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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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算是半个家乡民族志(因为我始终难以定义哪里才是我的家乡,更何况我对父母工作的场所其实没有很强的认同),也算是第一次步入父母的生活世界。

上午我爸妈一起开车过来,接我们三个去位于燕郊的东贸。在路上访谈的我妈,到了之后先去家里,正好访谈我爸。后半程我就没听了——因为要玩猫……

下午吃饭的时候也谈了一些,聊的是老板和导购的关系——这在我们下午进市场的时候便得到了印证。东贸服装城从外面看高耸入云,但商户实际活动的只有1-5层。每层都弯弯绕绕,曲里拐弯,过道极窄,每家都极小心地避免自己的货堆在门外,否则会有消防来查,原来查消防的小头头傲慢得很,几个老板一提起他就仿佛心里有气一般,抱怨个不停。市场里又闷又热,空气很不流通,好多家电梯口附近的档口都安着大喇叭,一直放着音乐,动次打次,很不美妙。呆上一会,人的生理和心理就会产生不适。档口里面灯光非常足,一般都不大,每间屋子三五平米左右,每家大概都有十来个人,多的在二三十人。模特穿版,导购吆喝,“门口男孩”负责推包,还有一些人在屋里开单子记账。老板(尤其是女老板)夹在其中根本看不出来。不过模特大多都是年轻漂亮的女生,瘦瘦高高,皮肤白皙,五官明艳,眉毛描得很精致,画了眼影涂了口红。干这行的女生很多,不过也有不少男的,男女比大概在四比六?

导购在这行算是关键,模特不行可以再换,反正这里年轻小姑娘多得是,但导购不一样。导购负责联系客户,客户就是服装批发行业的命脉。一个会卖货的导购一个月能拿上好几千甚至上万的提成和奖金,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少档口门口都贴着“招导购”的纸。老板们如果想招导购,除了贴布告,还会在订餐群里发信息——订餐群里几乎东贸的所有人都在,所以很容易散布消息。导购如果想跳槽,一般会提前和下家联系好,然后和老东家说自己这两天有事不能来了,双方便心照不宣地明白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导购在家里歇几天避避风头,然后就去新东家上班——绝不能和老东家离得太近,否则就会面子上不好看。与此同时,导购跳槽是一回事,自己出来单干又是另一回事,跳槽可以,但单干的话就会和老东家闹得很不愉快,因为她会带走很大一批客户资源。下文还会说这一点。

卖女装的一般都有直播,档口里摆着手机支架,条件好的还有那种专门的照明设备。我们今天还正好碰上一个,一个手机支在一米二左右高度的支架上,模特穿着毛衣,神情清冷地在手机前摆着pose,隔一会换个动作,旁边的导购在紧盯着屏幕,卖力地解说这个版有什么特点,旁边还有几个女生手上抱着衣服,等着给模特换下一件。想来直播是她们的常态,不过据我妈说,她们干女装批发的直播都是为了清库存,真正的新款还是要看每天早上,大包小包的货堆了一地,全都是发往全国各地的——这些客户在前一天就于微信上和老板商量好要什么货。卖仔裤的似乎直播很少,老板们还都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图,等客户来下订单。东贸老板的一天忙得很,白天一天上班盯摊子,还要回几个外地客户的微信和电话;晚上下班之后,先要发大概好几十条朋友圈,然后就一直在噼里啪啦地在手机上打字回复客户和导购的微信消息:“688的今天没有,明天早上到”、“152的来十五手”、“我今天有点事没到店里,明天送完孩子就回去”——从小到大,每次看见我妈,她都一直在回别人消息:以前是打电话,现在是发语音回复微信。

今天访谈对象的兴致都还不错,聊得也蛮充分的,和上次相比条件成熟了不少,果然田野还是得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间人,而且服装批发这行更是得靠关系。

总结来看,这次对三个人的访谈都是以生命史为切入,所以获得的信息十分丰富,访谈提纲中所列的问题都有问到,并且还有一些拓展;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地就是显得有些纷繁杂乱。并且这样一来,最终收获的访谈结果与我们最初想探讨的主线便存在些微偏离——在下次访谈中需要在提纲中以不同角度的提问来凸显17-18年拆迁前后的事。但生命史又绝对不可忽视,便只能延长时间,可是我们也怕耽误老板做生意。说到这个,其实我们能访谈到的、并且在研究中最终能够体现的也只有老板,导购、推包的、开单子的,这些老板手底下的更次一级的“流动人口”便不太方便接触,一方面这些人都是全年无休,一天从早到晚都必须被老板盯着干活,我们必不可能在老板眼皮子底下访谈这些人;另一方面我们不知道他/她们是拆迁后从北京跟着过来的,还是当地人。不过据张老板介绍还是从北京过来的多。不过如果是我父母作为中间人,从他/她们的关系的角度上讲也不太可能给我们介绍导购及其他人员。

从具体内容上讲,首先流动人口一定是历经多次流动的。无论是我爸我妈还是下午的张老板,每个人在这里落脚之前都是在南方、北方的不同城市之间不停流转,并且从事过多个行当。最终选择服装批发行业,一方面是因为有熟人带路,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挣的钱多,而且相对安稳。由此可见,“安定”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流动人口的最终目的。不过这便产生某种悖反:他/她们其实很不想一直漂泊,一旦有了机会就一定会努力扎根,但现实却又是他/她们为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又在不断于异地奔波。

其次,这里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项飙所描写的浙江村——因为这二者其实从广义上讲属于同一个行当,其关系模式确有相似之处,比如商户与上游厂家、下游客户之间的联系。但是这二者有存在一些明显的差异:比如和我父母关系好的都是做女装的老板,今天本来要访谈的“一布道味”家和“几何”家都是做女装的,而且体量和我家差不多大(甚至还要更大一些)。这些不同做品类的老板在拆迁之后联系东贸老总找档口的时候似乎更有可能相互帮衬,同行之前或许会因为竞争问题而关系淡一些。但亲属和地域的因素又会产生不同?我们家就是我妈的兄弟姊妹三个人合伙干,不知道其他家、其他安徽人或东北人是这样。所以关系或许是我们研究的重点。

最后,在真正进入之前,我以为商户在东贸市场是一个全新的、重建关系的过程,但从事实来看却是截然相反。他/她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维系原有的关系!这既包括和上游厂家之间的关系,也包括和下游分销的客户之间的关系。这在我父母和张老板的访谈中均体现了这一点,并且这是他/她们重建生意的关键。一个反例就是我家有一个导购在干了很多年之后,趁着这次拆迁,自己携这十好几年积累下来的大量客户资源出来单干。这让我父母很不高兴,吃饭的时候我爸提出想要去访谈她家,结果我妈就很不满地撇了撇嘴,白了一下眼,说找她家干什么,又不是没人可以问了。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客户,而决定一个刚入行的新人能不能在这行继续待下去的关键也就是客户。张老板和我父母均提到一开始的创业之难:不认识什么人,一方面他/她们联系不到好的厂家,并且只有和厂家关系好人家才允许你赊账,否则就是现金交易——然而刚入行的人并没有充足的现金,所以也打不了好的货;另一方面没有长期稳定的客户买货,到档口的都是散户,看两眼就走,也不能保证下一次收益。必须不断积累关系才能扎下根来。其实之前在和我父母闲聊时他/她们也提到了这一点,我堂哥高中辍学后也干了这一行,但是一直都没有起色,每个月几乎都在赔钱。我妈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认识厂家,厂家不愿意给他做,也不愿意给他赊账,所以只能打点散货,这些散货都是些很一般的、根本不流行的款,结果当然是没法卖出去。

概而言之,他/她们生命史所呈现的或许不一定是我们研究的重点,但却是构成他/她们现有生活世界的底色。实际上在生命周期不同阶段,流动的最终目的也不尽然相同。或许在二十岁之前是为了赚钱,二十岁之后则是由于政策、营商环境变化等不可抗力的因素而不得不主动流动。而在流动过程中,“流动”似乎意味着关系的破碎与更迭,但他/她们努力的重点却在于既存关系的保有和巩固——这就是现代性/后现代性的悖反!

这次访谈蛮顺利的,每个人的分工还蛮明确的(不过我倒是总有插话,因为担心林上和王恒因为不了解行业情况和我家的背景,可能会漏掉一些信息)。最后一点想法:在这个田野中我们最好用一些行话来表述,比如档口(店面)、台租(租金)、市场(商场)、导购(售货员)、推包、开单子、“一手号”(牛仔裤的从26-30的五个尺码,刚好一只手数完)、“十五手”(这些尺码发十五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