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念写作

最近因为要整理田野材料的原因,我开始不断回顾以前写过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就翻到去年甚至前年写过的东西。读的时候常常被过去的自己惊叹,我甚至想用灵气逼人来形容那时的文字。我很喜欢有些地方的表达,尽管流露着一点刻意,但又实在精巧奇诡,让人爱不释手。

我好像很久没有写过那样的文字了。昨天正式开始写论文大纲的时候还在雀跃地想,我第一爱写作,第二爱读书,实际上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真正最爱的写作方式其实自始至终都是痛苦地把自己肢解,再仿佛局外人一般把所有伤病剖出来冷嘲热讽。我不好说那时的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幸福的,因为所有文字读起来都触目惊心。不过当时那股劲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我以前的文章常常是被心里的一股气推到顶了,然后突然泄掉,心里空空如也,只好胡乱结个尾。而我现在的论文写作,至多只能算是工匠在打磨自己的技艺,以此求得一口饭吃。写牛仔裤是无聊的,什么裤子的结构、审美的风格,写起来确实一泻千里了,但和流水账也没什么区别。我从高中起就不会写花里胡哨的文字,只是刻刻板板的有什么说什么罢了。

我反思自己,如果失去原先那种写作的能力,一定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也极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地要粉饰太平,即使不好也硬要骗自己说是好,这样才能麻痹地以为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说开了也很简单,我爱这个人,我不想失去他(这是我首次在这里承认这一点),即使我只是此时此刻这样想。但我始终一致惧怕我会对自己造成更深的背叛——好吧,还是说开了,也就是生孩子。这是不可饶恕的,因为我现在还带着过去自己的影子,所以我会本能地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因此,我一再为自己所有的痛苦和恐惧担保,我绝对不会生育一个自己的孩子。我昨天晚上还在构思给他的理由是什么:我常常会陷入对亲密之人的巨大绝望,我会绝望地认定她/他们一定不能满足我的期待,并且能以此为基础为一切行为和事实找到顺理成章的解释。而我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会认为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把自己锁进修道院的高塔,走只属于我一人的荆棘路才是我最终的使命——这本来就是事实。因此,有这种状态伴随的我一旦有了孩子,我们三个人都会面临无法解脱的痛苦。我首先是崩溃的,其次,我崩溃后也不会再管他人洪水滔天——一切都要塌陷。

我的生活本来就维系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支点上,灵魂的痛苦和天然的快乐是刻在我身体里的一对基因。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快乐的时候我无法提笔——她本身就是天然的,人力如何能雕琢最原始的冲动?而我越是痛苦,我的灵魂就越是在奔涌咆哮。前两天因为发烧,情绪好像也变得脆弱。正在骑车去学校的时候看见毕业标语,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我一下子就被浓烈的不舍和离愁别绪击垮。我在香港的那几天就猛然意识到我和系里的缘分在逐渐走到一个节点(我甚至不愿意用终点这个词,我始终期盼着再回来),我即将失去七年以来绵延不断且无声无息的庇护,并且必然要承担起顶着系里的名头独当一面的职责。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惶然无措,可能比婴儿断奶还要崩溃。我对我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抱有深切的怀旧之情。我难以接受其中任何的失去。但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的命运就是不断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换言之,我注定拥有,而我又注定失去,这实在是人类最深沉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