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鼬】譬如朝露

就仿佛一种习惯,在某几个月圆的夜晚,他们心照不宣地来到这座废弃的庙宇交欢。没有人去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如同一开始没有人选择拒绝,又或者这种事情本就不需要理由。在第一个月亮如此之大的夜晚,在一族的鲜血流尽的时刻,宇智波的罪人们以这种方式来确认彼此的共犯身份,性爱正如死亡的反面,男子与男子间的性交不会开花结果,所能遗留下来的,便是电光石火一般活着的欢欣与痛苦。

在人世间,性事总是承载了过多的柔情,但在无限的谎言之中,肉体的坦诚正是最不值一提的。鼬的手指触碰对方的躯体,一半是如死人般惨淡的灰白色,另一半是鲜活的、因长久裹在袍子之下而略显苍白的肤色,就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跨越阴阳缝合在了一起。但放在宇智波斑身上,一切都显得正常,盖因宇智波斑其人太过怪异,一个早被记载已死的人,怎会还活着?即使还活着,又怎会还拥有青年人的身躯?怪异的身体或许就是这种种怪诞之处的答案,可鼬不会去询问,因他知道斑不会回答。即便是做爱的时候,斑也不曾取下过他的面具,在情欲的最高点,鼬所对上的也是这么一张不变的面具。纵然对方的性器仍在自己的体内,搭在腰间的手也有着属于活人的温度,他却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和死物交合。他们的关系便是这般,两个怪异的陌生人,相近却并不相亲。

哪怕在晓的内部,也鲜少人知道宇智波斑的存在,以是他能托名阿飞进入晓。彼时,鼬的身体已有完全颓败的迹象,他曾策划过数不清的潜入和暗杀,这一生里最后所需要策划的,便是自己的死亡。斑或是出于对晓的不信任,又或是出于某种古怪的趣味,加入到晓之中以确认捉捕尾兽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也确认鼬确实只在谋划着自己的死亡。鼬想必也知晓这一点,但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他却仍然来到这座废弃的庙宇。阿飞来到时,见到的便是端坐在佛像前的鼬。

“今日才发现,这里供奉的是爱染明王。”听闻脚步声,鼬开口说道。阿飞看向巨大的佛像,以爱为名的明王却做怒目圆睁的忿怒相,因此处废弃已久、少人敬拜,赤色的造像也流露出一种人死后面上所有的青灰。在木叶,有些彼此恋慕的男女会以爱染明王为证人,许下忠贞不渝的誓言。但今时今刻,爱染明王所能见证的,却只有他们如露水般短暂且无份的野合。思及有几分讽刺意味的事实,阿飞不禁轻声笑了一下。

“爱欲贪染即净菩提心,爱染明王所证的,本就是此世爱欲皆为空幻,自贪恋而生解脱。”鼬似是明白他在笑什么,如此说道。他走上前来,伸手解去阿飞的衣物:“宇智波斑,还是阿飞,该用哪一种称呼才对?”

“这两个名字又有什么区别?”阿飞答道,“即是爱欲都为幻梦,那姓名也何尝不是可以抛弃的事物。”

鼬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含住了对方的性器,一只手探入自己的身后,手指隐没于那即将用来承受交合的小穴之中。待得鼬跨坐在阿飞身上、将已挺立起来的硬物再一度含入体内之时,阿飞不无惊奇地发现,鼬体内竟比往日更加高热,他一进去,甬道便紧缩着缠绕上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绞紧了他。他望向对方的面容,那脸上却满布着一种森森的死气,即使是在此等欢爱的时刻,也没有任何可称为激情的东西。

阿飞剥去鼬的衣物,但那之下的也只是嶙峋的病体,他握住那两条在他腰侧摩挲的腿,冰凉的皮肉紧贴在骨头之上,如同一层精怪的画皮。即使动作起下身,所撞上的,也几乎是盆骨本身,而非活人所应有的血肉。这种感觉如斯怪异,就仿佛此时此刻正在与他交合的是一具可说话可运动的骷髅,可内里包裹着他的却柔软而炽热,如同一团细小的、以肉身为燃料的火焰。他抬起对方的腰又放下,在重力的作用下,让自己的性器进到更深的地方。在擦过某一处时,鼬忽然偏过头去,吐出一口血来,下身却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白液。

“啊啊,似乎第一次做这事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吧。”阿飞说道。他伸出手去,乳白色精液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又沾染上他的手指,就仿佛生与死的两种表象,在此刻怪异地重合了。鼬没有回答,他捂着嘴,连绵不断地咳嗽着,不断涌现的鲜血渐渐沾湿了他的手指。待咳嗽终于止息的时候,他又将手撑着地面,重新动作起来。接下来,就仍是交欢。即使是在凉爽的夏夜,鼬的身上也仍是一层冷汗,他闭着眼,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仿佛在忍受磅礴的欢欣。但在情爱中,这两者本身就是同样东西,自痛楚之中,人也能体会到无边的极乐,而即使是最后顶峰的快乐,也很快转化为一种无解的空虚。

夜最深最重的时候,鼬穿好衣服,起身离开了。是夜无星无月,一出寺庙,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如今,阿飞终于可以确定,鼬马上就要死了。在性爱中窥见死亡的面貌,是件十足怪异的事情,但打从一开始,他们所共享的或许就不是某些活着的时刻,而是与此相似的、一种死亡的阴影。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另一种死亡便早早地到来了,在那之后,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终点,而是如某种在眼前的事物,即使伸手不可触碰,也仍明确它的存在。他们交欢,即是一次次反复地确认,那死已经来过了,且仍未离去,在欲海沉浮之中,在苦海翻涌之间,人所周而复始的活动之内,一切都如梦似幻,唯有那种不可言喻的空寂幻化出实体,缓缓包裹住一切。

“那佐助又会如何?”阿飞忽然如此想到。他抬眼望去,大殿之上的佛像为阴影吞没了大半。他忽地双手合十,没有半分敬意地微微一拜,转身离开了。

不久之后,鼬果然死了,阿飞又变为宇智波斑。就算鼬倾尽一切来保护佐助,他也无法掌控对方的心,在以生命为赌注的爱面前,便只有同等分量的、无处倾泻的恨可以算作回报。无需斑如何劝说,他只将鼬的过往全盘托出,佐助就自然而然地憎恨起了木叶。

他和佐助一同行动,路经一处地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片刻,才想起来,这正是他与鼬曾行情爱之事的地方。那座破庙或是因为忍者间的动乱而破损得更加厉害,屋顶不翼而飞,墙也坍塌了大半,露出只剩下半边身子的爱染明王,伫立在荒野之上,仍用一只眼睛对人世痴嗔怒目相视。生灭变迁,苦于无常,即使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也概莫能外。但此世的梦幻泡影,一旦渡过彼岸,便变得毫无意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在最后的真实之中,一切都是同一样东西。

“怎么了?”佐助见他突然停下脚步,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笑了一声,“只是望见了今早的露水。”他伸手,将袍子上的朝露擦去了,那露水落在草木之间,须臾之后,便消散殆尽,再无一丝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