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ability: 在我摔破膝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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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骑车赶着去听讲座的路上,在快要到南门的地方被一辆自行车撞了。准确来说,是我为了躲他,急急刹住,结果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讲座是《特权》的作者开的,虽然估计也就是把他的书再讲一遍,但是这种外国学者办讲座的机会仍然很难得,我还是想去听听看,顺便考察一下自己的听力能力究竟如何,去国外之后能否顺利适应。读他的书的学生恐怕不少,因为严复班好像有一门课专门要读这本书来着,不记得是上学期还是上上学期的时候经常看见有学生捧着这本书在读——出于好奇,我也买了回来。因此,我七点五十就起了床,结果还是错估了自己的准备时间,直到八点半才出门。我火急火燎地开了电动车,心里暗想着一定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学校,不然就该没座位了。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着拖着椅子进教室。

我被撞倒在地,有一个瞬间根本无法行动,视线也恍惚起来。似乎是巨大的疼痛压倒了其他一切的感知,以至于最后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我的身体停摆,但我的意识却还没来得及接收身体发出的信号——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意识到之前我一直紧皱着眉头,哆嗦着想要站起来。那个男生扶了一下我,一个劲地问我没事吧。我说不出话来,本能地摇头,发现自己裤子破了一个洞,但是好像没有伤口。我艰难地去够自己的电动车,摆正车子之后立刻跨了上去,看都没看那个男生第二眼,心急如焚地赶去系楼。

骑上车的时候我还在想着“已经8:45了,不知道到那里之后还有没有座位”,根本没去管我的伤口——实际上,我还以为自己根本没受伤,因为裤子破洞露出来的皮肤完好无损。我赶到系楼201,推开二楼的防火门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201根本就没开灯。我这才发现自己记错时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自己讲座日期是在这周六——我甚至放弃了休息的计划来折磨自己。我悻悻地走到隔壁203,坐下来,终于开始感受到疼痛的刺激。

我先是告诉林上我搞错了时间,然后去找王恒大倒苦水。他立刻向我表示关心——毕竟现在我们两个都因为电动车摔破了膝盖。很难说我的心情因为他的安慰和吐槽变得更好了一些,因为即使摔破了膝盖我也没有感觉真的很难过,我应该只是把它当作一件可以书写和分享的事,一件糗事,更准确地说,不过也仅限于此,因为我还是期待着我的自愈能力能快速让伤口长好,最好是根本不影响我日常生活的照旧展开。感觉我最近一两年行动和判断的核心就是“不能打断我的计划”,如果一定会被打断,那就在此基础之上制定一个新的计划。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现代化的结果,我仿佛是突然才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我的思维和身体却已经早已习惯。我的工作(实习期间),我的学习,不管是否写在纸面或着电子便签上,一定有着模模糊糊的目标。或许这在我小的时候我妈便把这种习惯灌输给我,只是发展到现在,变成了秩序和计划被打破的恐慌。对所谓“正常”的追求在逐渐演变成某种接近病态的渴望和执念。王恒半是劝慰半是威胁地告诉我,如果尽快不处理伤口,可能会发炎。我立即联想到败血症、截肢之类虽然从未体验过但反复在通俗读物中出现的词语。虽然这些关键词通常是和中世纪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但我立刻和那些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倒霉病人共情了起来,甚至连伤口也格外疼了起来,于是我读完一章赛博格就立刻骑车奔赴校医院。

我上次来校医院还是两年前为了打HPV疫苗。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打齐三针——通常是因为忘了,总妄想着靠远离插入式性交来避免自己得病。昨天去的时候差点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周六的校医院基本没什么人,几个老头老太太闲坐在一楼,护士都看不到几个。挂号窗口的医生让我直接去二楼,于是我懵懂地连号都没挂就排在唯一开放的外科急诊室门口。排队的只有两三个人,我后面还有一个跑步队的男生。前天跑步的时候刚好遇到他们训练。穿着红色队服和短裤,在我后面排了一会就走了。接诊的是一个女医生,看气质很像老师,问诊的时候也把我的伤口叙叙地讲得很清楚,告诉我是第一层和第二层皮肤有擦伤,后面还讲了怎么保养才能不留疤,可惜她的语速太快,我还带着耳机,可以说基本上没跟上。不过我也不怎么在乎,留疤而已,反正也不影响正常生活。随后她指示我去换药室清理伤口,在换药室门口我又看见了那个训练队男生,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可惜比我矮。涂的药很刺激,我扭过头,把耳机里播客的声音调到最大,依然疼到龇牙咧嘴。护士问我要不要贴纱布,贴了之后如果渗液撕下来就会很疼。我看了看自己卷起来的裤腿,坚定地选择贴上纱布。

处理过后的伤口似乎不那么疼了,甚至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我本来打算在系楼自习室呆完整个白天,但想了想,还是不折磨自己了,吃完饭就骑着车吹着风回了寝室。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何洗澡。我用黑色塑料袋绕着膝盖过了两圈,再用燕尾夹紧紧夹住首尾。如此一来,我的膝盖仿佛刚做完膝关节置换手术一般僵硬,只能半弯着,连上厕所都蹲不下来。洗澡的时候我前屈着左腿,并时刻担心着塑料袋会被水浸湿,污染伤口。洗完澡擦干身子,我如蒙大赦一般解开了塑料袋,却因为手指也湿漉漉的而感受不到纱布是否被弄湿。我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disability,虽然似乎有一半的原因是自己给自己设障。当我屈着腿扭着腰去拿我的洗发水的时候,一种深切的孤独包围着我:没有任何人能理解我的处境。

中午我还因为这件事发了条朋友圈,却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过了四十分钟我便索然无味地把它删掉,结果我的室友们都压根不知道我摔破了膝盖。“残障”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处境,一种难以与他人分说的寂寞。即使一些热心的人会安慰我,但这种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以至于我只能用某种同样热心的假笑来回应。而我唯一要做的、也是他人期望我做的,就是在养伤的同时竭力使一切如常。不错,我也的确这样做了,但我的心头还是浮现了某种淡淡的失落。尽管我一早就知道孤独是人类作为个体的根本处境,但作为群体性动物的人类又在永恒地追求某种认同。这种张力无时无刻地不在拉扯着我的内心,因为这两种想法都是我所真实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