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瓒绍瓒】游冥冥

将大地挖开使沟壑变为战壕,又在其上垒起数不清的土丘,易京就成为了大地上最牢不可破的造物。迷宫建成之后,北方的猛鬼栖身于正中央的高丘,迷宫本身便是力量的象征,而没有什么比迷宫的中心这样一个所有方向都是迷宫的地点更能彰显主人的决心与荣耀。战壕之后是更多的战壕,越过一座土丘会遇到下一座土丘,从此他不再走出这座城池,因为已无通过战争来展现力量之必要。在高楼之上,他又驱散了所有的男子,让同居的女子习为大声,在细碎的脚步到达之前,话语已先到来了,于是人隐匿在语言之后,这是另一种、也是更为高明的一种迷惑侵入者的手段。

在这迷宫中的迷宫中,只有术士和女巫能够见到鬼的真容。他们带来龟甲、蓍草、和对梦、星辰与一切有所迹象的事物的解释,所有的解释都指向同一个人,即远方的劲敌。他向巫师们一次次求取着答案,所得到的大多相同——在大地之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攻下这座城池。他欣慰地看见,大军在城外溃败,没有一个将领找到了走入这里的窍门,于是更加相信这一说法。渐渐地,城外的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就连敌人的名字也在通晓阴阳的对话里变成另一个世界的异物,在一座无人能进入的城池中,这城内的一切便构成了所有的真实。

因为最完美无缺的真实已经建成,在其上构筑更多事物的方法就是做梦,事实上,人所能做的一直也唯有做梦。术士给他带来了利于做梦的宝物:丹药、仙草、和能通达异世的熏香。在梦境里,他没有见到任何未曾见过的事物,他许久没骑过的白马、暌违已久的战场、依旧寒冷而贫瘠的幽州土地,这些都是幻梦,却也是真实。更宽泛地说,在一种无可质疑的真实之上所做的梦,本也是真实的另一种形式。梦境带来的是人生的往复循环,他一次次地在坟前为去往瘴气弥漫之地而辞别、一次次地为了胜利而啃食死去的牲畜或人类的血肉、又一次次地砍下拥有皇室血脉的人的头颅,也一次次地险些葬身于弩箭之下、一次次地被胡人打败、再一次次地交割出旧有的领土。大地统一又分裂,拥有的事物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兴起之后又落魄,万事万物之中都蕴藏着变化的性质;而在每一个梦醒的时刻,他都位于这一座不会变化也不会被打败的城池之中,就这样,一切形成了一种状如永恒的日常。

在一个清晨,敌人的信件抵达了城内,他只看了一眼就将信件丢到一旁,因那上面都是虚伪的谎言。在袅袅升起的轻烟之中,他再一次沉入梦境里,在只有女子的地方,他却见到了面目不清的男子。这个梦怪异而清晰,他感受到一种炽热包裹在另一种炽热之中,却看到下身是交缠在一起的蛇尾,又或是由同一棵树木上分生出的两根枝桠。但说到底,仍是男子之间的欢爱,肉体如此紧密地相贴,又如此地相斥,因为薄薄肉体之下正是那执着于区分自身与其他一切的事物,正奋力着从蒙昧的交融之中脱身而出。他忽然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并未完全陷入睡眠之中,在梦里的另一人抬起手的时候,他的手也动了起来,就好像对方抬起的不仅是自己的手,更是他的手。他随着对方的手抚慰着自己,两种触感奇异地重合了,又或者两者本就是一样东西,他听到心脏跳动如战鼓,他本以为是自己心脏所发出的声音,却发现并不是这一颗心,也不仅是一颗心,而是两颗心所共同发出的声音。假如两颗心脏发出的是同一种声音,又为何会是两颗心脏?假如对垒的双方所敲的是同一面战鼓,那战争又有什么意义?但这便是梦境的种种不合理之处的基础,人没有任何理由地交战,也就是为了任何可能的理由交战,正如人没有任何理由地交欢,也便是为了任何可能的理由交欢。

彻底醒来之后,他没有召来占梦的术士,因他认定这是一个完全虚构的梦,不包含哪怕一点真实。他烧去了那张信纸,在信纸燃烧的火焰中,他看到一种如同镜子的光亮,令他看清了自己的面貌,同时他回忆起来,那在梦中的另一人,就是他的敌人。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可否认,今日的梦境正是那种静止的恒定将要被打破的征兆。他加强了营垒的守卫,加高了城池围墙,哪怕是再薄的信笺,再轻盈的魂灵,也无法进入这座城来。

当角鼓声从地下响起,他终于知道了预言的真实含义。他将高楼点燃,就仿佛那些在城外绵延的火点燃了这更大的火一般,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头颅从身躯脱落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城池外面的景象,却发现在迷宫之外,是更多的迷宫。迷宫即是世界,而世界也是迷宫,迷宫之中的人知道自己生活在迷宫之中,迷宫之外的人却不知道自己也生活在迷宫之中。每一个建造迷宫的人都会死于自己的迷宫,就像每一个点燃火堆的人都将被火焰所吞噬,命运的相似贯穿了每一个人的一生……头颅掉到地上,发出不大的一声“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