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風

白死后一个月,费加罗成为第一个被准许探望雪和白的人。“虽则邀请出自我之手,但真正想见你的人是白。”在邀请的信笺里,雪如是写道,“去而复返之后,他似乎有些情绪无法排解,我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会逐渐好转,但此番是他主动提出的要求,所以请务必前来。”
经过数日数夜的暴风雪,待到会面之日,天色已霁,就连北国许久未见的太阳都重又出现,费加罗准时来到会面的地点——一间位于北国树林正中的小木屋,四周除了高大的松树别无他物。雪独自一人坐在木屋的篝火前,他背对着费加罗,说:“白就在尽头的房间里。”木屋的内部比外部看上去要大许多,许是用魔法改造过,穿过长长的走廊,推开尽头那间房间的门,白坐在窗边,怔怔地望着窗外尚留有残雪的树木枝杈。

“不必用这般怜悯的眼光看我,费加罗哟。”白回过头来,抬起手为费加罗面前的杯子添上了新鲜的红茶,“每个魔法使都能预见自己死亡的日子,早在数十年之前,我等就已预见到有这一天了。”
“我不是在怜悯您。”费加罗道,“只是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事物,有些不知所措而已。”
“既然如此,那握住我的手吧。”白伸出自己的右手,“还记得你幼时的事情吗?那时你第一次见到与你相类似的人,被我们带回家的时候,你也是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就将我的右手给你,让你这么一直握着我的手。”
“哈,那可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费加罗握住白的手,奇异的是,那只手竟然与活人的触感别无二致,柔软、细腻,只是稍显冰凉。白身故的消息传来不久,就又传来他死而复活的消息,个中缘由,却也没有除去白雪二人的第三人知道。细细望去,白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稍微显得有些透明,那双被费加罗握在手里的手也白皙得失去颜色,此时才终于显露出了几分死后回魂的情状。“既然预见到了今日,为什么还会这样?”他问道。
“费加罗哟,你活了很久,却又不够久。”白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每个魔法使都会预见到自己死亡的命运,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这种命运,曾有人尝试了各种避免死亡的方法,最终他所做的一切却将自己推向了死亡的结局。你知道魔法的源头是什么吗?”
“是精灵?”
“没错。魔法使是使魔法流通的载物,所谓死亡对魔法使来说,或许只是精灵一时的兴起结束了,原本来自于精灵的魔法又回归精灵,作为载体的魔法使也就死去了。凡人的衰老伴随着皱纹、破败的身躯和逐渐脆弱的骨骼,而魔法使的面容却永远青春,衰老的表现也只有魔力的衰退,死便也是一瞬的变化,从肉体化为石头,由柔软变为坚硬,其上附加的所有理由或许都只是巧合而已……你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吗?”
费加罗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真奇怪。”他说,“明明已经活过了常人几辈子的时间,却仿佛是第一次想到死,魔法使的死,还真是个遥远而可怖的东西。”
“所以,费加罗哟,你还年轻得很。”白笑了笑,“我等在梦里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第二天醒来时,内心却只有宁静,一个人活了几千年之后,活还是死,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更不用说,我等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二人的气息一直便仿若一人,那时,我们都以为这死亡的预兆是给我们二人的,便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它……”白发出一声叹息,他又低下头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红茶,忽然极低声地说:“是雪杀了我。”
费加罗一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接话,白见他愕然的样子,又不禁笑了出来:“是吧,我也没有想过,最后竟然不是我们二人一起死去,反而是一个杀了另一个,多么讽刺呀……”
自被雪与白收养以来,费加罗就未见过他二人分开的样子,还维持着少年样貌的双胞胎就像是故意让一部分心智也停留在了孩童时期,一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半身,就连睡觉都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态,哪怕是收养了费加罗与奥兹,也仿佛只是将他们当作扮家家酒的道具,装饰进二人的情谊之中。“怎么会这样?”费加罗喃喃道,“这原是我以为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在意识到自己将要死亡的那一刻,大抵心态都会改变的吧,大灾厄刚刚来临的时候,便有不少人以为末日马上就要来临,做出各种不可理喻的事情。”白垂下眼,“得到了死亡的预兆之后,我与雪便离开了北国,打算趁死之前游历一下,而有一天,雪突然和我说,他想要体会孤独的感觉,所以想要和我分开一段时间。我哀求了他许久,他却不肯改变自己的想法,在不和之中,我们暂且回到了北国,雪让我先冷静一下。他陪我思考了数日,我再次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分开,他说是,就这样,我下定了决心,既然是死亡让雪发生了这样的转变,那不如让死亡早些到来……是我先攻击的雪,最后也是我先死去,想来,这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悔恨,白轻声哭泣了起来,费加罗将他的手握紧了一些,试图以此来传递一些安慰:“但雪大人最终还是将您唤了回来……”
白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他怨恨地看着费加罗:“我都已经做好了死去的打算,也正因此才攻击了他,而在我终于死去之后,他却将我唤醒了,说无法忍受没有我的世界……我已经陷入了他所追求的孤寂之中,他却改转心意,想要与我共同在一起,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和我殉情呢?我等所追求的东西难道一直如此南辕北辙吗?”
费加罗不知如何回答,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残雪终于从承受不住其负担的枝头整团落下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和雪收养你之前的事情吗?”白用手擦拭去眼角的泪水,平静地掉转了话题,“那时你被村子里的人奉为神子,他们向你祈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使你从未真正给过他们什么,他们也对你有这个力量深信不疑——尽管你确实有。就连想要祈求恋情长久的恋人都会来到你的居处,祈求他们可以永不分离。 ”
“那时我还不太懂得如何应用魔法,但正因为是偶尔才能做到一些事情,所以大家更努力地讨好我,希望我可以现出更多神迹。”费加罗轻轻笑了笑,“至于恋情之类的事情,我更是毫无头绪。”
“即使是魔法,也无法保证有永久不变的爱,不是吗?”白流露出一丝讽刺的语气,“久而久之,恋人们也找到了自己的方法,他们来到你的居处,向你祈求长久不变的爱之后,就双双自杀,如果死亡是一个人的终结,那持续到终结的爱,便也是一种永恒之爱了吧。渐渐地,竟然有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恋人前来殉情,正是听说了有这样一处许多人前来殉情的所在,我和雪才会来到你所居住的地方,将你带走。”
白突然紧紧握住费加罗的手,他探出身子、脸几乎贴着对方的脸,大张的瞳孔紧紧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急促地说:“费加罗哟,把我杀了吧?让我再一次死去吧,现在的我真的是死而复活吗,还是只是雪所造出来的幻觉?我已经和雪不再是一样的人了,又怎么可以和他这样恍若无事地呆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再次进入那永恒的黑暗之中,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至少到我肉身死去的那一刻为止,我都是相信雪会和我一起死去的……”

将房间的门轻轻合上,费加罗看到立于走廊另一边的雪,对方变化成了大人的样貌,定定地望着他。“白大人已经睡着了。”费加罗走过去,拍了拍雪的肩膀,“真是出乎意料啊,幽灵居然也需要睡觉,不是雪大人的话,没有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吧。”
“费加罗哟,不用急着挖苦我。”雪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如何才能让死去的灵魂归来吗?”
费加罗摇了摇头。雪于是缓缓说道:“强大的魔力,逝去之人化成的玛纳石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更重要的是逝去之人的灵魂不能远去,唯有仍在人世留恋不去的灵魂,才能被魔法留下来。白是不是求你杀了他?”他又泛出一个苦笑,“白刚刚醒来的时候,也恳求我杀了他,让他再次回归幽冥之中,但明明是白的灵魂也不愿意离我而去,我才能将他留下来。而且在他逝去之后,我已经明白了孤独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即使是违背了他的意愿,我也要将他留在人世间,这明明是我们曾经共同的愿望不是吗?总有一天,白会想起来,也会接受这一切。”
费加罗哑然,他道了声告辞便打算离开,行至门口,又听见雪呼唤他的声音。“费加罗哟。” 雪站在原地,声音虽轻却仍很清晰地说道,“不要对我们抱有同情哦,总有一日,或许就在你也预感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也会转而追求以前弃如敝屣的事物,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之后,我们会发现自己与朝生暮死的凡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从小木屋里出来,靠在不远处一株松树上的人也直起身,惊动的枝头又簇簇落下雪来。费加罗朝对方走去:“要一起散散步吗,奥兹?”
奥兹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在林间散起步来,草木无声,鸟兽不再活动,长靴踏在柔软的雪上也悄无声息,唯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偶尔突兀地响起来。
“……夏洛克来找了我。”罕见地,奥兹先说起话来,“他说,是姆露引诱了雪,让两人发生了矛盾。”
“姆露还活着吗?”
“嗯。”奥兹肯定道,“白阻止我,他说不是姆露的错。然后,他要我今天到这来。”
“那个男人。”费加罗无奈地笑了笑,“他自己不知餍足,便也想着让别人也不得满足,偏偏还总能成功……”他抬起头,太阳已然落到了群山的背面,被称为大灾厄的满月却早早地升了起来,低低地挂在半空之中。“奥兹,你想过死吗?”他忽然问道。
奥兹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在白大人去世之前,我也快彻底忘了死这一回事。”费加罗略带怅然地说,“我还没有被他们收养的时候,凡人以为我是神子,向我祈求希冀的事情能够实现。也会有恋人来向我祈求千年不变的爱情,但他们本人所祈求的仿佛又不是真正一千年都不变的爱情,我目睹着他们一双双、一对对地向我祈求之后从雪山上一跃而下,掉落到即使是魔法也无法探寻到的地方……白大人所想的,或许和这些生命短暂的人没什么两样吧。”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奥兹低声地说。
费加罗转头看去,奥兹俊美的侧脸宛如冰雪,他笑了笑,说:“或许是我们活得太久了。当看到翠绿的草木枯萎、淙淙的小溪结冰、去年的雪不知消融去了哪里,人也就会想到那个必定的结局,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就会想要用人的方式去选择死亡……为了永远地占有某样东西,而想要在一切还未发生变化的时候死去,这样的心情,奥兹也会有的吧。”
奥兹又缓慢地摇了摇头,而后再没有人说话。天色完全地暗了下来,不祥的清光落在皑皑的白雪之上,天地间复又起了风,凛冽的北风从无人能知的地方刮来,自枯瘦树丛间穿行而去,最终去到同样无人能知的地方,万物在冬日的肃杀中寂静无声,唯有那美丽的灾厄一千年也不变地高悬在空中,守候着终结之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