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玲玉》|讲故事的人与故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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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于20190420】

摘要:在影片《阮玲玉》中,导演以纪录片的拍摄方式力图真实再现上世纪初著名影星阮玲玉一生的跌宕起伏与情感纠葛。而该片不仅仅是一部表达对传奇女性的缅怀与思考的传记片,更是导演关锦鹏对于叙事技巧和表现手法的一次大胆创新与重要突破。在故事的逐步展开与推进中,除了演员自身的表演,导演与其他各演员的讨论,黑白影像资料以及访谈实录,都共同参与了在色彩与黑白、翻拍与原片的交织中一步步地完成对阮玲玉这个形象的解读与构建的过程。

关键词:叙事手法 色彩调度 人物塑造 主题解读

一. 引言

阮玲玉是中国早期电影界的知名女演员,自16岁投身影坛到25岁自杀,在短短九年的艺术生涯中塑造了众多经典角色,从女学生、妓女、女工到尼姑、乞丐,涉及领域极为宽广。并且在其电影生涯的后期积极支持并参与左翼电影的拍摄,享有较高声誉。与此同时,阮玲玉在电影中的表演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诱惑力,以其精湛的演技和动人的眼神获得众多观众的喜爱。但她与张达民、唐季珊、蔡楚生三人的感情关系又使她备受流言纷扰。最终,她在留下“人言可畏”的遗言后毅然自杀。影片《阮玲玉》由关锦鹏执导,张曼玉饰演阮玲玉。导演对于该片采用了不同寻常的叙事手法与拍摄技巧,使其别具风味。其中,叙事方式与影片色彩的应用被巧妙结合。与此同时,演员表演细腻真切,张曼玉将“用脸表演”发挥到了极致,在影片中的一颦一笑都极为生动恰切地还原了阮玲玉的姿态与风度。另一方面,电影的服装、道具和反复出现的主题曲都极为逼真地还原了上个世纪初的老上海风貌。

二. 色彩的调度

  1. 彩色与黑白在交织中推进叙事

传统的经典写实主义往往将自己隐藏在镜头之后,《阮玲玉》凸显了多个不同角度的叙事者的叙事线索,并且通过叙事者与戏中人的交错串联起阮玲玉的一生。影片对于阮玲玉的展现分为几个维度——阮玲玉的生平资料、阮玲玉的原片、相关人员访谈记录、演员表演的阮玲玉生平际遇以及张曼玉等剧组人员的片场纪实。除去演员的表演部分,其他部分均为黑白影像。黑白通常被认为是真实的一手材料——老纪录片的象征,导演以此方式来表明旁观者——无论是导演自己,还是演员、阮玲玉的好友与旧识,对于阮玲玉的冷静和克制。在黑白部分中随处可见的摄影器材和剧组人员更是鲜明地体现这一点。他们都是故事的陈述者和评论者,而非故事中真真切切的人。此时的阮玲玉只是一个被观察、被研究、被揣摩的对象。导演与其他叙事者立足于客观的立场,把她放在手术台上切割,从而更好地探寻她生命的机理与脉络,试图真实地还原她的生命历程。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张曼玉与其他演员在表演阮玲玉的故事的过程中使用了张扬的彩色。导演试图以浓烈的色彩塑造画面的现实感,并让观众身临其境。众所周知,只有现实才会具有色彩,黑白只存在于作为档案的影像中。于是导演用此方法在电影的世界中构建出他心中的真实的阮玲玉。明明是假想出来的故事却是真实的彩色,而真正的现实反而成了朦朦胧胧而遥不可及的黑白。彩色与黑白的交织,正是剧组所处的时代与阮玲玉所处的时代的交织,这就构成《阮玲玉》独特的叙事结构。通过九十年代的诸位的叙述串起了阮玲玉的一生中的各个节点,随后再有演员亲自演绎。该片通过双重的叙事线索展现出两个时空的紧密联结。阮玲玉的形象一方面被叙事者客观描述,另一方面被表演者主观演绎,双管齐下,在似假而真的错乱中逐渐丰满而立体。与此相对应,蒙太奇与色彩的调度巧妙结合。彩色镜头与黑白镜头的衔接让观众在不同时空线索中往返跳跃,而《阮玲玉》的叙事者本身就是镜头面前的表演者。

  1. 演员与角色在色彩变换中融为一体

如果说影片的前半部分还是讲故事的人与故事中的人在相互交替,那么到了影片的后半部分,尤其是最后十分钟,这种演员与角色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观众已经分辨不清最后在哀叹“人言可畏”的到底是张曼玉还是阮玲玉了。张曼玉本身身形窈窕,风姿绰约,再加上多情的眼眸,便与阮玲玉有七分相像。影片的开头,她还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对于阮玲玉分析评价,但是随着影片的逐步推进,她的神态开始与戏中人愈发相似。在黑白与色彩的穿插交错中,镜头前喜怒嗔痴的到底是何人已经不再重要。叙事者与戏中人真正地达到共情。与此同时,在影片的高潮——阮玲玉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黑白与色彩的界限彻底消失,影片对于阮玲玉的诠释也终于推向了一个极致。明明站在阮玲玉遗体前哀悼唏嘘的众人是被导演的摄像机拍摄的演员,却都染上了本该是属于戏中人的色彩。明明停止呼吸的是阮玲玉,可是在我们面前面容沉静、屏住呼吸的却是张曼玉。最为传神的是影片最后部分的一个长镜头,导演在最后喊“cut”的时候,先给了张曼玉一个面部特写镜头,她微微蹙眉,随后一拉,她缓缓挺起上半身,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其神情与走向终结的阮玲玉别无二致。最后一拉,终于露出了摄像机。这一完整过程都适用的是彩色镜头。这是否象征着在故事的推演中,演员已经与阮玲玉的人生彻底融为一体?

  1. 主题是如何在色彩中被升华的

阮玲玉在其艺术生涯中,经历了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并成为左翼电影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电影运动是在日军侵华的背景之下,由联华等电影公司发起,倡导真实反映人民生活现实和愿望,以群众作为艺术创作的出发点,通过电影来把握时代脉搏。阮玲玉在这种氛围中被鼓舞,也投身于这项运动,改变戏路与表演风格,并塑造出一系列贴和劳苦大众的经典角色而阮玲玉的精神气质被关锦鹏牢牢把握,并将其作为自己影片主题的思考。《阮玲玉》作为一部传记电影,拍到最后,已经无法分清叙述的是阮玲玉的故事,还是张曼玉的故事,抑或是中国女性的故事。张曼玉对于阮玲玉这一角色的反思已经带有自我的感情,例如她对于“人言可畏”这一舆论暴力的深深共鸣,与潜意识中的反抗。而能将影片主题升华到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一高度的是代表性情节是阮玲玉在临死前参加联华的酒会。她亲吻了在场很多人的脸颊,并高举酒杯,假装在对女同学们演讲,“各位女同学,我们女人站起来了,从五千多年的男人社会站起来了。”并笑着感谢吴永刚教会她反抗。“反抗”是阮玲玉在扮演一个被流氓骚扰的妓女时吴永刚告诉她的。张曼玉的这段彩色镜头与阮玲玉原本的黑白镜头可谓极为相似。从另一角度来看,通过情节在黑白与色彩中交互的复现暗示着电影本身的主角和戏中戏的主角的命运的重合。阮玲玉在成名早期演的多是风流妓女或高贵妇人一类的角色,而在参加左翼电影运动后逐渐转型。在这一过程中,她对于自身命运的意识也逐渐觉醒。她努力摆脱懦弱而不求上进的张达民,委身于权势熏天的唐季珊,最后又遇到了倜傥多才的蔡楚生,于是人们总是争论她到底爱的是哪一个。在《阮玲玉》中,张曼玉饰演的阮玲玉服下了过量安眠药,声声悲戚地追问,“季珊,你爱不爱我?你到底爱不爱我?”需要明白的是,她不是真的需要唐季珊的爱。当她第一次在舞会上听说张织云从辉煌的演员变为唐的情妇时,略带不屑地一昂头,潇洒自在地转身进入舞池与女伴共舞。而最后自己也重蹈覆辙。于是她质问唐季珊,“上一个是张织云,这一个是我,下一个又会是谁?”她不甘于自己的价值仅仅局限在成为男人的玩物罢了,并控诉着权势之流根本不尊重女性,不重视女性自身的价值。而更可悲的是,众人给她泼上了通奸罪的污水,丝毫没有惦念她通过作品创造出的形象。她终于对这个世界死了心,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永远的告别。而这一蕴含着女性崛起意味的心路历程全部由彩色镜头表现。其中的内在意涵在于从黑白的资料中很难推断出阮玲玉当时真正的心境,所以这一切只能由创作者等个人发挥。张曼玉所塑造的角色形象从某种角度来看都是导演与演员对于阮玲玉的个人猜想与表达。此时的彩色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凸显现实感,而是创作者个人情绪的宣泄。关锦鹏赋予了阮玲玉时代新女性的象征意义,张曼玉又将它逐步具象地充实,隐秘地赞美了她竭力反抗社会束缚在她身上的重重枷锁,又对她最终无力摆脱舆论的喧嚣而深表叹惋。

三. 结语

身处现代的我们很难想象阮玲玉的所思所想究竟是怎样的,甚至对于这个人也不甚熟知。我们仅仅能借助《阮玲玉》这一电影完成对这个曾经璀璨一时的女性的想象。导演在为观众造梦的同时,将自己的情感通过独具一格的叙事手法隐藏在摄像机背后。关锦鹏通过黑白与彩色、翻拍与原片的交互错杂来表现阮玲玉在与命运抗争中的挣扎与苦痛。“演员应该是疯子,我就是一个。”这是阮玲玉的宣言,也是张曼玉的独白。到了影片最后,客观的黑白终于融入了主观的彩色,在满眼的哀伤而炫目中,我们终于相信,张曼玉就是阮玲玉,阮玲玉也是张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