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万万遍 03
从发现失忆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靠着曾经的自己的笔记和文献速成了专业内容。幸好虽然本科四年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但是日常学习已经慢慢步入正轨。有时我在上课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种想法:是不是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因为失忆失去了什么吗?又或者说,缺少一段时空中所构建的关系丛会切实地影响我的生活世界吗——这样做作的表达正是我这个月以来学习的成果。所有人都默认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依照某种惯性的方式和我打交道。尽管在认知上我只是他们的陌生人,但我并没有清楚地告诉他们,叫他们重新地正视我,反而顺从地滑入这样平整而温和的安排的怀抱。我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也无力去推翻一切重来。换句话说,无论失忆与否,只要王安枝这个角色还在,王安枝的世界就能如常运转。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张立早,他愿不愿意重新认识失忆了的、还停留在高中毕业的我。他眨了眨眼,答道,现在不就是在重新认识的过程嘛。很难说这个答案让我满意,因为他并没有将我的缺失视作缺失,而是某种自我的暂时性撤离。某种程度上讲,这样想也没错,但他彻底忽视了我自己所体认的无时无刻又无处不在的陌生感。可恨他一开始便戴着温情脉脉的面具,使我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在前半个月,我时时感念张立早对我的关切,到了后半个月,我逐渐回过味来:他从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他确实知道我在焦虑,但无法给出能抚慰我的回应。他确实是个良善的好人,我无法苛责他,可是我的痛苦也有一半来自于他。我贪恋他对我的好,却又时时埋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着我的心还没彻底热乎起来就迅速抽身。
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和前男友分手之前还不是彻底如此。我原先总相信着人与人总能和谐共处,而沟通能解决一切的人际关系问题,就像西部世界里德妹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着”I choose to see the beauty of the world”一样。但在我和前男友分手前夕,我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眼神很久没有停在我的身上,我们至少有一个月没有接过吻,一起回家的时候好像在赛跑,比谁更快地脱离对方。我在日记里质疑自己,我到底是不是喜欢他。在一个寻常的周末,好像就在他生日前一天,我和他提了分手。似乎是从哪开始,我便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一旦某段感情无法达到我的期待和目标,我就会立刻壮士断腕,一了百了。
这样一来,我把张立早和李云鹤的聊天记录删光也不是不能理解。当断则断,以免夜长梦多。可是没能想到的是,我在失忆后还是和张立早玩得不错。我的确刚刚有一种冲动,想要再把和张立早的聊天删干净。但我转念一想,至少缺了四年共处的我还没有对他抱有太多期望,留着也就留着。
但是李云鹤是不一样的。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绝望感。我和他相处时所有的快乐都会一滴不剩地转化成苦闷和心酸。不过是短短一个月而已,还是在我有意与他保持距离的情况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躲着他,仿佛是潜意识里的举动一般,有时在食堂里刚看见他的后脑勺,我旋即扭身出去到别的食堂吃饭。我不懂自己在害怕什么,直到我偶然间看到李云鹤自己写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还是张立早发给我的,还是我们正好聊到之前一起旅行的经历,正在畅想去海边呢,他不经意地感叹了一声。我好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原来是李云鹤把自己这几年林林总总的游记集结成文章发在朋友圈,张立早正好想了起来,就转给我看。我本来是有些抗拒的,本能地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但是按捺不住,还是点开看了起来。
他拍了很多照片,每个地方都有小小的几行备注。他的文字轻松写意,但又明显地带有克制。随性而精致在这篇文章里交织,每一行每一段都在宣告其主人在肆意挥霍自己的自傲和才华。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双手,啃着自己的指甲。心脏咚咚咚地在我单薄的胸膛里跳动,胃在一阵一阵地剧烈收缩。我意识到了,我对李云鹤永远都是一种无望的欣赏。他距离我太远,有意无意地将我轻轻推到一边;而每次拔腿靠近他时,我自己的心灵都会被他的光芒击溃。我够不到他,他也不愿意让我触碰。李云鹤从不愧于自己向周围泼洒善意和冷漠的行为,我只是碰巧沾染,一不小心又沉沦其中罢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是也正因此,我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绝望的脉动。
这是一种熟悉的痛苦,因为这篇文章就是在我失忆那天发出去的,而我当时的状况和现在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