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蒂/双人终末旅行】04 在拉特兰

当他们越过阴云与日光的边界,一座白色的小城孤零零地出现在荒野上。地面蒸腾的热流让它的轮廓摇曳不定,像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如果不是看到了司提望区的路标,乌尔比安会以为这里不是拉特兰。

他们没有遇到预想中的盘查,街道上空无一人。

“原来墙壁真的不是巧克力做的,我还以为会像生日蛋糕上的白巧克力装饰牌一样呢。”它有点失望地用指尖戳着墙壁,又贴上去嗅嗅,似乎还想进一步确认。

“……别舔。”乌尔比安一边拎着它的后颈让它远离墙体,一边观察着异常安静的街道。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我没打算舔…那个呢?那个看起来好好吃——”它满怀期望地指向橱窗里色彩缤纷的三球冰激凌芭菲。

“如果是真的,早就融化了。”

“可是看上去也太像真的了。”

“嗯,就跟你一样。”

乌尔比安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还是决定先去找找那个所谓的安魂教堂。这片已经和主城区脱离的移动地块整洁干净,只是所有临街商店都是闭门歇业的状态,看不出什么发生过什么让全部居民瞬间蒸发的事件,如果有过撤离也必然是在井然有序的状态下。

他们沿着寂静的街道走下去,终于在某个小广场看到了一位独自一人行动的金发少女,远远看到他们就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喊:我就知道还有人落下了!

“喂,我说啊、你们俩!”她冲到两人面前,气还没喘匀。

乌尔比安的拉特兰语相当蹩脚,他尝试着用伊比利亚语问她有何贵干。

少女倒是反应得很快,立刻切换了语言:“这种时候还这么优哉游哉地到处乱逛!没听到之前的城际广播吗!”

乌尔比安低头皱眉看着她:“什么城际广播?”

“撤离警告啊!——,”少女顿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情况,“啊,你们不是这个街区的居民,你们刚到这儿来?”

“我们从伊比利亚来,听说这个区有一座接待异乡人的教堂。”乌尔比安谨慎回答,同时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少女个子相当娇小,没有萨科塔的光环和羽翼,鬓发里生着细细的绒羽,看穿着像是修女,大概属于正经的拉特兰教会。

“啊啊,该说你们运气好还是不好,主城区昨天下午刚刚移动避难去了,司提望区因为不在移动地块上所以才留在这里。呼……感谢主,你们好歹在天灾来临前踏上了拉特兰的土地,要是在荒原上遇到源石尘暴就糟糕了!”

“噢,源石尘暴……”无论如何也比黑雨要好,他想。

“预计还有不到三天就要登陆了。别愣着,跟我来,我带你们去那座教堂!”少女急切地催促到。

去教堂的路上,乌尔比安大致了解到,黎博利少女叫做诺娜,算是安魂教堂目前的临时主理人,本区大多数居民已经登上主城区避难,留在这里的少数人则都被她集中领去了教堂。安魂教堂早就不再是一座边缘性的、主要用以举办葬礼的宗教设施,它凝聚着司提望区、甚至拉特兰境内生活的所有异族人。

“我以为拉特兰是萨科塔占绝对人口比例的国家。”

“虽然以前主要是萨科塔和黎博利聚居在这里,不过自从教宗大人发表‘拉特兰主张‘之后,越来越多各族的兄弟姐妹都因信仰而团聚了。我其实也是从伊比利亚来的,”少女热情地介绍着,“不要担心,这片城区大概有百分之五十都是我们这样的移民。如果你们能在三年内通过审核,拿到’永久居留许可证‘,就可以成为拉特兰的荣誉公民,在这里置办产业生活下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乌尔比安没打算告诉她他们只会短暂停留,只是继续问:“你刚才说还有一些居民没能登上主城区,原因是?”

“啊,安魂教堂现在也是临终关怀设施哦……有一些不方便移动的病人和设备,还有跟我一样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另外还有些不愿意去主城区的固执的家伙。具体情况你们跟着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们打算怎么应对源石尘暴?”

诺娜看上去很有信心:“到了你就明白了!我们有在修筑防御工事。”

日光下,教堂外的草甸上盛开着许多夏季的野花,“斯卡蒂”经过时有意去触碰那些柔软的花瓣,顺手采摘下某种淡绿色的卵圆形果实。诺娜提醒道:“那个不可以吃哦,是鸢尾的果实。”它只好失落地点点头,跟着另外两人踏入教堂。

教堂的长椅已经被清空了,中央摆放着二十余张病床,乌尔比安注意到那些病人大多奄奄一息,个别人源石病末期症状相当明显,少数几个人勉强还能坐起来和诺娜打招呼——其中没有一个萨科塔。一问才知,现在留下来维持教堂运作的只剩三个人,另外两人出去寻找防御工事的材料了。

诺娜请他们吃过一点简餐,把他们带到浴室。

两人终于有机会洗个难得的热水澡。不过诺娜提醒他们,为了应对天灾期间可能的意外情况,要节约用水。

“斯卡蒂”沐浴后换上了一件亚麻布的睡裙,发梢湿漉漉地从浴室门后跑出来,乌尔比安才走进去。

他褪下衣物,对着镜子检视着身上的伤痕:之前那场战斗留下的大量伤口几乎已经完全愈合,深深浅浅和过去的旧疤痕沉淀在一起,不过陆地的干燥多少还是影响了愈合的速度。值得注意的是,新生的皮肉颜色并不正常,呈现出一种灰白,而有几处还带着鳞片。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和那个东西结伴而行,受到的影响比过去更大,也有可能是海嗣化的进程本身已经走向末期——他不带多少感情地冷静分析着,做出判断。 他必须抓紧所剩无几的时间。

乌尔比安熟练地将那些鳞片一点点掀掉,冲进下水道。做完这些之后,他迈入窄小的浴缸,蜷曲双腿,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浸入水中。

浴缸中还残留着“斯卡蒂”的气息,略带暖意的水体温柔包裹住他的神智,瓦解了精神上的痂壳。尽管只是如此轻浅逼仄的水域,他还是像置身于一小片海洋一样、瞬间松懈下来。水流亲切地环绕着他,轻抚着皲裂的皮肤,微弱的浮力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乌尔比安回想起他从巨大的亡骸里脱离的时刻,像是一场分娩,他被洋流一直向上托举着,其他猎人都无法承受的巨大水压一点点卸去,他从黑暗冰冷的海沟升向光明,最后浮上海面。那个时候,他脱力地仰躺着,只能委身于漂浮不定的波涛,视野里只有如血的落日残照。又或许是晨光?他分辨不清方向和时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结束的时刻,他在粼粼的光晕中闭上眼,被潮汐带上了岸。

乌尔比安被鼻尖上湿漉漉的舔舐唤醒。罗辛南特?他想。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女人的面容。

“斯卡蒂”坐在浴缸边缘,俯下身来,离他极近,发梢垂入水面。它神情专注又温柔,正细细舔舐着他鼻尖滴落的鲜血,舔舐他被鲜血濡湿的上唇,一滴又一滴,没舔尽的那些则是滴入水中,迅速地氤氲开。

他的第一反应是陆地太干燥了,所以才会流血。

回过神来之后,他立刻将它推开:“你干什么?!”

它稳住身子,表情无辜:“你在浴室里待得太久了,我很担心你,你闻上去像受伤了。你睡着了……”

乌尔比安用力按住鼻翼侧面,压迫血管——那是他知道的最快的止血方式——同时弓起身子尽量遮住自己的身体:“出去。”

“你在流血……”它又试图凑近一些。

乌尔比安捏住它的下巴,强迫它张开口。——还是人类的口腔,没有长出海怪的尖牙,柔软潮湿的舌尖上还挂着一点血丝。他想起了那只被它咬住咽喉吸尽血液的羽兽。

它被捏着下巴含含糊糊地说:“我饿了……”

“你刚刚已经吃过了。”

“那不是我们应当捕食的东西。那些食物里……‘养分’不够。”

“你想捕食我?”

“我只是不想浪费……”

他竟然差点忘记了猎人在大地上流血会招来什么。乌尔比安冷酷地审视着它:”我还没有虚弱到能被你捕食的地步。”

“……”它看着他,偏过头努力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掌心。

他松开手:“出去。”

它没有动,眼睛湿漉漉的:“肚子饿了。”

“滚出去!”乌尔比安没控制住吼出了声。

赶走它之后,他爬起来擦干身体,鼻血早就停住了,他看到它留在洗手台上的一套换洗衣服,稍微小了点,但是干净又柔软,他还是换上了。

他从浴室出来就意识到哪里不对。那个黎博利修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她紧紧牵着“斯卡蒂”的手,把它护在身后,用一种毫不掩饰敌意的眼光看着他。

他承认刚才吼它的声音大了点,但是他不在意陆上人的看法,他只在乎他们的生死。“你最好离她远点,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诺娜气得耳羽都竖起来了:“你才该离她远点!”

乌尔比安走过去,不耐烦地伸出手:“把她交给我。”

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恐惧,但她没有松开“斯卡蒂”的手。金发少女瞪着他,呵斥道:“这里是拉特兰的国土,你、你别想任意妄为!”

“我想你误会了什么。”他又上前了一步。

“还想狡辩?!从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了,我问你们话的时候,就是你一个劲地抢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讲就足够了。”乌尔比安怀疑他疏忽睡着的时候,它对她灌输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开始隐约觉得头疼。

“……我真的最讨厌、最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了!我刚才已经问过她了,她说——”

他立刻说:“随便你怎么憎恶我都行。但你要谨慎地分辨你身边那个东西…那个人对你说的每一个字。”

诺娜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耳羽都微微炸开了:“别打断我说话!而且,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么对待你的…你的伴侣!”

“她不是。”

诺娜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噎住了一瞬,但那种惊诧很快变成更大的愤怒。乌尔比安马上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吧?!”

“……”他无话可说。现在不是科普阿戈尔女性生理结构*或者海嗣起源的场合,况且他不能否认这一点。

“而且你们明明有血缘关系——”

乌尔比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血亲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是她的上司,这是职场性犯罪……”

“现在不是了。”他大概懂了她都问了“斯卡蒂”些什么。

“你真是…最最最差劲的男人了……,渣滓中的渣滓!”诺娜咬牙切齿地盯着他。而她身后的“斯卡蒂”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地看向一边,小小声地纠正:“他不是。”

“斯卡蒂小姐,你不用替他开脱。我知道你跟着这家伙来的一路上一定遇到过很多糟糕的事,现在不用害怕了,你已经到拉特兰了,你是安全的。我们所有人站在你这边,等天灾一过,我就联系戍卫队…或者别的什么能派得上用处的人!”

“斯卡蒂”表情为难地轻轻摇头:“我没有感到害怕……”

诺娜说完那一长串话,喘着气轻轻握着它的手:“你很勇敢。他有伤害你吗?有没有打过你?”

“唔……”它眼神犹疑地看向他,好像在问:试图杀死我算不算。

乌尔比安心中一凛,立刻拿出了平生所学拼命对它使眼色。

“没有。”它说。

诺娜的耳羽终于稍微垂下去了一点,替她松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怀疑,轻声地在它耳边说:“现在不想说也可以,如果你想起了什么可以随时私下来找我,好吗?”

它点点头。诺娜转过头来看着乌尔比安,眼神里仍是满满的戒备。她正想再骂点什么,教堂外突然传来几声喇叭,是出去寻找建筑材料的人回来了。

“喂!你过来搭把手,不过别想着能将功赎罪。斯卡蒂小姐,你就呆在教会里好好休息,别到外面来哦。”

乌尔比安很快意识到那个身高几乎只到他腰间的黎博利少女是整座安魂教堂的主心骨。

诺娜计算着教堂里几十人的饮水、食粮和药品的储备,规划着防御工事的材料获取和搭建进程,工事图纸也是她画的,抽空还要关照接受姑息疗法的病人的身心状况,另外两个男性帮手在负责搭建之余,一人负责了炊事和清洁,一人负责医疗操作。乌尔比安加入之后,他们的防御工事进展神速,虽然工事说到底只是加固房屋砖石结构、在外墙钉上铁皮和密封材料、在外围堆积砂石袋、填补任何可能漏风的建筑破口而已。他甚至从建筑力学的角度提出了几个承重点存在的问题,诺娜实际测量过后马上更正了方案。

就算如此,诺娜也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决定忍了,反正他不需要那什么永居资格证。

夜深之后工事暂停。诺娜强烈要求“斯卡蒂”和她一起住教区办公室,乌尔比安用更强烈的态度反对了,最后“斯卡蒂”自己选择了留在后者身边,诺娜只得给他们拿了 唯一一床多余的被子,让他们睡在二楼的小会客室里。

“小心点,教堂里发生一点动静我都能听见!”诺娜如此警告了他。

“怎么,你还要留下来听墙角吗?”乌尔比安抱着胳膊堵在会客室门口看着她。

“才不会!你最好老实点,你的所有恶行以后都会成为呈堂证据!”小鸟气得炸毛,满脸通红地跑走了。

送走了诺娜,乌尔比安将两排沙发拼在一起,勉强算是一张床。

“好了,睡觉。”他疲累地揉揉眉心,思考着黎博利是否都有这样仿佛耗不尽的精力。

“斯卡蒂”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铺上被子的小号双人床,然后从一边扶手处爬上去,一脸期待地再次向他确认:“队长,今天我们一起睡吗?”

乌尔比安在另一侧躺下来,背对着它:“你选的。”

“那,要做一些会被人听墙角的事吗?”它小声嘀咕。

“……怎么可能。”

“好吧。”它慢慢地滑进被子里,直到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以后在岸上都不准再叫‘血亲’了,明白了没?”

它其实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明白,我会忍耐到回到海里之后的……”

“不会回到海里,我们。”

它沉默了一小会,整个蜷缩进被子里。“队长,你会骗我吗?”

海嗣当中不存在欺骗的概念,但显然它由于某种原因懂得了这个词。他语气平静地试探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会记得我们的赌注的,输掉的话会履行约定的吧。”它问得很认真。

“我过去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的队员。”他巧妙地规避了这个问题。

它安心起来,微笑着轻轻把额头贴在他的背上:“嗯,队长一直都说话算话。”

乌尔比安想起了什么,又说:“前提是你不可以袭击陆上人。……你现在还觉得饿吗?”

他感觉到它在轻轻点头:“很饿很饿,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我现在可以吃下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哪怕他们和海洋的味道相差很远。”

“不可以袭击人类。斯卡蒂不会那么做。”

它贴在他的背后,伸手去抱他的腰:“我会忍耐。可是真的很饿,我们的孩子也需要更多营养……”

乌尔比安将它的手臂掰开,转过身来掀起一点被子,看着它,它的眼睛在夜里也湿漉漉的。

他无端地想起她,他的小斯卡蒂,三队的小斯卡蒂,在她第一次随队出征驻扎在某个海底城市外观察站的夜晚,她蜷缩着睡在武器箱上,他取下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他很快就知道她醒过来了,因为他走开之后便察觉到那双眼睛在偷偷看着他,眼底映着篝火跃动的光,闪烁得像星辰。他那时候装作毫无察觉,心里想的大概只是:不愧是我的猎人,睡着了都这么警觉。

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想念她。

“如果你无法忍耐,就喝我的血。”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低头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然后抵到它的唇边。

“斯卡蒂”的嘴唇温度很低,像是被冻坏了一样,可是又相当柔软,它的唇舌慢慢地、紧密地包裹上他的手腕内侧,小心地亲吻他的鬼迷心窍、他的咎由自取。它枕在他身边,轻轻闭上眼睛,又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抱得极紧。

乌尔比安能够感觉到血液在不断流失,生命的一部分被纳入它的身体,他看着它安心满足的表情,一时恍惚又怅然。胸中的潮汐涨落着,一遍遍慷慨又温柔地将他体内的海推向它,最终消弭于无边无际的白色的浅滩。

他在嘈杂的心跳和潮声中缓缓睡了过去。

只是防止它意外伤人。——他从缺血的疲惫感中醒来后如此说服自己。

海嗣神真的如它自己所说的那样,言而有信,捕食只取所需。它第二天看上去脸色好了不少,甚至主动要参与护理病人的工作,诺娜思量再三,还是同意了,只是叮嘱它小心病人体表的源石结晶,处理秽物的时候记得戴上手套。

防御工程按计划进行。两天后,当他们载着最后一批补给品抵达教堂的时候,源石尘暴准时降临。

晴朗的天空瞬间变色,明明太阳还挂在天上,此刻看起来却如此虚假,浸泡在一片灰白中,那种灰白很快转暗,呈现出一种死物的蜡黄。悬挂于天空中央的白日表面盘旋起一片微尘,再过十余秒就变得像铺天盖地的蝗群,在耳膜上激起一片细密的、像生物摩擦翅膀和节肢的窸窣声,所有人都很快明白过来那是迫近的源石尘颗粒。他们争分夺秒地将补给品从车上搬走,砸在脚边的黑色结晶很快从细雨变成冰雹大小。

所有人聚集在教堂的中心,无人开口,只能听到盘旋着的尖锐风声,还有逐渐稠密的源石颗粒一波一波轰击建筑外墙的声音。所有的窗户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天光,诺娜点了灯,站在天使圣像下祈祷着这源石尘暴尽快结束,祈祷着所有人都能挺过去。有人跟着她念着祷词,昏暗室内漾起一片低沉的诵念之声。拉特兰被称为神眷之地,不仅仅是宗教信仰的加持,更是因为它很少遭遇大规模的天灾,许多年轻人甚至一生都没有直面过天灾的恐怖,而极少数年纪稍大的移民固执地想要留在司提望区,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守住自己用一生积蓄换来的产业。

事实证明自然规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源石尘轰击的浪潮声在数个小时后平息了,教堂内的通讯设备依然无法联系主城,应该是受到了建筑外部大范围堆积的源石结晶的干扰。诺娜决定等待拉特兰方面的专业救援,在此期间所有人不得离开教堂。没有人反对。

在她耐心的安抚下,所有人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第二场源石尘暴发生在午夜。

乌尔比安莫名地在深夜醒来,发现“斯卡蒂”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怀里,贴着他的胸口睡得很香的样子。他将手指放在它的脖颈上,思索了一秒是否要再尝试杀死它一次。可是他突然感觉到掌下的肌肤里有了某种脉搏,虽然很细微,很缓慢,但确乎是有的。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点属于它的呼吸,轻轻地吹在他手上。

他的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它能学习模仿到这个地步?还是说它的身体在变化,因为它在孕育生命?他甚至有一瞬间恍惚:如果它能变回她呢?

不待他细想,他听到了天空深处传来的异响,他在黑暗中起身,望向微微颤动的天花板。他记得他们加固过教堂的屋顶,但是考虑到承重,材料比墙壁的稍微轻薄一些。事实上他从最开始就不太信任陆上人粗劣的建筑技术在紧迫时限内的发挥。 夜风凄厉的呼啸声中,他再度听到那种生物摩擦翅膀与甲壳的不详的声音。

他身边的它也坐起身,和他一起静静看着。天花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中,缓缓掀开了一个角,看上去随时都会被狂风吹掉。

房顶开始发出金属摩擦和弯折的嘶鸣,乌尔比安闻到了空气里尘埃的味道。

“斯卡蒂”裹住被单,向他的身边贴过来:“要下雨了。”

在天花板被彻底掀开之前,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惊醒了教堂里的每一个人。

诺娜没有睡,她整晚整晚地盯着那些危重病人,等她匆匆跑上一半楼梯的时候,正遇到两人朝楼下冲来。

诺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她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部流血不止,鲜血浸透了银白的长发,顺着额头滴滴答答地淌,上身嵌入着大大小小的源石碎片。

“你怎么……?!”

“是源石雨,陨石把房顶砸穿了,结晶发生了爆炸。你最好立刻把病人转移去地下室避难。”乌尔比安回答得很冷静。

诺娜看了看他身边的女性,她身上也有溅射上的血迹,但看上去远不如他受伤严重。这不可能……难道他保护了她?

“别傻愣着!”乌尔比安烦躁地吼出了声。

“别命令我!”诺娜虽然也大叫起来,还是立刻喊来了人帮忙,天灾当前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们飞快地拆卸起病人身上连接监护仪的管道,松开病床的制动踏板,然后推着床和输液架向主厅的后侧跑去。她很快意识到第一场源石尘暴只是灾难的前奏:现在整座教堂都在陨石的暴风雨中震颤,轰鸣,然后逐渐崩解。吊灯狂乱地摇晃着,烛台倾倒在地面,墙壁和天花板的连接处出现裂缝,一股细细的源石沙倾泻入昏暗的教堂。娇小的黎博利少女拼命抱起一台维生仪器,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后厅挪去,她知道没了这些珍贵的仪器,那些运送入地下室的病人熬不到明天早上。

“床卡住了!”有人在一个狭窄的拐角喊着,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暴的轰鸣中。

乌尔比安一脚就将卡住床头的墙体踹开了。在砖石崩裂的粉尘中,病床终于得以进入通向紧急庇护所的坡道。然后他又跑回去,在诺娜震惊的眼神中将那台维生仪器抢过来,送入庇护所。

“谢谢……,我没想到你还能动……”

满头是血的乌尔比安瞥了她一眼:“你太慢了,抓紧时间。”

教堂崩毁的速度比他们抢救病人的速度更快,不出三分钟,地面已经堆积上了一层黑褐的粉尘,而墙体的裂缝还在扩大,狂风穿过裂隙时发出尖锐的嘲笑。砰——在比最开始的陨石坠落更恐怖的巨响中,整栋建筑发出垂危的悲鸣,甚至开始变形和偏移。诺娜跑到祭坛后取出了法杖,试图用源石技艺撑开屏障,防止掉落的砖石和玻璃碎块砸入还没来得及转移的病床和器械。

轰——又是一次撞击,或许是什么大型建筑的残骸在风暴中脱落了,击中了教堂的外墙,防护材料下的玻璃齐齐碎裂,一整面墙体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可怕的态势倾斜。

诺娜拼命支撑、扩张、加固着法术屏障,她感觉到体力正在飞速流逝,巨大的压力让她双膝发软,几近跪倒,但她死撑着高举法杖。

她不能接受这座教堂就这样毁灭,这是她从伊比利亚的荒野上眺望见的最后一颗星辰,这是家人牺牲生命将她托付的圣城,这是第一个将她当作人类对待的地方;她日日擦拭烛台、凝视圣像,她在教堂外的墓园里埋葬了姐姐的遗体和她自己的少女时光,她在这里熟读经典努力成为能够帮助他人的修女,她在这里学会了保护重要之人的防御性法术……

“来不及了。”

她抬头看去,乌尔比安正在用背脊死死抵住墙体,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看到过他的背脊此前几乎被陨石碎片贯穿,她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还能这么做。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她,声音嘶哑:“你先继续转移病人,来不及推床了。”

诺娜艰难地点点头,她背上一个老人离开时忽然看到“斯卡蒂”正向他们跑来,她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它跑到乌尔比安的身边,双手撑住墙体的另一端,防止墙体被应力撕裂。

诺娜终于意识到他们与自己是不同的人类。但她来不及细想,只能抓紧他们争取来的最后的时间转移。

在流沙与源石尘倾泻的窸窣声中,它忽然轻声对乌尔比安说:“好怀念,以前也和队长遇到过差不多的事。”

“什么?”

“我参与正式作战不久后的一次,我们与其他队员失散了,那个废弃城市里,许多建筑因为爆炸而坍塌了,我那时候抱着抢救回来的几箱珍贵资料不肯放手。” 他的背为她挡住过一片碎裂脱落的巨大穹顶。

“……真够蠢的。”他当然记得。

它怀念地微笑着:“队长事后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你说,我对阿戈尔的价值远比那几箱古董重要。”

“……。”无数的建筑碎片坠落在他脚边。

“但是那个时候我没能问你:那我对你呢?”

“……你对我来说也比那几箱东西重要。”外墙的巨大冲击力不断撞上乌尔比安疼痛到麻木的脊背,他觉得自己胸中的什么东西也被撞出了裂痕。

“至少,队长,你对我来说……非常的、非常的……”

“你非要在现在这种场合说这个吗?”他打断它。

“只有现在才能说吧。”

那又如何呢,已经晚了。而我也…还不能被腐蚀。他感觉到眼睛附近的血痂正在凝固,粘住了他的睫毛,他索性皱眉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病人和仪器被转移入地下后,教堂轰然倒塌。

在地下室里,乌尔比安拒绝了诺娜的源石紧急阻断剂。他坦白了那种药剂对他们没用,而他们也不会感染源石病。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诺娜忍不住如此提问。她看着他将那些源石碎片硬生生拔除 抛弃,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止血。

“我不能说。”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用这种态度说话?真的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懊恼地盯着他,面罩隔绝了他的表情。

“我会考虑采纳你的建议。”

“你这个笨蛋!算了,看在斯卡蒂小姐的份上,也看在你帮助了我们的份上……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救援队的人。”

“就算你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咕……,”诺娜发出挫败的声音,但还是不认输,“就算这样,也、也足够你们被带去教皇厅接受调查了哦?!”

“斯卡蒂”望着她,柔声开口:“拜托了,能继续这场旅程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你们不打算待在拉特兰?等等等等,我向你们保证,主城区绝对和这里不一样!而且遭遇这么严重的天灾也是非常少见的情况。是我的计算失误了……,我没想到会有第二次源石尘暴,对不起。”她似乎将眼前的状况完全归结于自己的失误,羞愧难当地低下头。

“不,我最开始就很怀疑你的防御工事能不能抵抗那种东西。”乌尔比安插话。 诺娜一时气结。她是拉特兰工程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代表,要是平时有人敢质疑她的专业水平她早就跳起来用法杖打人了,但现实情况是他说的是事实,他甚至还留下来帮助了他们。

“你已经尽最大努力了不是吗,那不是你的错。拉特兰说不定还会表彰你。”他看向一边说到。

诺娜的眼眶里一阵潮湿:“谁要你安慰了!”

“我没打算安慰你,我只是陈述事实。”

“你这家伙……啊啊啊,斯卡蒂小姐,拉特兰多的是比他温柔懂礼貌还靠谱的男性,要不要考虑把这家伙甩了?”

乌尔比安冷笑:“说得好听,你自己怎么不找一个萨科塔。”

“要你管!!!”黎博利不出所料地,又炸毛了。

无论如何,他们在地下相对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剩下的数天,除了有几位病人在此期间过世、诺娜没忍住大哭一场之外,一切都好。

通讯恢复后的一个清晨,拉特兰终于派来了救援队,乌尔比安和“斯卡蒂”得以乘上载具抵达拉特兰主城,后者也终于吃上了心心念念已久的拉特兰经典款八球冰激凌。

乌尔比安看着它,他不理解它这么做的意义:猎人需要寻求生活的实感,避免迷失于无止尽的战争,但它显然不需要了;它或许在模仿斯卡蒂以迷惑他,但它为什么不模仿得再像他记忆里的她一点呢?

对此它只是说:“我想再做一点以前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在我们回归大群之前。”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身上……到底还剩多少属于‘斯卡蒂’的部分?”

“全部哦。”它将冰淇淋上的罐头樱桃拿下来,捏住鲜红得不正常的樱桃梗,来来回回地看。

“别吃那个,全是添加剂。”

“但是这个是真的樱桃做的吧,不像之前那个、不能吃的墙壁,那个是假的。而且 这个看起来好好吃,闻起来就很甜呢。”

乌尔比安一把抢过樱桃连核吞下去了。

它的脸颊鼓起来,有一点不满:“队长想吃的话明明可以自己买一份的!”

“为了防止你吃下去。而且,我并不喜欢拉特兰这些甜腻腻的玩意。”

冰激凌店里有一整面天蓝色的瓷砖墙,空气里飘浮着香草、草莓和可可的甜香,这家小店就像透明的巨大冰块一样漂浮在拉特兰的盛夏阳光里。萨科塔服务生穿着滑冰鞋在卡座之间穿梭,笑容满面地问他们要不要再来一杯今日特调。他们一时之间似乎离现实很远。

几周后,乌尔比安拿到了一笔钱,因为他借着逃难者的身份向教廷申请了两人份的救济金,加上预支的“新生儿补贴”,不过他立刻将钱兑换成了下一笔旅费——他们将继续向北,前往叙拉古。

离开前他照例去了书店,买了本拉特兰和叙拉古双语的旅游指南。“斯卡蒂”则是将那本少女小说留给了诺娜,后者依依不舍将他们一路送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要“斯卡蒂”保重身体,想回拉特兰可以随时找她。她又紧盯着乌尔比安,说要是他在路上敢再欺负人的话一定会受到天罚,主会替她一直注视着他们。乌尔比安直言拉特兰的神只管得着拉特兰,再准确一点,只管得着萨科塔。诺娜只得气呼呼地说,你不好好负责的话,别的神——但凡是个讲道理的神,都会惩罚你。好吧,他想,其实神都不大讲道理,但他还是说:我会负该负的那一部分责。

夏季的尾声里,二人乘上载具,再度出发。

乌尔比安望着靠在他肩头睡去的它,又望向窗外辽阔的平原。

他怀揣着许多的困惑,没有人能够回答,而他将要独自寻找答案。

note: *:文中延续了前系列设定,阿戈尔女性特殊的生理结构可以使他们保存与自己发生过关系的男性的遗传物质,在需要的时候直接取用,所以阿戈尔女性能够自行决定是否怀孕、生谁的孩子以及什么时候受孕。这个设定参考了现今一些实际存在的生物的真实情况,感觉真是好方便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