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宵闇

接下来我所要讲述的,并非多么石破天惊的事情,唯一堪称奇妙之处或许就在于此乃我本人于大正年间亲身经历的一桩故事,一些挑剔的读者大概会认为此事本身过于琐碎,并无多少记叙的价值,我并不能否认此点。我要将此事记载下来,也仅仅是因为其中有不少我至今未能理解的自相矛盾之处,将其从我的脑海里搜刮而出、转换为成形的文字,或许就能摸清其中一些长久以来为我所忽视的关窍,加之这本是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却正因我是一个十足的旁观者,因此除了我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能如我这般清楚地思考事情的全局,抱着这样一种异样的使命感,我便开始写作。

成人之后,我慢慢接管了家族的产业,于商业一途上,我并没有能够巧妙把握住时势又左右逢源的父亲那样出色,因此我对自己的目标也仅是可以守成、不让这份产业自我手里衰落就好。大正早年,整个国家陷入一种奇异的迷幻之中,这或许就是今日之人所怀念的大正浪漫,但细细想来,这份浪漫指向的除了当时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事物,更是其下所暗藏的混乱与颓靡,就如同身着华衣的骷髅一般,后来的败亡早在那时便已注定了也说不定。那时我与几个背景相同的年轻实业家交好,我们的父辈均是以低微的身份在时代巨变中积攒起了可观的财富,如今换成我们要在接踵而至的巨浪中守住父辈来之不易的好运,除去工作上的交集,我们私下还同样沾染上了收藏古物的趣味,这便是我们熟稔起来的缘由。醉心于收藏一事,附庸风雅自是一重原因,但另有一层更深的、我们皆未说出口的缘由——那段时间华族丑闻频出,更有许多不通经营之道的华族眼看着家道日渐衰落下去,为了维持生活只能典当掉家族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物,据说其中有不少人为了不让自己被人认出来,特意选择夜里悄悄前去典当行,还把脸蒙得彻底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竟是完全如同贼人一般了。每当获得心仪的宝物、为那古物因不断辗转人手而丰润起来的美赞叹的同时,又想到这些事物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公卿与大名们才能把玩的东西,而如今时运扭转,心里便难免平添几分扭曲的快意。 那时除了一般的交易,还流行着拍卖的形式,我所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就开始在这样一场拍卖会上。那一年的年景颇好,年中便已赚到了往年一整年的利益,我意气风发地来到汐留的一家拍卖行里,但遗憾的是,那一日的拍卖会没有什么合我心意的宝物出现,也兴许是我那时因事业上的成功而一下抬高了心气,总觉得每一件宝物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合心意之处,无法匹配我那日昂扬的心情。就这样,拍卖会在我的吹毛求疵中走向了结尾,最后一件宝物更是让我大为失望,那是神社所用的八荣铃,据说是和诹访大社有所渊源的、充满神力之物,虽说如此,但造型上看来并不出挑,甚至只能委婉地称之为具有古朴的粗糙之美,因此,在场也无人起价。 就在我以为这件宝物要走向流拍的结局之时,却忽然有人报出了一个至今未曾出现过的高价。我心下诧异,往报价的方向望去,但这件拍卖行素来以保护客人的隐私闻名,就连客人也都是安排在一个个单独的包厢,连当日前来的客人也很难知晓在场的究竟有哪些人,只见那报价之人所在的是在整个拍卖行最高处的一间包厢,从我的方向望过去,只能看见包厢所装饰的红色绸布与其间不可窥视的黑暗。我被这不寻常的高价激起了兴趣,一方面是对为何有人为这看似普通的铃铛出如此高价的好奇,更多的却是被激起了与人比较的斗志,我喊出一个高了不少的价格,那竞争对手竟也不肯示弱,一下将价格翻了一番,几番交锋下来,报价终于来到了一个我认为这铃铛无论如何都配不上的高位,就这样,这件宝物终于归我的竞争对手所有。 拍卖会结束之后,在侍者的指引下,我来到那高处的包厢之外,侍者让我在走廊上稍等片刻,自己先叩门进去,旋即又出来,向我说,包厢内的客人准许我的拜访了。这间包厢的内里和其他包厢并无甚区别,坐在柔软高椅之中的客人是一名身形因伛偻而显得矮小的老人,他的面部皮肤都已皱缩起来,衣袖中露出的双手也干瘪而枯瘦,透露出一种上了年纪之人常有的死气,但那双眼睛却仍然显出锐利而精明的神彩,如若只是看眼睛的话,说他是盛年时期的成功政客或是商人也毫不违和。 我觉得这老人看起来隐隐有几分面熟,在听闻他的姓名之后,我才恍然大悟,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竟是二十年之前赫赫有名的豪商真田昌幸。据说其出身本为乡下的武士家族,后为幕府时期的主家、名门武田家所赞助前往法国留学,武田家本欲培养他做外交官或是进入政界、成为家族的助力,但他在政界刚刚崭露头角之时,武田家就慢慢衰落了。之后他毫无留恋地弃政从商,其人精明却也狡诈,竟是个天生做商人的料,一时之间所经营的商社风头无两。商界之人虽说对他狡诈的个性颇为不喜,但共同的认知确是他能力出众、善于在危机中寻找机会,倘若他不是白手起家,而是继承了哪家庞大的家产的话,恐怕会在动荡的局势中成为新的财阀也说不定。即使是我,也曾被父亲教诲过,真田昌幸此人虽说能力出众,但说话虚实难分、令人不经意之间就上了他的圈套,因此旁人对他往往只有信用没有信赖,若没有信赖的话,到了危急时刻,恐怕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绝不是可以学习的榜样。在父亲说这话的两年之后,真田商社就遭遇了经营危机,其后更是在与德川会社的商业竞争中落败,真田昌幸似是为此事很受打击,没过几年便宣布退休,退休后的他听说是回到了年幼时成长的信浓地区,在东京再无人见到过其人。 如今知道在拍卖会一掷千金的竟是此等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内心的好奇之情更加翻涌起来。我向真田老先生致歉道:“原是因为我无端的好奇心,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宝物能引来如此阔绰的出手,才害得先生多破费了,实是抱歉。”见他没有发怒,我又追问道,“如今,先生得偿所愿,我却仍然好奇这件宝物究竟是何处能有如此高的价值,如果能蒙先生告知,那可是感激不尽……。” 对方沉默了片刻,却终究没有拒绝我的提问。“这件铃铛的价值,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哪怕是出卖此物的人,怕是也不明白。我也是年轻时偶然知晓,此乃诹访大社所用的神器八荣铃,其中蕴藏着充沛的灵力,如果在满月之夜,以诹访家祖传的仪式在清光下起舞的话,就能召见往世的灵魂。” “听先生的语气,是曾经目睹过这一仪式的了?” “正是如此,但灵魂去而复返一事,本就是无稽之谈。”真田老先生因年迈而浑浊的喉咙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即使那日我在旁见证了全程,也并未看到任何亡魂回来的痕迹。” “那,这铃铛,竟是一分效力也没有的?为何先生还……” “我本就不是为了招魂这种鬼神之事,若要问原因,此铃铛是我年少时的恋人所用之物。” 我早已有几分预料,能令这样一位老先生失却理智的事物,定是和故人有所联系,能让其这么念念不忘的,想必这位年少时的恋人是一位清丽非常的巫女吧。“这位恋人,莫非是出身自诹访大社的宫司一族?” “没有名分的后代罢了。”真田先生摇了摇头,他忽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好奇心已然逾距,竟然询问起了对方感情上的私事,却还是由着好奇心的驱使,羞愧地点了点头。 “也好,让一切随这老朽之身一道而没,本就不是我的本意,讲给你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听,倒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说罢,他指了指包厢内的另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认真来听他所要讲述的故事。 “就如我所说,这个铃铛,是我年少时所爱恋之人曾用过的,我们俩结识,发生于我尚在武田家做书生的时期。对方虽非诹访家承认的子息,却终究继承了诹访家那神秘的血脉,这个铃铛便是他早逝的、姓诹访的母亲所留下的。他的母亲因为一段冲动的爱恋,至死都没有得到诹访家的原谅,最终在诹访湖畔的别庄里年纪轻轻便忧悒而亡,即使是死后,也不被允许葬入诹访氏的菩提寺中,遗体就在诹访湖边找了个地方下葬。” “我的那位恋人,虽说继承了母亲精致的容貌,骨子里却是一个刚烈且骄傲的人,那次招魂仪式前后,便是我见过他最脆弱的样子。那时他的兄长与父亲不合,不久兄长竟然突发意外,离奇死亡。每一年盂兰盆节,我都会陪伴他回到诹访、祭拜他的母亲,但那一年去往诹访湖的时候,他或是因为家里的变故而心慌不已,然后就告诉我,诹访大社素有在盂兰盆节前后举办招魂仪式的传统,他虽不被诹访家承认,他的母亲却还是将神职所需要的种种知识都传授给了他,他希望能够举行这样的仪式,安抚兄长和母亲的灵魂。” “仪式的那天晚上,他穿着神职所惯常穿的白衣,满月的光辉之下,手里的八荣铃轻轻颤动,清脆的铃音散入如镜一般的湖面之上,一时之间,万籁俱寂,只觉心也陷入空澄的境地之中。”真田老先生的声音许是因陷入了回忆的缘故,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现在想来,那时我也并未得空去注意是否有去而复返的亡魂,我的目光只聚焦在那月光下唯一的身影,心想,如若是我身处彼世,听闻这铃声的话,无论前路是怎样的地狱,我都会欣然蹈之。仪式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的衣袖飘扬在梦幻的月光之中,一时之间,我竟畏惧他如那昔话中的辉夜姬一般飘然而去,不由得上前了一步,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泛起蒙蒙的雾气,我握住他的手,让他可以倚靠在我的身上——现在想来,我那时的预感却是无比正确的,哪怕尽我所能地希望他多倚靠我一点,却也终究无法改变什么。那便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八荣铃使用的样子,之后那一位也将这神器束之高阁,今日忽然见到此物,一时之间竟是失态了。” 我跟随真田先生的描述,想象那诹访家传承已久的仪式,那种空幻而又澄明的境地,在我所经历过的事物之中,恐怕只有像松风和井筒这样优美的能乐剧目可以比拟。只是听他最后那番话,似是有着无限的怅恨,我于是问道:“所以您和那一位,最终的结局是怎样呢?” 真田先生苦笑了一声。“我去往欧洲留学的期间,那一位得了重病,不久便亡故了。归国之后,我才知道对方已经不在人世,而且他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却始终不告诉我,故意欺瞒于我。现在想起他来,比起怀恋,更多的倒是觉得可恨吧,哪怕再更多地依靠我一点,又会怎样呢?”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隐瞒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我无法向他的族人讨要他的遗物。在此之前,我所拥有的,唯有他死前留下的一首和歌。” 出乎意料地,真田老先生吟咏和歌的水平很是不错,又或是他常年来时时吟诵此歌已经熟能生巧的缘故,时至今日,我仍能记忆起那怅惋的句子: “月影朦胧,为云所蔽,晴后月落西山。”

那之后,我并未和他人说过我曾遇见过真田昌幸老先生这件事,他的故事也只存在于我一人的心内。每每想到,我总会觉得不可思议,究竟是怎样高傲的女子,会将自己的死亡比喻为月亮的落下,又为了恋人的前途宁愿放弃与恋人之间的最后一面?又或许她隐瞒自己的病情,并不是担心当时尚且年轻的真田昌幸会因此放弃留学的机会,而是不希望被对方知晓自己死前狼狈的样子,以期对方回忆起的皆是自身最美丽的形象,无论是哪种可能,我都能体会到真田先生所说的刚烈且骄傲是何种意味。 尽管这便是我和真田昌幸老先生见过的唯一也是最后一面,这件事却仍有诸多后续。两年之后,我来到轻井泽的别庄避暑,在林荫之下,沿着潺潺的小河散步,就是我最喜欢的娱乐。有一天,我因陷入思考之中,不经意间就走出了比平常更远的距离,抬头一看,来到了我从未踏足过的森林的深处,而在这荒僻的地带,竟然突兀地伫立着一座占地虽大却十分简朴的别墅。我走上前去,欲查看是哪户人家选择住在这般避世的所在,却被那正巧从门内出来的人叫住。 “是来拜访的客人吗?有什么要事?”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长相端正,即使是看见不速之客,面上也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令人初见便油然生出一股好感。 “失礼了。我只是散步到此,眼见这森林的深处还有住户,好奇是谁隐居在此地,打扰到您,不好意思。”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家父喜欢这块地方……鄙姓真田。” 再闻这一姓氏,我隐隐感受到一丝缘分的牵引:“不知真田昌幸先生是否是您的亲戚?” “正是家父。但若您是来寻访他的,家父两年前便已往生净土了。” 我心下诧异,我与真田老先生的会面,想来也正是两年之前。“老先生的命日是在何时呢?” “正巧是盂兰盆节的时候,七月十三日。” 如此计算下来,那是我与老先生见面后一个月,他便身故了,我恐怕是除了亲人之外,最后一个与他交谈的人,想到此处,我竟也感到有些悲伤。我将我与真田老先生结识的经历简短地说了出来,自然隐去了他所坦白的那一部分故事,对方听罢却皱起了眉头:“但,家父往生前的一个月已病得十分严重,莫说东京了,怕是轻井泽车站都无法去到,更加之那时我日夜陪护在他身旁,也不曾记得他去过东京……您所遇到的人,确实是家父吗?” 真田家的二儿子、也即是此刻和我交谈的真田信繁,实是一位爽朗又大方的人,他见我因此事而困惑,便邀请我到家中坐坐。这别墅的内部也如外表一般简朴,作为一代豪商终焉之地,看上去简单得有些过分。真田信繁拿来了一张老先生的照片,虽然照片上的老人比我所见到的要更年轻一些,但我仍能够肯定,那日我所见到的就是真田昌幸无误。 “许是记错了时间?”真田信繁听我十分笃定,这么问道,“虽说我还没有上了年纪,也时常会把几年前发生的事情误以为是去年发生的。再加上家父很久之前便显现出了那所谓阿兹海默症的症状,说话时常令人分不清他的意识究竟身处在哪一年,或是因此,记忆产生了偏差也说不定。” “哦?”我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一日我所见到的真田老先生,确实与阿兹海默症患者沾不上边。” “那便是了。”真田信繁笑了起来,我知道他已年过四十之后,便对他过于年轻的容貌感到惊奇,他这一笑起来薄薄的嘴唇下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更是如同二十代的青年人。“父亲去世前的那段时光,虽然和一般阿兹海默症患者动辄大发脾气的样子不同,却也完全如同小孩子一般。他反复地念叨着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有时是希望我不要离开他,有时又是希望可以见到兄长,可一旦我们满足了他的要求,没过多久他便嘟囔着说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在去世前的那一个月,他更是每个晚上都要看月亮,每回见到了,又因为不是满月而不甚满意。终于眼看着十五的夜晚就要到来,却由于台风的缘故,整片夜空都被黑云遮盖,月亮也不知所踪,父亲却仿佛看见了明亮的满月一般,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夜空,待我试图唤他去睡觉的时候,却发现他已溘然长逝了。” “这么说,真田老先生就是注视着被云所遮蔽的月亮往生彼岸的?” “正是如此。”真田信繁点了点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你所提到的那个铃铛,我也从未看到过,假如真的是在父亲死前一个月得到的事物,那时我整日都在他的身旁,想必是能看到的吧?所以大概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还时常住在东京的时候,所得到的东西吧。”

那日回去之后,我反复回想我与真田老先生会面的经历,却发现无论怎么推理,那一场拍卖会都应是发生在两年前,可若如真田信繁所说,真田昌幸老先生死前没有离开轻井泽半步的话,那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见到的他、那个不知下落的八荣铃又会去了哪里? 奇怪的是,那段时间我和真田氏的因缘似乎很是深重,不久之后,在一场宴会之上,我又见到了真田昌幸的长子真田信之。真田商社这一任社长自很久之前开始身体便不太好,据说医生给他做过了细致的检查,却总也查不出具体的病因,他便因此总是告病推辞各类社交的场合,商业上的事务也大多交给儿子处理,我接受家业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其人。他今日出席,想必是因为举办宴会的乃是他妻子出身的本多家,他的岳父对他栽培颇深,对于本多家的邀请,据说真田信之总是来者不拒,但又因身体不好,所以即使出席了宴会,也只是独自坐在一旁。 我走上前去,与这位不常见到的真田社长打了个招呼,却发现真田信之给人的印象,与他的父亲以及弟弟大相径庭。若说我见到的真田昌幸是个即使衰老也难掩精明的人,真田信繁就是完全不像出身于商人家庭的爽朗之人,而真田信之则给人一种温和与可靠的感觉,即使只是看他那微笑着聆听人说话的样子、听他用那温柔的声音说话,便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唯有他的面色似是因为常年养病而显得有几分忧郁,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是如同瓷一般的青白色,透露着一种萧条的病态。 “我的弟弟虽然是个温柔细致的人,但有时确实显得有些马虎。”听了我所讲述的故事,真田信之这般说道,“事实上,在去世之前那一个月,父亲就曾失踪过一次,当时家里的女佣打电话给我,说父亲在众人不经意间独自离开了别墅,已着所有能帮上忙的人都去寻找了。若说父亲去世前那一个月有哪一刻不在弟弟的眼皮底下,也确实只有这一次,但这次失踪,也仅仅是半天左右的事情,最后也是在轻井泽找到的人,若说他在这半天里往返了一趟东京和轻井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真是谜一般的老人家啊。” “即使是身为至亲的我,看不懂父亲的时刻也有许多。”真田信之苦笑着说,“话说回来,你所说的那件宝物,我也未曾见到过,若真如你所说,父亲花了如此高的价格购入的宝物,竟是再也找不着下落了,如此想想,还是多少有些可惜。”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司所用的铃铛罢了,我也十分好奇,为何真田老先生对其情有独钟,竟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得到它……” “想必是因为父亲以往的情人吧。”我讶异地看向真田信之,对方又对我苦涩地笑了笑,“父亲未曾对家人提起过这件事,我也是无意之中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一次,在故去的那位德川社长喝醉之时,他曾和我悄悄说道,父亲讨厌他、总和他对着干,只是因为他夺去了父亲年少时所恋慕之人所留下来的大部分东西。’虽说是夺,但也只是因着各种因缘巧合,无意之中得到的罢了,你的父亲竟因为这件事就与我不睦,真是痴愚的人啊。’德川故社长这么说道,我听着,只觉得心惊胆战。父亲虽然与德川故社长不和,却还是让我迎娶了德川故社长的至交、本多分社长的女儿,想来也是因为知道这不睦的原因终究难以启齿吧。但如果真如德川故社长所说,父亲只是因为这种原因就与他不睦若此,那为了一件与故人有关的宝物便一掷千金,也不算多么意外的事情。”

以上,就是我与真田家之人所有关于此事的对话。我与真田昌幸老先生的会面究竟发生在何年何月,又或者这次会面真的发生过吗?他失踪的那半日又做了什么?而那位神秘的、让真田老先生至死也不能忘怀的如月亮一般的女子,是否就是德川故社长所提到的那位?每每思考起这些事情,我就如坠迷雾之中。 我发现故事的最后一张拼图,还多亏了我的母亲。自父亲身故之后,母亲便与我一同住在世田谷的家中,那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早餐之后阅读报纸,看见报纸上出现了许久未曾听闻的武田家,我细细看去,那内容写的是:名门武田家踏上衰落之途日久,今日正式迎来日落西山之刻,武田旗下产业均已破产倒闭,唯一盈利的制药厂也于昨日正式出售给德川会社,名门武田家辉煌的历史或于今日终结…… “这便是恶有恶报吧。”忽然,我听见母亲这么说道,我才意识到我刚刚竟是将报纸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读了出来。 “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呢?武田家难道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成?” “这已是很老的事情了,想必只有我这种老太婆才能记得咯。”母亲抿了一口咖啡,才缓缓开口说道,“武田家虽然人称甲斐源氏、是可以上溯到清河源氏的豪族,但在幕末,时任家主就因为暴戾独断、不听信家臣的劝告,而让藩内的财政几乎崩溃。那位将武田家的财富推到极点的武田晴信,就是此位的儿子,他带头反对自己的父亲、将父亲赶下了藩主之位,而后投向了新政府。成为华族之后,更是借着时代的势头,一口气将产业扩张到铁路、海运与轻工业,可谓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巨富。” “所以那恶业,是说的武田晴信忤逆父亲?” “当然不是。武田晴信可以说是靠着反对父亲才挽救了武田家走向灭亡的命运,他本人却在老年之时重蹈了父亲的覆辙——武田晴信先是反复背叛原先与自己交好的商业盟友,自身的信誉降到了谷底,后来更是怀疑自己的儿子与外人勾结、意图从他手里抢夺家业。说来也奇怪,他的长子与他大吵一架之后,便出了事故,就此亡故了,而他的次子天生目盲,三子早逝,最后选定的继承人便是他的第四个儿子,他与诹访家小姐的私生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位武田家主,竟然是武田家和诹访家的私生子?” “没错。这是诹访家最大的丑闻,因此,这位少主从未被诹访家承认过,他的私生子身份也被掩盖了起来。据说,那位诹访小姐也是被武田晴信所诱奸的,因她生下儿子之后,武田晴信就再也没有踏足诹访,她被抛弃在诹访的别庄之中,年纪轻轻就抑郁而亡了。武田晴信也像是忘记了这个儿子一般,放任他在信浓的乡间长大,直到同父异母的长兄亡故,他才被接到东京、被当作下一任家主培养。武田晴信其人真可谓冷酷,对吧?” 我点了点头,又不甘心地追问道:“那位诹访家的小姐,只有一个儿子么?” “自然,那位小姐二十五岁就去世了,那时她才刚刚诞下儿子不久,想来可真是红颜薄命吧……即使是我,也曾听起过这位小姐的美貌呢,说是她的容貌就如同诹访湖的景色一般清丽,双眼如湖水一般澄澈。如此佳人,最后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即使同是女人,我也感到惋惜不已。更可惜的是,武田家的报应,最后竟大多数应在了这位少主的身上,武田晴信去世之后,逐渐衰落的武田家便靠这位少主苦苦支撑,许是因为心力交瘁,他刚刚年过三十就患病去世了。”

就这样,通向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被交到了我的手上。我脑海里所浮现的猜想堪称奇异,却也是最自然而然的答案——真田老先生死前念念不忘的那位恋人,或许就是这位武田家后来的家主。不管是恋慕同性、还是身为书生却恋慕身份远高于自己的少主,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也是为何真田先生对此事难以启齿、而他的那位恋人也不曾对族人吐露过他们的关系罢。那之后,我又进行了一番搜索,譬如在当时主要刊登商界新闻的报纸上,我发现了那位家主去世之时的讣告,上面说道,家主武田胜赖于四月三日不幸因病去世,自一年半前开始,家主便受到疾病折磨,如今得蒙解脱、往生极乐世界,惟祈冥福。我算了一下,这封讣告见报的时间,恰好是真田先生在海外留学的那段日子。而这位家主去世之后,他的侄子、也即是他那目盲的兄长的儿子继承了家主,但武田家已是江河日下,在他去世之后更是难阻颓势,德川会社趁此机会收购了不少武田家的产业,或是因此,德川故社长才引来真田老先生的记恨。我还悄悄询问过了拍卖行的工作人员,关于那件八荣铃究竟是来自何处,他透露给我,那正是武田家的女管家偷偷拿来、拜托他们拍卖掉的。 我曾问过母亲,可否记得那位武田胜赖长什么样子,母亲想了想,道:“那位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且生得颇为高大,虽说面貌很柔和,看起来却完全不是能以美男子一言以蔽之的人,我也从没见他透露出独自支撑武田家的苦态,如今想来,倒是一位骄傲而又清爽的人呢。” 那神秘恋人的谜题算是暂时解开了,但我所见到的真田老先生、那个将他深藏的绝望爱恋讲述给我听的人,是否是真正的真田昌幸呢?若按照真田兄弟所言,我是断然没有机会见到真田老先生的,而我也十分笃定,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我见到真田老先生的时机,就是在他往生极乐世界前的那一个月。如今,将这一切付诸笔端之后,我倒是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那一日我所见到的,或许又是真田昌幸,又不是真田昌幸。在我们国家的古代传说里,就有着许多活着的人因深重的感情,而浑然不觉灵魂已经离开肉体、来到千里之外的故事。或许那一日我所见到的,就是化身生灵的真田昌幸,他因着阿兹海默症,重温了恋人当初的欺瞒与不告而别,在这恋人已然远去的世界上,长久的怨怼与不解终于化身为巨大的执念,令他的灵魂不知不觉中来到东京,抢夺回他常年肖想而不得的遗物。既已迈入鬼神的境界,那不知下落的八荣铃去了何处也不再是个疑问,它可能已被摧毁,也可能和真田老先生一起迈过了冥河,总之,我想那神器已不会再出现在这人世了。

很早之前,我便有将这个故事写下来的想法,但大正十一年的时候,我读到了芥川龙之介先生的《竹林中》,便觉得其中那众人各执一词、扑朔迷离的景象,正是我所面临的境况,芥川先生的创作却是精妙万分,其中的阴暗之处也已被他一一道尽,我想已无需我再辍笔。如今又再度提笔写下此事,概因每当我仰望十三夜的明月之时,想到这之后月升的时刻会变得越来越晚、而无月的黑夜要变得越来越长,内心就总会泛起一种无理的忧愁。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真田老先生混乱的记忆之中,他所感受到的便是身处这样一种空无的暗夜之中吧?而那高远的明月,虽曾洞彻一切虚空,却也终究轮回流转、盈亏变换、并非永恒之物,就和这无常俗世一般,俱是梦幻中的梦幻罢了,在这之中,多留下我这一笔无聊的闲笔,又有什么坏处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