官女士说两句祝贺的话的时候,他的舌头有点打结。歌蕾蒂娅只是带着她那副惯常的冷淡笑意看他,等他磕绊地讲完那句本不长的话,而她什么也没说。

他说完就拨开人群走出去,一直走到无人的露台,扶着栏杆倾身向下看去。

夜幕下的阿戈尔依然宁静而璀璨,黄金的城市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携手从山顶的车站月台上看下去时一样。他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迟到的醉意才慢慢压下来,压着他的头一点点垂下去,垂下去,他视线里的景观都漂浮在一层水上。

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乌尔比安摁住了差点掉下去的帽子,站直身子。

“在这种宴会上酗酒是不是有点过于丢人了?乌尔比安,我希望你没吐在栏杆外 面。”

“就那么一点酒,你太小看深海猎人了。”

歌蕾蒂娅端着香槟杯走过来,撇了一眼地上只剩一个底的酒瓶,背靠在一处栏杆上,和他保持在一个非常恰当的社交距离。“你的酒品和歌品一样糟糕。”

“或许交友的品味也一样坏。”

“要来一支烟吗?”

“不了。”

歌蕾蒂娅耸了耸肩,后腰抵住栏杆,往后倾倒下去,做了一下拉伸动作。她自顾自抽完一支烟,将烟头熄灭在栏杆上,然后又是一支。乌尔比安本来想在这片尴尬的沉默里直接走掉,但又想,她都不觉得尴尬,他凭什么要走。

最后还是她开口:“上次的城际会议你缺席了。“

“队里有事走不开,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会议上。”

“又接新人了?”

“嗯,融合率有点问题,实验室把基因筛选标准下调了10个百分点。”

“很难相信阿戈尔的人口资源缺乏到这个地步。不过我以为你们三队一直来者不拒呢。”

“照你的那套选拔标准,二队的成员数量将来只会更不乐观。”

“多带几个实验室的残次品出击也不会让三队的战绩变得更看得过去,只会徒增伤亡数字,不如认清现实尽早处理。”

乌尔比安一直不太喜欢她把残次品这个词用在人身上。“只能说明你的教育方式该与时俱进了,三队的击杀数量一直是最高的。”

“你们的伤亡率也是最高的。倒是斯卡蒂,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注意到她嘴角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乌尔比安的眉头皱起来:“她以后会是阿戈尔最优秀的猎人。”

“之一。”她补充道。

好吧,之一就之一。他想。

“这是件好事,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三队长。”

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是没容他多想,歌蕾蒂娅已经把香槟杯里最后一点酒液饮尽然后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他只能将瓶中的酒底分她一半:“你以前绝对不会允许谁用香槟杯装威士忌。”

歌蕾蒂娅一脸无所谓地用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瓶:“我以前也不会允许谁拿着这个对瓶喝。你知道吗,这个酒庄在前年毁于一次海嗣袭击,现在有得喝就不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乌尔比安抱着一点怀念的心情,拉下面罩把这最后一口喝掉。宴会厅里透出一点暖调的光照在歌蕾蒂娅的脸上,他模糊地觉得她的双眼比以前看起来更狭长秀气些,不知道是年纪的作用还是酒精引起的微醺。

他没有来由地想起他们还挤在那个睡觉都不能伸直腿的小房间里的时候,那时冰箱里总有一层放着打折的啤酒,味道很淡,但是因为冰过所以很好喝,那个时候厨房的垃圾桶也很小,他总是忘记把易拉罐捏扁再扔,她为此说过他好几次。

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他好多年没喝过易拉罐装的廉价饮料了。在回想那种啤酒的口感的时候,他其实连味道也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冰凉的气泡快速在口腔内炸开的触感。他们认识多少年了?他只能感到比啤酒味道更淡的、一点点微弱的怀念。

“等我们把那座城市夺回来,那个酒庄还会再开张吧。”他说。

“或许吧,不过也不会是陈年15年份的酒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15年等待威士忌熟成了,她想。

“怎么感觉你今天挺多愁善感的。”

“那也比某个人一副被甩了的样子坐着喝闷酒好看点。”

“……”

“乌尔比安,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个不停,在该说话的时候什么也不说。”

“因为我笨,你钦点的。”

歌蕾蒂娅抱着胳膊笑了笑:“去散步吗。大厅那边的声音太吵了,我想谈谈总攻战的规划。”

乌尔比安点点头,还是像从前一样。

他和她一起走向夜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