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20230713

去了厂里之后可以写的一下子变得很多。今天收获还真不小,主要是去到6号家里和8号一起吃了中饭,然后听到了很多更私密的消息,也见到公寓楼里的工人是如何交往的。之前忘记记的一点是大涌的代加工厂要比自产自销的多。大部分都是加工厂。出来的时候骑着6好的电动车,她返回去取头盔的时候正好碰到洋哥开着他的那辆极客,打了声招呼,说是刚从洗水厂回来。

我十点钟刚到的时候正好碰见好几个年轻男工拉着一车车的大货往外走,8号说这是终于拉去洗水了。今天的货还是很少,做完一床半(到前幅)就能下班。今天双针没来,顶替的是老板娘从外面请的。很好笑的是,老板娘过去检查他的货,说缝的线不能接线。他等老板娘走过去之后嘀咕,双针哪有不接线的,除非是那种锁链机。听到这话8号笑得不行。别的厂很早就开干了,但是这个厂的老板不敢备货,所以从上上个月月底到现在厂里都没什么事做。8号说要是再不起货就要去走了,在6号家里时她就说他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什么厂,货可多了,她说打算再等等看。毕竟如果现在过去了,新厂是旺,但是如果过两天这个厂好起来了,反而那个厂淡下来,就不好再回来了。6号说如果她要去了,她就跟着一起去炒跟。不过大厂在疫情的时候就没那么稳定。

今天做的一床货都是四面弹的面料。我自己车的是斜弹的。这些弹力大的面料都不太好车,因为总是容易走歪了。而他们的四面弹在车单排的时候也出现了很大问题。4号说这七弯八翘的要他妈的怎么车,先叫查获的来看,说他们组的都是这样的;查货的又叫师傅和厂长来。单排歪歪扭扭的洗水回来就好了,但就是车位做的时候不好做。8号说,从没见过哪个厂,为了省布,一个单双排都不多裁。这次似乎是纸样师傅出的差错,因为画纸样的时候打的位置不对,导致纹路不对,所以裁出来都是斜的。这个布料排比的人都不爱排,说是弹力太大,要求又太高。外面的厂只要求洗水回来不要扭腿,这个厂要求在车间里就必须要裤脚笔直的。但是这种面料四面八方都有弹力,很难做到前后长短一摸一样,要是一样厂还能勉强做,不一样长的话扭了脚就不能担责。于是老板娘亲自上阵,这两床货都是她排的比。但是8号说老板娘自己也做不到她的要求。这个厂是高标准高要求但是低单价,而别的很多厂都涨了单价。在6号家里时,他俩还探讨了这个问题。说会计有跟没有一样,根本不记工序,还要他们自己来记。而且不跟老板娘说他就不会涨你的单价。老板娘可抠门了,一毛两毛都要计较半天。上次拉裤头因为返工要请工人吃西瓜,结果买的西瓜也一点都不好。

今天车了一会之后找8号去学怎么包袋布。其实所有学徒在小厂第一步学的是定袋布,就是把袋布贴到前幅上。然后才是包袋布。包袋布的话现在都是袋布放上面,这样的话需要自己摸位置来车哪个弧形。袋布在上面的话扯起来就是暗线。毛厂是不用车暗线的,毛长都是跑量的,布料和质量都很差,唯一的要求就是洗水洗不烂。以前毛厂很多,人家一听到大涌的货都直摇头,现在少了。浙江那边的质量好很多,不过都是大厂。

说起包袋布,6号回忆起她一开始是如何进厂的。她没学车位,是现在劳动局里,学了一段时间人家把它送到厂里,一开始是在新安,后来去了南昌,开始是打边,学了之后发现不行,裁继续又去学的车位。她还去过深圳做雪鞋和高尔夫的衣服。结婚后就和他老公一起去做家具,做的是打磨的活。又因为家居行业不符合环保标准,好多灰尘都扑倒外面的街上,政府关了好多厂,而且在疫情的时候没有什么订单,挣不到钱的时候就又改行了。这两天他老公回老家给他打儿子的高中报名,明天就又回来了。8号是中午去那个厂里学,下午就开始分货、成件地做了。她一开始是在他妈妈的厂干,结果天天挨骂,每天一边踩车子一边掉眼泪。而且每个月挣的钱都被扣在她妈妈手里,月底只拿的到一百块钱,所以她爸爸就把她送到他朋友的厂里,他朋友在那个厂里当师傅。去了之后就是做流水,师傅直接给他分了工序,做了一个星期的包袋底和底浪、加中线,一个礼拜之后又回去了,因为做不到钱。大厂都是准时准点下班的。之前辞职正常的话都是要走流程的,但是因为8号有关系,所以直接就进去,直接就出来。逃离她妈是她在19岁结婚的主要原因。一开始是她老公的父母见到8号经常来厂里帮忙,觉得她是个勤快人,结婚之后肯定顾家,又因为在一个镇子上,对彼此的家庭条件都知根知底,觉得家里不穷,就像攀这门婚事。他当时在开大货车之前也学过制衣,因为他爸爸妈妈也在厂里。当时先是他妈妈去找8号同学的妈妈,同学妈妈和8号妈妈正好在一个厂;他爸又去找8号的爸爸。一开始8好还不同意,直到现在她老公还说呢,叫她吃宵夜都不去。后来结婚的时候她娘家人管她老公要了17w9的彩礼,他父母只愿意出11w,最后背了8w的债才去了8号,导致他们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日子过得很拮据。8号还有个小婶,十二三岁就出来打工,在这边做衣服,十五六岁就和他叔叔结了婚,现在小孩都三十多岁了,他今年也就四十多,还是在做衣服。

我和8号也聊到了亚普,她之前去亚普的后整炒过根。原来亚普在加油站那里,只有三层,现在整整六层都是他们的。她说那个厂一直都挺多货的。找厂的话要么是朋友去过,要么是自己去过。

中午做完货6号要请我去他家吃饭,因为她家就一个人,还叫上了8号。我们先去买了手撕鸡,因为她考虑到我不能吃辣,而这家的手撕鸡最好吃,后来拐去菜市场买了空心菜,她还去超市给我买了豆奶喝。她家在六楼,没有电梯,三十五度的天一口气爬六楼,低血糖都要犯了。他家的阳台对面就是汇达,原先也是一个大厂,后来疫情的时候就分解成了好多小厂,厂房还在。8号爸爸就在那里干的。4号还去过几次她家。6号就住在公寓里。这种公寓说白了就是小单间,总共不超过四个平方,一个双层床,上面堆着杂物,下面睡人,也就是1.5*1.8的样子,半个平方是厕所——甚至也不能叫厕所,坑位上面就是热水器,旁边有个水龙头就权当是洗手池;另外半个平方是锅炉——也不能叫厨房,没有抽油烟机,但是电饭煲、锅碗瓢盆、空调电扇倒是一应俱全;最后小半个平方是阳台。家家中午都敞着门,这样才透风。我们上楼的时候还碰到了一个大姐,和6号打招呼,她看着我,眼神带着疑问,6号连忙说,这就是我上次和你提起的人。后来在他家门口好几个人都路过的时候和6号打招呼,问她吃饭了没,关系很好,并且似乎6号都和他们提起过我。这些人都是临近厂里的工人,还有纸样师傅。中午是所有工人的下班时间,大部分人都回到了这里。对面的汇达也是,一队的人从出口出来——从阳台上正好能看到汇达的情况。到了她家才意识到他们过得有多么辛苦。很小,很简陋,什么都没有。这个单间一个月650,今年还涨价了。6号不舍得搬,因为她的邻居对他很好,之前小孩暑假来这里的时候她忙不开身,还是邻居帮忙带的孩子。8号也是住的这种房子,只不过稍微大一点,有个套间,因为家里住的人多——两个孩子,她婆婆,还有她老公,一个月好像是八九百。她的邻居人也很好。她刚生儿子的时候,她要做饭给他老公送过去,但是小孩又闹腾,楼下的邻居听见了小孩吵闹,就上来说她来帮忙带孩子。4号都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了,但是还在干,因为她家还有个从没提起的大儿子,大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检查出了尿毒症,后来就一直要做透析,至今是村里在帮忙养着。三十多岁了,在村里当个什么小组长,一个月拿几百块钱,还领着五保户的补助。他和强嫂这么多年干下来一点积蓄都没有,全都拿来给儿子治病了,至少得要八十万。现在能报销了还好,以前全都是自费。6号所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空话,8号说我家里羡煞旁人也不是空话。她们生活的都太苦了。旺季的时候起早贪黑,六点钟就起床,要做饭放到保温桶里,中午拿出来吃,还要被老板娘催着做快一点、做快一点。淡季的时候每天都着急上火,挣不出来生活费。也不敢生病受伤,因为没有保险。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样,“除了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