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20230702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不得不说,每次来之前都会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虑,来了之后这种担心也没有减轻。昨天下了飞机,腰都要坐断了,又等了一个小时的机场大巴,做完大巴再打车回酒店,等真正安顿下来都已经七点半了。饥肠辘辘不说,低血糖让我心情压抑。不知道该住在哪,不知道该吃什么,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并不能很好地解决。住的酒店有很多小虫子(我现在是无情的蚂蚁杀手),总感觉拖鞋有股臭味,卫生看起来也很不干净。至于吃的,自然不必说了,外卖几乎都被点了个遍。个中滋味难以为他人道也。

不过今天还是很有收获的。到了厂里之后,双针的老婆提着一个装满了杏子的塑料袋,还给我分了几颗,他儿子女儿都在旁边。8号告诉我来了三个新人,都是书念不下去了之后父母带出来的,都在对面两组,有一个是车位的,来了都有小一个月了。8号说他高考没考好,宁愿来学这个也不要去念大专。他父母就随了他的意,打算先带他来体验体验。这个男孩长得倒是挺白净,话也不多,要不就是看着他爸爸妈妈做,要不就是他爸他妈看着他做。听8号说他现在只是帮爸妈做一些简单的,还没有分货。但是也有的是小孩想去读书,但父母要他直接来打工。8号的堂妹也是高考完了,他自己想去读大专,但父母不让,因为他家里有三个小孩,有点重男轻女,他父母觉得读大专没用,还不如直接来厂里,一方面好歹这也是门技术,另一方面制衣行业也算是工资高的。像那些电子厂,工资低不说,还要两班倒,辛苦得很。8号弟弟和我一样大,在南昌理工读完了大学就去北京的一个什么国防部门考上了文职,单位包食宿,但管得很严,考证都不让。听迪迪姐说她姑姑好像也到厂里了,似乎也是没什么事做,所以到这里来做车位,中午还是老板娘给她带的饭。

这个月还是淡季,上个月只赚了两三千,基本上是做一两天就歇一段,每天就做几十件。4号从6.2-7.2一直在休息,总共也就干了一床货,今天刚从四川上来。最近都是有货就去厂里上班,没货就在家听安排,裁好货就来上班。强嫂至今还在家看小孩。她家女儿明年就要高三了。强哥拿着气枪,狠狠地把机器上积的灰吹走。今天货也不是很多,上午十一点半左右人就走的差不多了。8号说这个月要再没货就挺不住了,说不定就要找别家。迪迪姐和洋哥也一致同意,开厂最难的地方就是要有货,才能留得住工人。现在招工也不容易,老板都是在微信群里招人,比如说双针的群、打边的群,大涌或者沙溪都有自己的群,里面什么人都有。今天洋哥还和一个人聊起来,说有个打边的在群里怼来怼去的,这样很影响老板招人。除此之外当然也有熟人介绍。

厂里是真的闷热极了。明明今天下了雨,外面的空气多少还有几分清新,一进到厂里,哪怕门窗大开,所有电扇都一刻不停地转着,里面的空气依然是凝滞、厚重又黏糊的。我的头发全都糊在了脸上,不得不用皮筋绑了起来,否则眼睛都粘着发丝。8号自己从家背了一个电扇过来,马力比厂里的要强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老板和设计师的办公室开了空调,但必须要在里面呆上好一会才缓得过来——如果能忍受其中令人作呕的烟味的话。

厂里工人之间的关系也和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8号今天还和双针约着要去看房子。他因为小孩上学的问题打算买房。双针好像已经买好了,比较懂。8号说关系好的话下班也有联系,像这些坐的近的平时聊的也比较多,坐的远的自然没什么交集。有的聊不来的出了厂也不打招呼,但是投缘的即使不在这个厂干了也会像朋友一样。她说等我以后上班了就懂了。8号和双针上午的时候聊了好一会房价,就房价在未来会不会涨各执一词。

听杨哥和迪迪姐打电话,说是25号会搬到新的厂房,这次主要是单独多出来一个板房,给迪迪姐用来看版的。已经交完房租了,从20号开始就要算钱,但是房东那边的变压电还在修,说是今天下午再去看房,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搬进去。旧的厂房已经起码十好几年了。她结婚就有七年,洋哥在婚前也管着场子,一开始也是从车位做起。老板娘开场就有二十多年了。迪迪姐说大厂小厂的淡旺季正好反过来,但各种原因他也说不太清楚。轻港和沙溪都有大厂,有的长还有自己的布厂和洗水厂,是有围墙围起来的工业园区。而大涌即使是流水线的“大厂”,规模也都不大。今天下午去沙溪的大厂看了一眼。迪迪姐说洋哥跟他朋友说的时候,对方还以为是什么人物要来。我说我想要试试,她和老板娘都认为最好还是呆在他们的厂,别人不一定会让我上手干。

大厂和小厂在生产的程序上本质是没什么不同的,就像洋哥说的那样,小厂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下午洋哥带我去他朋友的一个厂。本来说今天上午,结果他朋友龙哥说下午两点才上班。龙哥的厂在沙溪,叫尚鸿服饰,主要接外贸单和公司单——他们说是一个叫爱依服的公司的。我当时不知道,现在回来之后查了一下好像是家福建的公司,规模还挺大的,网站介绍里写的是“公司设计师团队与国际知名设计公司紧密合作,每季游走在欧洲、韩国、日本各国,敏锐地捕捉每一季的流行元素,将这些潮流元素带入到新一季的产品当中,快速传递至各品牌终端”。不过去了之后老板娘告诉我是他们先打板,然后给客户看,客户再下单。一开始也是他妈办的厂,后来到18年她儿子接受,慢慢要转型向品质化的方向发展。公司单是对产品质量有要求的,必须要求流水线生产,成件制的质量太低。公司单每一单有几万件,有些爆版有几十万件,基本就要三个月以上,小厂那种市场单有时候四天就要出货,这是大厂做不出来的,反过来公司单小厂也接不了——质量不达标。在接一个公司的单的时候也会接别的,否则养不住那么多工人,但是做不赢就会外发给别的厂。有的时候客户还会过来验厂,每次还要给验厂的人好几万块的工钱。验厂说的是客户过来看你的厂房规模和质量是不是达标,有没有五险一金、按时缴税。

大厂的总体结构要比小厂更加细化,有开发部、财务部、厂长室、总经理办公室、跟单部,每个车间都有自己的一层,总共是四层楼,还包括宿舍和食堂。每天上午8:00-12:00,下午13:30-6:00,晚上如果加班的话就是19:00-10:00,加班费一个小时一块(还是多少,没听清楚),但还是实行计件制。跟单部是小厂没有的,有三个人,专门负责和客户对接货品的用料、工序、物流等。厂长负责生产,并和老板对接,决定什么时候出货以及货品细节。每个组都有一个师傅,整个车间有将近十几个组。其他的和小厂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先打板,然后客户下来选版,然后下订单。洋哥在开车带我去的路上说大厂才挣钱,因为他们量大,但是去了之后两个老板开始互倒苦水。龙哥说大厂的皮费很贵。所谓皮费,就是固定开支,开不开工都有这么一笔钱。做的货越多皮费也会压下来,但越大的厂皮费越高,因为出货并不快。每个月给固定工人的工资就有十来万,包括保洁、门卫、师傅、厂长等等。一天不上班就会亏一万多。在具体工序上,尽管车子和小厂是一样的,但几乎每个人做的事都不同,并且扫粉的定位要比小厂的更加精确,以此确保出货质量。洋哥说成都那边的厂完全就是成件的,相对来说质量也会低一些。洋哥和龙哥二人交流产量,大厂的出货量要比小厂多上三四倍,但具体挣多少自然是语焉不详。

尚鸿原来也是老板娘开的,她89年来打工,当时龙哥才一岁,先是给本地人的厂做,后来外地人逐渐多起来,主要是四川帮和湖南帮。08年的时候开始自己开厂,18年开始转型成大厂,据说是龙哥想要追求品质。现在是儿子儿媳跟版跟单,老板娘看质量,爷爷采购。儿媳妇梅姐原来是做辅料零售的。洋哥和龙哥两个人在结婚之前就认识,结婚之后有时也过来喝茶。二儿子还在广州大学读外文系大二。这个厂现在开了也快有五年了。老板娘说现在工人自由得很,想走就走,以前的年代还要写辞职书,提前一个月和老板说好才行,现在是工资也不要了,说走就走。不过龙哥说工人要想走的话还是要提前半个月说好。平时请假也需要请假条,上下班打卡,加班给加班费。洋哥和老板娘对于现在工人不好管的问题深表认同,老板娘和迪迪姐的话如出一辙:现在劳动法保护的都是工人,没人在乎老板,不知道创业艰难。大厂最大的特点就是正规,用一个工人之前还有一个月的试用期,然后会签合同。洋哥说大涌的人觉得签了合同反而就被管住了,虽然我听8号说签合同也是有保障。虽然招的一般都是熟练工,但是生手也很容易学会。只不过现在年轻人都不愿意来了。梅姐说其实工厂出了污染比较大,挣得还是不少的,最低也有三四千。整个制衣行业的薪资水平都差不多,大涌和沙溪的工人算是工资比较高的了。

之前被推翻的另一个假设是大厂和小厂之间的转型能力。根据龙哥的说法,大厂反而是最不好做的。一方面最容易被盯着,很容易被取缔,做大之后也没有更好的条件,但是因为养着更多的工人,风险和管理成本反而更大,大厂的生存能力远不如小厂。疫情三年的时候最先倒下的反而是大厂,一旦不做货就会亏本,但小厂停三个月都没什么事。有的厂裁撤工人,甚至又变回了小厂。只不过大厂也有存在的必要,因为一些有质量要求的品牌都会找大厂,因为大厂人员稳定,品质也好。

关于为什么中山形成产业集聚的问题,工人和老板分别有各自的说法。8号说当时打工主要就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北上,一个是南下。我父母就是北上去了北京,而她父母就来了广州。当时也是有亲戚带着的。8号说在他爸妈那个年代,进厂都要考试合格才可以,以前都是工厂选人,现在是工人挑厂。现在也没什么年轻人愿意进厂,有点条件的都送去读书了,留在厂里的都是七零后八零后。广州和新塘都有厂,后来广州的厂说是因为污染问题,要产业转移,就到了周边的市镇,现在佛山君安和中山都有牛仔裤的厂,而现在广州还有不少针织厂。8号的父母一直在沙溪那边干。那个时候治安确实很乱,走在路上都有人抢你的钱,戴着的金耳环直接被生生硬拽下来。现在社会发展起来了,治安就好很多——我爸听说我要租房的时候坚决反对,8号表示可以理解。洋哥还很忧虑现在的产业转型问题,很多制造业都搬到东南亚去了,在广东这边开厂政策也没有优惠,各种手续还查的严。龙哥说是因为改革开放的时候香港的企业都跑到珠三角来,后来逐渐有了面料、辅料和洗水的厂子,产业带慢慢成型。

进入还是有不少困难的。我终于意识到要想像一个工人一样在厂里做工几乎是不可能的。8号还打趣我说,老板娘听说你要去大厂里干活有没有笑话你。从工人到老板,所有人都潜在地不希望我真正上手。玩玩可以,真正做货还是算了。郭老师建议我可以去找大厂的老板,问她可以找几个工人做一下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