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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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从何讲起,总之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亲密关系体系”又崩塌了。

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和一个人相处绝对维持不到一年以上,这次的两年已经是奇迹。一段关系一旦处久了就会很容易感到不满,不满于在这件事上为何持这种立场,不满于态度的不诚恳,不满于话多或是话少,不满于一切琐琐碎碎的小事为什么不能合自己的心意。每次都是这样,然而每次又满怀期待地想要更亲密地在一起。这次估计是因为疫情,所以中间还有喘息的机会,然而一旦密切起来,就又会重复上述的过程。

虽然话是这么讲,但我还是很想大声地宣泄我的不满。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吊诡的是,尽管我一次次地将其宣泄出来,我的不满并没有因此而消减。虽然话一说多就会变成祥林嫂,但还是想再说一遍。从豆瓣出走后,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新的平台“对人不对事”(其实就是不带姓名地骂人)吐槽他了。大概是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无法忍受他的好为人师的一贯行为了。我还记得和他分享了一大堆关于长毛象好处的帖子,并催促他叫他赶紧去注册。等了好久也没下文,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结果得到的回应不过是“看起来和推特差不太多”——终于让我明白一切都不过是我的自我感动。我记得当时还恶狠狠地讥讽,“究竟是什么人才不会喜欢去中心化的社区呢”。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他的高高在上的精英姿态了。每次看到他在豆瓣的发言,总是会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摆出一副那样的布道者的形象然后向他的信众(如果真的有的话)宣教。关于这个我们还正面地吵过。有一次讨论选题时他又在讲798云云,谈到了中产阶级文化等等。不得不讲,我虽然也去过画展,并且是很小的时候就去过了,中学时代也常去博物馆美术馆之类的地方,但是我还是不喜欢用如此明显的文化符号来标榜自己。拜托!又不是没上过美术课,而且单论文学修养,您还真不一定比得上我呢!虽然这样说也是有傲慢的嫌疑,但是说真的,这种东西我从来没有主动地向外透露过,即使和他在发生冲突时我也没讲过一个字(在豆瓣有时会写几句,虽然好像也有炫耀的意思,不过这真的都是自娱自乐,因为没什么人和我品味一致)。况且这种东西,保持自卑总比保持自信要好,毕竟山外有山。我先是委婉地表示反驳,说中产阶级这个词明显是西方的,直接套用在中国语境下是不是不太合适。我也不记得他怎么回应的了,总之当我坚决否认自己是中产阶级的时候,他很不满地说“你怎么好意思这样讲!”

可是我确实不是啊!我的家庭背景确实不是那么上的了台面——说真的,谁会看得上做服装批发的小商贩,至多是流露一二分同情/sympathy罢了,就像一些自由派左翼人士对贫民窟所表现的那样。这一点我在初中时就早已领会。十几岁的小孩从来不屑于遮掩自己的恶意,我仍然记得那些女生在看到我“不合时宜的行为举止”后的眼神。我当时还是个班长,负责每周一给所有人发红领巾。发到那些漂亮时髦的女生时,她们总是像天鹅一般接过从塑料袋里掏出来的皱皱巴巴的红领巾。我还记得有一次运动会表演要求所有女生穿黑色的鞋,那时候我家已经搬进新房子了,可是我还是找不到一双黑色的鞋。我穿着我妈的黑色的棉靴,甚至不敢照教学楼前的镜子。甚至在高中毕业后的聚餐里也是,明里暗里地将我排斥在外。说是过分敏感也无所谓,总之我脆弱的自尊确实非常容易被伤害。更何况是他时常会表现出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我好像提过很多次了,就是他总是大声唾弃学校旁边那一排老旧的房子,然而我总是会不可避免地想到我在上小学时家里租的房子——八九口人挤在几十平米的屋子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客厅,在吃饭的地方也要紧紧巴巴地停一辆电动车。那个时候大家都住着这种房子。我去同学家里玩的时候,她们也都是住在类似的房子里。好怀念啊,和她们在小小的屋子里一起玩电脑,看漫画,聊小说,还会尝到好吃的东西。我的发小家里最好,我还听她弹过古筝和钢琴。好怀念啊,我和我的小姐妹在弯弯绕绕的小区里疯跑,我还记得有一次摔了很重的一跤,膝盖磕破了好大一块。我们一起去静悄悄的葡萄架那里探秘,甚至围观过一个男人的跳楼。回到家后我和我哥就挤在床上看喜羊羊与灰太狼,他有一次趁我看电视的时候拿一根放在蚊香上烧过的链子烫我的后颈,我疼得直叫,我舅舅回家之后狠狠地揍了我哥一顿。那段回忆早就褪色,我八岁的时候就搬走了。但现在打字的时候却莫名地想哭。后来大概是初二初三的时候吧,我开始买一些“文艺的”杂志。小学的时候一直看的是儿童文学和知音漫客,后来就是绘心绘意、文艺风赏还有小说绘,后面几个不知道现在办得怎么样了。我开始一个人去西单买衣服,照着编辑推荐看书看电影。我开始不断摸索“如何变得优雅”——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竭力维持着自以为的“优雅”。然而那个自卑的我从未走远。她甚至从未潜伏起来,只要把那个“优雅”的外壳轻轻敲碎,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痛内里。现在好些了,我以前从来不敢出入那些看起来就很高级的店铺。若是第一次来的商场,我甚至不敢在不熟悉的牌子外面过多停留。化妆品店也是。我从来不会独身一人地前往没什么顾客的丝芙兰。

好吧,话说回来,我还是很想刻薄一句,您的打扮真的很土耶!上衣不知道多久没熨过了,紧身牛仔裤早就过时,肥肥大大的裤子您又根本撑不起来,更不要提比您身材大了一个码的羽绒服了。而且怎么还会有人穿这么土的鞋子!COS来COS去的,可是COS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高端牌子,面料和版型也就那样,您还天天当宝贝一样吹,可惜您自己穿上去并不好看。真不知道您的优越感从哪里来的。

这就是我敏感又骄傲的自尊,一个不容别人轻易践踏、只允许自己不留情面地捣碎的自尊。

所以一切也就很好解释了。除了刚才讲的长长的一段,还有很多其他的方面。在我还把他当亲密朋友的时候,我总是大大方方地暴露自己的弱点。我很少吃一些高级的餐厅,也没怎么吃过南方的一些食材。每次他讲“这你都没吃过”时我也毫不在意。这确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单纯的惊叹罢了,然而一旦摘掉“亲密朋友”这层保护罩,就会轻微地冒犯到我:没吃过又怎么了?我连奶茶都是上大学之后才第一次喝。还有很多啦,其实最冒犯我的是他对女权主义和一系列性别议题的态度了。毫不夸张地讲,他总是言必称欧美,然而现实中的种种声音则被毫不留情地打成“社会达尔文”、“民粹”等等。我甚至也被您称作是民粹过,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大学的所谓的精英选拔模式罢了。道理很简单,那个自卑的我从未走远,一面对所谓的选拔时我就不可避免地将自己代入被淘汰的失败者的角色中,而他作为常年绩点排名前几的人当然体会不到吊车尾的痛苦。所以,正是这样一个精英的人,却常常把自己当作女性、女权主义和跨性别者的救主。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从满口仁义道德变成满口自由平等,唯一不变的是对现实的罔顾,尽管他又一再强调关注subaltern/庶民的声音——可笑的是,subaltern这个概念还是我告诉他的,结果他倒是反过来当成某种旗帜。而且,什么人才算他眼中的庶民呢?我算吗?不,我已经被打成精英了,当然,是一个远不如他的精英。网络上的女权主义算吗?不,她们都没受过高等教育(承认吧,您潜意识里就是认为这些人读书没您多没你懂得多),看问题哪有他透彻?跨性别者我不了解,因为我作为一个cis-woman,去了解跨性别者的种种总有种发达国家中产阶级白男来研究印度妇女解放问题的诡异。我也曾尖锐地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理所当然地讲,正是要有这种距离才符合一个研究者的身份——可是,又该如何避免研究者的虚伪和傲慢呢?七七八八的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不满,最直接的就是每次在微信上发什么消息,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次次反驳——多么不起眼又恼人的小事!

言归正传,整个体系的崩塌又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我发现在试图将他剔除后,并没有任何可靠的人剩下了。我之前也写过,差序格局的博弈是让人痛苦的:我们总是不知道自己在所看重的对方的差序格局中是否占据着相同的位置,或者说不知道对方是否同等地看重自己。由此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小心试探,然而这种不可言说的试探总是会在迷雾中让人失掉信心。还有什么人呢?我非常确定我在他/她们的差序格局中只是占据着不起眼的位置。然而人总是在追求着“唯一”。所以最后的最后,我发现自己总是孤身一人。

每次写完这种文章总是会怅然若失。而且我也清楚地明白,即使我现在写完了,也并不代表着问题的解决。我还是会感到不满,直到我们的关系最终破裂。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过快乐的两年,我也很幸运能遇到一个合拍的人。确实,有一些笑话和默契只有和他才有。所以才会不可避免地失望和落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