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202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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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十二点到了系楼,小郭妈(呜呜他真的是我的第二个妈)载着我们和一位博士生师姐一起去的医院,下午大概一点四十五左右到医院。我们刚到不久,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韩主任就出来迎我们了。韩主任是郭妈之前做博论的时候认识的,彼时她还是前皮肤科主任的跟班,现在大约是团委书记?她戴着眼睛和口罩(今天见到的所有人都带着口罩), 穿着毛线开衫——今天下午确实不是很冷,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正是她前两天告诉小郭妈这两天可以去医院,说是安排了四个患者和我们访谈。我们在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也同她在线上联系过。

我们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皮肤科,沿着走廊没走十米,左手边就是红丝带之家。红丝带之家占地大约三十平米,房间正中是两排相对摆放的皮椅,旁边也有一两个玻璃圆桌。墙的一面贴了红丝带之家过往活动的照片和一些成就奖牌,另一面是重要领导人参观照片。另一面是玻璃墙,挂着一些不知算是什么的装饰品。还有一面张贴着活动安排的表格(但是只有表头)。进去时里面有三个六七十岁的爷爷(叫男性老人感觉不太合适),一个二三十岁的穿橙黄色卫衣的男青年,两三个五六十岁的大姐。爷爷是患者,大姐是天主教修女会的志愿者,男青年不知道干什么的,在郭妈带着我们和患者及志愿者打招呼的时候他出去了,可能也是志愿者?我们随后被分为四个小组,每组二人,擅长定量的一位师姐、我和小郭妈一组。其他组都是访谈的患者,我们被分配到的是志愿者大姐。开始之前没有料到自己的访谈对象是志愿者,以为是如之前通知的那般针对患者,所以未作太多准备,所幸也只是第一次,没有对访谈的深度和广度有太多要求,大约算是预调查吧。

大姐姓王,河北人,是天主教会的修女,脖子上戴着十公分宽的银色十字架,十字架上是受难的耶稣(不过也可能是圣母玛丽亚?天主教不太可能信耶稣吧?但是也说不定,因为或许农村妇女不太注重教义?),穿着薄开衫和毛衣,头发灰白,眼角皱纹很深。小郭妈先提的问,请她大致介绍一下红丝带之家里的艾滋患者的养老需求。王姐说最大的患者有87岁左右,而且还有好几个。一般的养老院都不收他/她们(女性患者占少部分,大部分是男性),因为入院检查会查艾滋病,怕传染。当然也有隐瞒的,不过也就一两个。总之正常渠道不可能。也有在家养老的,一开始患者都不和家里人说,但一到住院的时候就会查出来,纸包不住火,也没办法。后来聊了聊志愿者都干些什么。红丝带之家的志愿者主要就是配说话和帮患者取药、提醒他们吃药。王姐是修女,不结婚。本来修会是安排不同的人来医院轮岗,但王姐在这里已经呆了十五年了。

谈到一半,进来一个壮实的男人。王姐见了他,起来和他打招呼,并把位子让给他,自己就坐在一边,后来便和其他志愿者在电脑前帮忙了。这个男人也姓王,黑黑壮壮,看着比郭妈还年轻,结果竟然52了!而且还是患者!王叔和郭妈也是在郭妈写博论的时候认识的,但是也好久没联系了,今天算是久别重逢?听口音是河南的,一问果然是。

郭妈还是打头阵,按照我们之前大致列的思路,问他有没有觉得老得比别人快——之前在读文献的时候,确实有文献提到艾滋病会加速人的衰老。王叔提到了吃药,并且我们随后访谈的核心也在吃药。有趣的事,这里把得艾滋病叫做“吃药”,不过19年之后所有确诊阳性的确实都会吃药。他吃药之后血脂一直很高,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个人体质——他得病之前有两百斤!但是他也不敢吃降血脂的药,怕影响肝功能——不过他倒是爱喝酒,虽然喝酒也影响肝功能。因为只是在广电局的传达室当临时工,所以也没医保没社保。他现在吃的药全都是国家提供的抗病毒的免费药,吃了得有十四年了,万幸还没产生耐药性——理论上说吃十五年后会有耐药性,有了耐药性之后就得换药,然而免费药就那么几种。自费的话药的选择会多一些,而且还有人吃国外的药。他回忆说,04年刚确诊的时候,没门路,天天吃野药,还有山东老中医开的中药,结果CD4细胞吃到只剩三十多个!他倒是很乐天,回忆起来只是轻松地大笑。后来到06年就来这里吃药了。

说到志愿者这个问题,他当志愿者就是给患者送药,尤其是疫情的时候,有很多给人在外地的送药;还有随访,谈心(郭妈说他以前就是干热线电话的),教怎么吃药,提醒一年一次检查身体等等。他说大部分的患者家里人都不知道,不过五六十岁的一般都知道,家里人还提醒吃药;七八十岁知道的少,只有住院的时候才知道——这点很奇怪,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得看儿女的接受程度。他就是他妈妈、他弟弟妹妹、他老伴、他儿子知道,但是他儿媳不知道。而且吃药的人也不一定来这屋。地坛有九千多人吃药,但是来红丝带之家的不算多,好多人不乐意来,来的老熟人如果在屋外碰见了,还会相互装不认识。

后来谈到养老问题。他说现在身体没什么感觉,CD4都在正常水平,但是没有养老金、退休金、医保、社保——因为他不是北京人,而且单位只给48岁之前的人上五险一金。自费药一个月大概三千块左右,病友里有代购国外药的,不过也有骗子。没有户籍,外地的老人就什么保障都没有。所以一般老人到六十多岁之后没了工作,就全都回老家了。王叔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现在艾滋病患者养老一是需要专业医疗照顾,二是要有资金支持。韩主任之前一直打算办个医院主导的养老机构,即医院为这些患者提供养老服务。他自己也很想,但实在担心费用问题——他倒是认为可以以工代劳(他提了好几次),让年轻的来照顾年老的(真是很有种乌托邦的意味)。王叔对养老问题的忧虑不是因为自己变老,而是因为父母变老——父母老了之后生活压力一下子变大,并且自己的养老问题也被直接摆在眼前。说回吃药,09年之前外地人都必须得回本地,所以他们都用假身份证来去北京医院吃药,王叔自己也是。后来涉及到报销问题,假身份证没法用银行卡,所以又改回真身份证。吃药的时候都得避开人。虽然说患者除了要吃药这一点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每次一吃药的时候,都在提醒自己有病“,王叔在单位和弟弟家都有药备着。王叔平时住单位,周六日和弟弟老母住一起,平时就睡觉。他还有个好朋友叫老纪,前两天刚和老友两个人开车去福建玩来着,也叫王叔来着,但是他不愿意,懒得去。

谈到和家人的关系时,他说刚确诊那会要和老婆离婚,但她死活不愿意,说离了还得受别人的罪,也就这么一直过到现在。王叔在北京,他老伴在河南老家带孙子,儿子在城里上班。王叔以前在老家开饭店,当采购员,不过没说为啥来北京、来北京之后干了什么,或许下一次可以更深入地问问。他提到,不是所有的患者都结婚了,年轻人一般不结婚。外地的患者一般来这,本地的去佑安的多。

有意思的是,志愿者内部、志愿者和患者之间也有复杂关系,今天王叔提到那几个北京本地大爷时,言语间不像是很要好的样子——毕竟这些人每月拿着好几千的退休金,有吃有玩的还。比如今天另一组访谈的一个瘦高矍铄的爷爷,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白色印花卫衣,潮得很,现在还爱和年轻小伙子约着玩——当然,他把他老伴也传染了。不过和王叔不对付的是另一个,这个人没怎么接触,家在通县,每次过来要花三个小时,今天早上八点就出发的,中午十一点才到,就是为了我们的访谈。访谈完三点半还要回去,刚好能赶上晚饭。

总的来讲,户籍制度所造成的经济障碍是目前艾滋病养老问题中的关键。有了钱,真是一切都好说。什么陪护啊,吃药啊,医疗啊,都是得有钱才行。显然,这对非京籍艾滋老人来说非常不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