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笔记20240320

今天是下午才过去的。过去之后仍然是待在办公室等志哥他们来上班。老板也不在。志哥也不知道老板每天在做什么,猜测可能什么都要管一下。在志哥来之前我只好事无巨细地打量这间二十平米的办公室。我才发现电脑桌面是一张爆版的图片。桌子上有了一个新的香奈儿的绣片。桌子后面是一摞打好的版,但是因为洗的颜色不好看,所以配了也是白配。之前有的白打了的版都会堆在老板那里,有的时候也会卖掉。

每天都只能在会计来之前的那半个小时聊聊,因为会计总感觉有点生人勿近的样子。顺便提一句,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8号夫妻俩还来厂里领工资来着。志哥老婆也是做设计的。他是今年二月来的厂里,但没有明说是怎么来的。听8号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换了两三个设计了。设计始终有“做爆版”的生存焦虑。对设计(师)来说最重要的要么是裤型,要么是元素——绣花、烫钻、印花这种。比如8好家公的厂,所有裤子裤型都是一样的,全都是五代款,但是裤子上面全都是绣花。到底什么才能成就一个爆版并不好说。当然也有的长一直有自己的固定风格,比如三个一,就是玩洗水和裤型。洗水一般是洗水跟单来负责,除非有的版特别要什么颜色,才需要设计师交代。否则就是洗水跟单大概沟通一下。不过洗水厂的老板有时候不太愿意搭理跟单。志哥说这个厂的话还是比较喜欢加重一点东西,也就是重工。这都是要看在哪个市场。之前有个设计师很喜欢做杂款,那个扎马尾的女生,比如开衩、丈斤叫之类的。艾乐帆去年年底做的奶奶裤也很流行。现在很多场也都在做这个奶奶裤。奶奶裤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窄,要宽松一点。不知道哪家先做起来的,只要卖爆了就会很多人跟着做,市场就是这样的。

下午又是先看了一脸个小时的图片,但还没有开始打设计稿。志哥说每天都要浏览很多人,然后总结一下趋势,看看别的人哪些元素用的不好自己可以再改改。设计不可能天天都抄,因为老板也会看得到,而且他们在市场上看到的会更多。现在是一个元素不断改,除非真的是爆款才不会去改。很多时候并不好把握,如果把握得准那就很厉害、下单很多了,大部分情况都是慢慢磨。有的设计在一个厂很厉害,但是去另一个厂就不一定厉害,因为不一定适合哪个厂的客户群。有时候设计是被老板炒掉的,有时候是赚不到钱,或者是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想要突破自己。车位会在自己的交际圈说哪家货多,那家单价高,但设计的圈子很难讨论这些,因为即使这个厂好,他已经有设计了,也不可能再来招你。

在等志哥开始设计的时候我也在想克虏伯的问题,设计或者说时尚、市场流行是不是一个属于天才的事?但这个问题也可以转换成,难道天才就一定能把握时尚吗?很显然,没有谁能一直独占鳌头,而且就像爱了饭也是,奶奶裤不是他们家先做起来的,但他们家能在这股潮流里立起来,让别的客户也愿意拿他们家的奶奶裤,这也就算是成功了。因此很可能问题变成靠什么一个人、一个厂才能在服装行业里成功。比如即使是暂时没有占领上风,为什么顾客选择这个厂而不是别的厂——当然很可能是二批甚至零售商都是各个厂全都选一圈。过硬的质量?稳定的风格?较高的出货效率?但这很容易写成调研报告,所以这个方向还需要再搁置一下。并且另一个问题是,怎么才能深入到车间。我能明显感受到办公室和车间的区隔——物理和社会交往上的,而这两个维度是穿插在一起的。我进了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有和车位的人说过话了。我难以割舍在车间的精力。所以我必须去想,在车间有什么启发——文化,劳动和生产。这样的话,车位难道知识被追责的、用工号来标识和替代的对象?当然这样子想有点想不通。于是我换了个思路,就是标准化的设计和非标准化的生产,这其实是一个四象限的图式。设计是去风格化的,生产同样是去风格化的,但人的手艺劳动本身就是有差异的。越是流水线的标准化生产,越是能找到不标准的地方——多出来的小线头,返工的时候剩下来的印子。标准其实是一个区间,也只能是一个区间,因为人不是机器。每个人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不管是在车间还是在办公室。

昨天打好的版老板也没说行还是不行,那个绣珠片的版又得再改。那个版一开始是烫钻的,已经下了大货了,是头单,不过还没有投放到市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又不要烫钻了,说是不流行了,要做新东西,。志哥猜测可能不太可能是因为市场不流行了,因为现在做烫钻的还有很多。有可能是厂长的问题,他没找到烫钻的点,想烫钻的很多都给自己的老客户烫,不太可能给你加塞。所以这个后代改了好几次绣花。昨天的珠片又没通过。我下午一个小时都在帮他拆绣花。如果一个版要下订单的话,厂长会告诉设计的。拆完珠片之后先去的印花厂找灵感。这个印花厂是老板之前就认识有合作的,所以要印花的话都是找原来的厂,否则钱不好算。带了两个版,一个要甩一下油漆点,有点像美术生沾了颜料的裤子。又回到手艺劳动的独特性:即使是大货排在流水先上,但甩出来的印花必然是各个都不同的。还有一个是刷的颜料。第二个设计我有点不太喜欢,志哥还问我效果如何,我只好说我看不懂。临走之前志哥看了看压胶,和印花厂的人打听最近还有没有人做压胶,对main的人说最近没什么了。四五点的时候又要去绣花厂找新的灵感。路上志哥说,大涌的风气就是有问题,打版都不用钱,这样很多时候都是白忙活。而且现在市场风格也不确定。不知道这两点有没有联系。在绣花厂,志哥把别人的图案里的小花抠出来,自己单独排了一个x形,中间是一个香奈儿的logo。很忐忑地去让老板绣,绣出来还反复问我效果如何,要不要在中间换一个花。在绣花厂因为要等别人的绣花先修完,等了很久,估计得有一两个小时。绣花本身是个复杂的活,老板是兄弟俩,后来弟弟操作的时候总是断线,还有别的问题,导致在修的时候又等了很久。中间不敢去上厕所,也不敢喝水,因为怕把水喝完。绣完花柱哥和他们在辅料档口的朋友吃饭,没有回厂里。

晚上和8号和她老公一起吃的宵夜,她骑车来我酒店下来接我,就在丽风的下边。聊了一下他在新厂的事情。8号从去年年底开始减肥,他表弟的媳妇带着一起,每天打电话监督。含糖饮料一律不喝,效果极其显著,整个人小了一圈。她说减肥是因为做制衣的整天坐在那里,太胖的话很不好受。有时候她早上起来手都是麻的,身体很不好。而且她生孩子之前只有一百斤。所以痛下决心要去减肥。

原来8号出走另有其因。她老公又一批货有十几件打边没打好,师傅直接在群里艾特了他。这下老板和老板娘就全都看见了。老板经过他的时候要说他,老板娘又要说他。本来没多大的事,这下搞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新来的打边估计有几十件都没打好,师傅也没说他。她老公怀疑,这是因为师傅要培养自己的人。像他们这些在师傅之前就来到这个厂的就要受打压。这样他心里就很不舒服。不过8号和师傅的冲突也是事实。埋夹的换了人,而且现在四个组,只有一个埋夹的,根本埋不过来。而她家公的厂里12个车位一个埋夹,埋夹的天天加班到十二点,而且早上七八点就来,这样效率就很高。走了之后大涌行情又很淡,玩了一个多星期也没找到厂。正好她家公的厂缺人,因为年初的时候闹单价,车位都跑光了,就剩两个人在哪里做。于是他们就回到这个厂了。他们之前结了婚就在这里做,有四年多。8好说在绮丽人这个厂做了两三年,身体很累。因为总是做拖地裤,比男装的裤子都大,很不好做。老板喝老板娘还都抠抠索索的。现在这个厂也是这两天才好一点,之前也都没活做。现在这个厂只有一个尾查,但赶货赶得要命,一天要出一两千件。他们还怀念了之前做越南单的时候,量很大,赚的很多,也很稳定。后来越南客户坑了老板一笔,跑路了,赔了一大笔钱。聊到绮丽人去年招不到人的时候说到,现在这个厂干得最久的事11号,至少有七八年了,8号推测得有十年以上。看起来白白净净戴个眼镜很年轻的样子,但实际上小孩都上初中了。今年车位不抢手了,不像去年,各个厂都有很多货。从没有像今年这么淡的。连去年的两口子都回来了。8号说是因为年底的时候那个厂的老板囤了几十万件货,他们夫妻俩担心货卖不掉老板连工资都发不下来,赶紧跑回来了。家公厂里闹单价的工人发现今年很淡,也都纷纷跑回来了。还提到了新开的工业园。8号说新塘和君安的很多场因为污染问题都搬到了这里开分厂。而且大涌又有辅料,又有布行,还有物流,体系很全面。说到这里,直到现在酒店楼下还有人在说话,十一二点之后就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卡车声。早上、中午亦是不绝于耳。

还有一些琐事,比如8号在痛斥这个厂的苛刻的时候,提到了打枣有一床货在拆掉返工的时候没有把线拆干净,导致洗回来又颜色不一样。这样就需要修色。一处就要一两块钱,老板全都让打枣的买单。

8号送我回来的时候还叮嘱我很多谈对象的问题,比如女孩子无论怎样都是要受伤害的,不要以为发生性关系是真正的思想解放云云,万一碰到男的不负责任、怀了孕就去打胎,影响找下家。况且就算结婚,婚姻对女性也是不平等的。我听到他说这话当然是有点惊讶的,这种观念和我妈极为相似。但我暂时不愿意去思考女权主义的道理。必须承认的是,在我找对象之后,我的内心只留有一丝清明来抱持之前的女权主义理想。今天和小田开玩笑,他说“等我们以后有一个孩子”,真是让我心惊肉跳。我一看到这句话,本能地立刻大呼不要。这绝对是我不想要的,但我还不知道怎样告诉他,因为我舍不得他,而我又深刻地知道这是绝对无法弥合的鸿沟。我不能再背叛自己了。宁可孤身一人地走我的荆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