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loveless story

​他们正将他架上一把不锈钢制的扶手椅。这种材料在今天仍旧被不少人青睐,它不易脏污,方便清洗,便于使用。一次会议的茶水间里,上校以闲谈的口吻做出了如此评价。他的听众则表现得讳莫如深,因为另外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把椅子的受邀者,往往在数小时后会以对死亡的恳求去换取一种赦免。

“一个仿生人。”上校兴致缺缺地说,“并且你们还检视过它的记忆。”

“他们花费了一整周的时间分析,二十四小时不停歇,梳理每一个字节。”将军阐明这一事实,“我服役的二十年里没见过有哪一片芯体值得如此慎重对待,但他们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解释,那些数据——它们也只是数据而已,数据没有办法诠释情感。”

伯克利庭箱试验场发生意外已是一个月之前。将军的行事手段遭到谴责,公众舆论认为他不够谨慎,科学家们则谴责他正在毁掉一项新人类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实验成果,这两个实验样本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珍贵性。将军最终说服了委员会。仿生人的记忆核心被复刻,建立在原本基础上,他们作出了两个从外表到内核完全一致的拷贝品,精细到每一根头发丝,并且保留了最新版本的记忆数据。

被命名为欧内斯特·奥兰多·劳伦斯的个体正坐在那把椅子上,身体歪斜但穿戴整齐,他的头颅低垂,紧闭的双眼和没有起伏的胸膛意味着他没有被唤醒。士兵摆放得很粗糙,因而他的两条手臂以怪异的角度垂在扶手外,一条胳膊几乎要碰到脚踝。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处于一种幸福而惬意的无知无觉状态。

“我怀疑你们要求我施行的事是否必要。”上校将手指插进劳伦斯金棕色的头发,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惯用工具在身后的桌台上呈一字型排开,占据正面墙体一半高度的厚重玻璃被金属物件的反光点缀。这里所有的设备都是崭新的,透露出一种文明的光泽,他喜欢这样,因此他的表情仍旧没有因这一意外任务而显得不耐。他的检查从毛发开始。上校揪住一小撮头发,它们被绷直,纤毫毕现,他用刀片划下它们,捏在手指间搓弄。

“十分真实,”上校说,他松开手指,吹开金色的灰尘,“但仍旧是残次品。”

“现在的仿生人已经能被安置感觉系统,造假昂贵,同时让一切的可行性不至于是零,”将军直视正前方的玻璃,他知道后面有什么,他的语气混杂轻蔑,“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投资人的眼光,只是第一个年头的服务性行业利润报表,就已经收回了神经中枢和知觉系统上花掉的研发经费,这是一笔高回报率的投资。”

“你说的感觉,它只是基础,审讯操控的是情绪,”上校半蹲下来,他的手指从劳伦斯的额角往下滑落,大拇指摁住劳伦斯的耳廓,他拨弄着它,检查了耳后的肌肤,它的血管被构建得很精妙,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评估般的气音,“这才是关键部分,而感情…我们有充足的时间验证它的存在。你说它表现出了感情?”

“是那群科学家做出的结论,”将军重新把帽子戴好,他对着玻璃调整帽檐的位置,“他们调用了伯克利几乎所有的仿生人获取观测结果。那里原本就是个明星箱庭,还有比‘最接近人类的仿生人’更好的噱头吗?我看他们应该设立一个仿生人最佳自我欺骗奖项,颁发给生物记忆程序的设计者,这可比运行五十个这种设施要省钱得多。”

“你认可他们的结论吗?”

将军沉默片刻后说到:“那些蓝血令人印象深刻。我恐怕不得不承认……是的,我认为他们拥有了感情。”

上校脸上的微笑一闪即逝:“现在这变成一个不那么乏味的任务。我有多少时间?”

“我没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数字,没有任何基本的法律是为仿生人制定,但总该是越快越好。直到你得出确切的结论,你拥有他的使用权,”他把门拉开一条缝隙,“门外的工程兵会以轮班的形式二十四小时待命。”

“让他们提前准备好零部件。”

将军准许了这一请求,他离开这间充满金属色泽的房屋,合上房门,他后知后觉地想到,现在的样本没有经受过量的核辐射暴露,他们也没有特意定制一批蓝色的供能液体,那具在外形上与人类过于相似的容器会像是在流血。这或许会令观看录像的科学家感到不适,幸运地是,没有任何人权问题。

上校走向终端面板,它嵌在墙面里,正对椅背,荧幕成为这间铁灰色房间里除开生物个体外的少数异色。他进行操作的动作稍显生涩,在耐心等待唤起程序生效的时间里,上校再一次检阅了实验报告,附属文件包含现场的电子影像,他重复播放了几次,最后一次他将画面放大,得以仔细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它如此趋近真实,感情奇诡地附着于仿制生命的外在特征上,简直像一种魂灵附体,探寻的欲望于此滋生。

劳伦斯的胸膛开始起伏,呼吸系统的重新运作过程不算顺畅,他抓紧扶手,偏过脑袋发出几声呛咳。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款式经典,他抬手摸索,没能在任何一个口袋里找到眼镜。即便他的视神经构建得堪称完美,刻入骨髓的记忆仍旧将它变成一种习惯。劳伦斯想起奥本海默戴上它时的反应,他一定发现了那只是一副平光眼镜,就像他觉察到自己的进食过程正变得越加艰难,每一口吞咽下去的分子聚合物都令他感到恶心,他的感官越是被唤醒,现实困境便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一只军靴出现在劳伦斯的视野里,他极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他抬起头:“这是哪里?”

“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房间,我认为这里的经历将会改变你的思维模式,”上校的两手背在身后,他观察着劳伦斯的反应,“如果它确实存在于你的脑海。我这样的形容足够准确吗?欧内斯特·奥兰多·劳伦斯?这样的型号代称未免过于冗长,我想我可以称呼你为教授。”

劳伦斯感受冰凉的空气由鼻腔吸入。又一个穿着军装的混蛋,他的眼神表现出了他心底有理有据的控告。他将一只手抬到眼前,功能完好,结构规整,没有机油留下的污渍,更没有钢笔的墨痕,他认为自己逃过了一次死亡,而枪响就像是发生在五分钟之前。他坐在这里,恍如隔世,由一场梦境进入另外一场。

“奥本海默在哪?”劳伦斯问。

“隔壁房间,”上校偏过头,看向那面反射性良好的玻璃,“不用担心,他会陪着你的,劳伦斯教授。”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劳伦斯顺着上校的目光望去,他留心到那一排刀具,他警惕地站起身,“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上校礼貌地退开半步,他的单手伸向腰后,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劳伦斯坐下。劳伦斯无视掉这份警告,他没来得及彻底迈开第一个步伐,一声熟悉的响动便在房间内炸响。他跌坐了回去,西裤洇开一块深色的痕迹,过近距离的射击导致子弹没能击穿他的大腿,他捧着受伤的肢体,疼痛迅速传遍神经末梢,他叫了一声或是两声,这种统计在上校的拇指按进弹孔时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他的哀鸣被迅速地拉长,足够陌生的感觉同时扭曲他的表情和身体。

“比我想象中还要灵敏。”上校以赞许的语气说到,他甩了甩手,暗红色的液体滴溅到地面,“看来我们的政府的确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而你幸运地拥有一个回报纳税人的机会,教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劳伦斯的视线落在那柄手枪上,他看着它被放回枪套,他的心跳速度没能因此减缓,“你想再杀死我一次吗?”

“不,不只是这么简单。仿生人会死亡吗?教授。”

“我仍然能坐在这里,这已经给出了答案,”黏稠的液体将他的腿面和西裤紧紧贴合,他甚至嗅闻到了某种焦糊的气味,“……你没办法用报废威胁我。”

“我从来不用死亡作为威胁手段,那太粗糙,”上校绕到椅子背后,他的手指抚过劳伦斯的肩线,上面落了几根被割断的发丝,“你记得所有的事情。”

“显然易见,”劳伦斯不确定这是否是个疑问,他试图表现出配合的态度,他挪了挪自己的腿,仍旧很痛,“我需要一条新的腿。”

“为什么?”上校挑起眉梢,“在我看来,它功能完好,神经仍旧具有感觉。既然你希望每个人将你当作人类对待,那么你就不能随便地说出‘我需要一条新的腿’。”

上校的虎口停留在弹孔下方,不到两英寸的位置,劳伦斯因这触碰升起不祥之感,一条蛇正在舔舐他的皮肤,他没来得及说话,疼痛先一步侵占他的神经,那两根手指铁钳一般收紧,皮肉挤压伤口,他的精密变成折磨他自己的武器,更多的血液从孔眼里漫开,他痛苦地呻吟,最后以哀求结尾,他的手指握住上校的手腕,他说,别,给我松开,这真的很痛,让我离开这里。

他的神情,精准到像每一枚音符都被放置在谱面最恰当的位置,奏响出的曲子美妙绝伦,上校于是开始将它当作他来对待,而他不用担心劳伦斯的腿真的因此报废,残疾,或是其他的人伦问题,汇报总是他工作中比较困难的那部分。

“瞧,我说了,你的一部分身体仍然具有感觉。”上校松开了手,伴随着劳伦斯湿潮的喘息,血液沾满了他的手心,他用一只手扶起劳伦斯的脸颊,劳伦斯的头往一旁侧开,他的拇指摁住颧骨,制止了这个小动作。他拍了拍劳伦斯的脸,那块皮肤现在不是干净得像一个婴儿了。

“你第一次感觉到情绪是在什么时候?劳伦斯教授。”

“……我不记得,”劳伦斯尽量远离那只黏稠的手掌,上校的大拇指正抚摸他的额角,他知道自己情绪激动时那里会浮现一根静脉血管,他的一个学生告诉了他这件事,但他不记得是谁了,辐射实验室有太多学生,并非所有的仿生人在经受过量的辐射照射后都能得到妥善维修,“不论你们怎么想,在我的印象里,辐射实验室的工作非常繁忙。”

“根据记录,31年1月21日,夜晚十一点三十五分,你训斥了一名学生,理由是他直接将扳手放在了操作面板上。”

“你的意思是1931年?”

“伯克利箱庭设立的第三十一年,我想他们的命名原则如此。”

“我——记不起来了。”

“为什么?”上校眯起了眼睛,他审视着劳伦斯,“你的记忆不应该如此模糊,因为你是——你知道我意有所指的对象。还是说,你是为了伪装人类的行为模式才表现如此?”

“没有。我不需要进行任何伪装,这对我有任何益处吗?”劳伦斯的语气生硬。

“这很有趣。”上校看起来沉入思索,他的手肘倚上半身高的桌台,劳伦斯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手指划过那一排陌生的工具,最终他两手空空地回到椅边,他摁住劳伦斯的手腕,“你确信你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吗?教授。”

“人们没办法记住一件十几二十年前微不足道的小事!更何况我——老天!”他的声音遮盖住了骨节错位的声响,他的手腕被牢牢地固定在原处,小拇指以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上校又把它掰了回去。劳伦斯的整只左手都在颤抖,除开那根失去功能的尾指。

“请容许我再问一次,”上校靠近劳伦斯的耳畔,他的吐词平静而清晰,“你当真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吗?”

上校等待劳伦斯适应疼痛,这名仿生人科学家的双眼紧闭,他的面颊反常地布满血色。上校能从他喉结滑滚的节奏里感受到他的浓烈情绪,激动,愤慨,愤怒,惊惧。他惊叹于劳伦斯负隅顽抗的程度,这只是个最为简单的问题,如果仿生人连调用数据的基本任务都无法完成,那么它们作为人类的工具还存有多少价值?他摆正劳伦斯的脸庞,正对玻璃墙壁,它反射的镜像止于劳伦斯尚且完好的上半身,看不见的视野里血液淌进了劳伦斯的鞋跟。

“我确信…我确信他们不该那样做!那该死的安全管理条例本身就没有人遵守,1月21日我们正在面对一个因电极泄漏产生的问题,他就那么直接把校调用的工具摆在那,旁边几公分的位置就是没有闭合的电容板,类似的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断发生,我当时只觉得……再也难以容受,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真的,”上校的手指已经离开他的面颊,沾染的血迹很快就干涸,劳伦斯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他面对玻璃,被迫进行第一次剖白,“我……始终认为应该对人们尽量显露出友善,况且这类事自有人会出面制止,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对此视而不见。”

“你觉得自己有权力管理他们。”上校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瞧?你的记忆比我们每个人都更可靠,这正是你的价值所在,劳伦斯教授。”

劳伦斯的视线垂落,子弹伤到了主动脉血管,猩红的液体爬满他的皮鞋边缘,他闭了闭眼睛,说:“……别碰我。”

“你用了触碰这个词,我们可以从这一点切入。”上校置若罔闻,他将劳伦斯的肩膀当作一个置物架,他浏览起电子显示器上的文字。

“‘依据上一周的观测结果,分析得出如下结论:受试体的行为模式正在发生改变,我们将这一结论暂且归功于生物基因的样本,它的性状特征从实验启动的次年开始显现,它正表现出自己的人格性质:积极,进取心,乐观主义。伦理学家将其归类为第一层特性,于此我们断言,伯克利开展的箱庭实验已初具研究价值,恳请政府继续资金投入。’”

这是一份归纳总结性质的研究报告,它的内容冗长,上校直起身体,于室内踱步,宣读这份过于详尽的行为诊断书,每一个字眼都有其确切的来源,它们取自于每一个仿生人的眼部摄像头,学生,校工,餐厅侍者,他们如实地记录下一名仿生人异化的蛛丝马迹。

“‘……进行过二百三十五次数据迭代后,受试体的行为模式不断细分,我们采集了最新投放的仿生人观测结果,E.O.L已经熟练掌握超过十种人类社群文化行为,其中值得关注的是它表现出对于肢体接触的喜好。哪怕这种信息交流对于仿生人来说是一种低效率、甚至于无意义的手段。’”上校将屏幕熄灭,他的掌背紧贴劳伦斯的后脖颈,指关节捻起应该被称之为皮肉的部分打量,“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什么驱使你不断地使用肢体语言?”

“这就是人类的惯常行为方式,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深究的意义,你的手……同样证实了这一点,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你是什么?士兵,军需官,或者是刽子手?”劳伦斯说这些时几乎是梗着脖子,他厌恶地发觉那只手从后方绕到颈前,掐住他的下颌。

“你可以称呼我上校,我的工作比刽子手要复杂少许,”但是上校看上去并不讨厌这个指代,他以手指确认喉结与气管的存在,颈项部位纤薄的脂肪层无法掩盖呼吸的韵律,他做这事时不用再那样细致,因为只要避开最为精细的脑内核心,他便能随心所欲地摆弄这具躯体,他极其用力地掐住了劳伦斯的脖子,像在进行某种耐受程度的测试,“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对这个计划有所耳闻,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劳伦斯,博士。”

指尖如同陷入流沙般轻易地留下深色凹痕,劳伦斯的气管被压迫,他的头颅后仰,肩胛艰难地被椅背的边缘依托,窒息带来的慢条斯理的折磨不会比他的手指或是大腿更为疼痛,更为如释重负的是,他的感知系统得以进入低功能运转模式,而他并没有建立起对于死亡的恐惧,痛觉的远离给了他更多的勇气。

“照你所说……那么他们应该感谢我。”

困苦的呼吸把字句揉搓得更像抽噎,劳伦斯看到上校的眼睛睁大了些,那是一个透露出兴味的表情,脖颈上的手指松开少许,作为他坦白的鼓励。劳伦斯的五官拼凑出一个细微的表情,彼时他还弄不清楚这种放弃般的沮丧笑意为何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的脸上:“是我让他们不用遭到报废,我让它们——仿生人,得以一直留在实验室,这是它们唯一的用途了,不是吗?既然你们说这只是一个计划,那么我给了他们价值……我延长了他们的使用寿命。”

“这是个有趣的回答。”

上校点燃一支烟,这间具有特殊用途的屋子隔音效果十分优异,他们没有交谈时只有新风系统的白噪声在流淌,劳伦斯听到一声突兀的闷响。它响起了第二次、第三次,越来越像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敲打玻璃。

“那是什么?”劳伦斯紧盯足足占半面墙的玻璃,它现在重新陷入了沉寂。

“单向可视的镜面,他们总喜欢在审讯室配置这东西。”上校的香烟夹在指间,劳伦斯的回答令他重新陷入思索,堆积的烟灰落进劳伦斯的发从,“你的仿生人同伴在隔壁房间。”

“……你说的是罗伯特?”

“噢,是的……一个复制体,就像你一样。”上校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他从中得到启发,“你想谈谈更亲密的话题吗?”

“什么?”劳伦斯快要为这荒谬的问话发笑,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阻隔其间的玻璃,“我跟你实在是没什么可谈的,你也没办法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情感就是一个不错的讨论主题。”上校的食指勾住劳伦斯的衣领,它被扯开,袒露出平滑的肌肤,他将烟蒂凑过去,比划了一下,还是选择将它含回唇间,“我差点忘了,你们的修复能力十分优秀。”

劳伦斯倏然起身,他的目标明确,门扉相距不过数米。只是他实在是预估错了他的伤势,一条无法支撑体重的伤腿绊到了他自己。他的鞋跟陷进液体汇聚的水洼,向后拖拽出尖锐的痕迹,他的身体因打滑而失去了平衡。上校有足够的时间侧身避开,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劳伦斯跌倒在地板上。他用手肘支撑,试图再次爬起来。厚重的靴底踩上腿面,劳伦斯的泪腺在过量信息的碾压下彻底丧失控制能力,那颗子弹蛮横地翻搅他的血肉,他的一整条腿都快要被流出的体液浸湿了,而他狼狈的挣扎以右腿的不住抽搐宣布彻底告终,冷眼旁观的上校此时才挪开靴底,厌烦地在劳伦斯的前襟蹭干净鞋面沾染的秽物。

“我们本来可以把事情弄得不这么难堪。”上校蹲了下来,他揪起劳伦斯的头发,“你更喜欢这种形式吗?”

劳伦斯如鲠在喉,他的面色颓败,感知错乱间他似乎从喉咙里品尝到血腥味,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尝试过用舌尖分析循环液体的构造成分,他说:“让我走。”他的舌头解析出成分干净的合成泪液,他这才意识到他的眼泪由嘴角淌了进来,还有一些则流进他的衣领,他又说:“请让我走吧。”

“我认为你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上校踩住劳伦斯的手指,他眨了眨眼睛,挪开视线。重心集中于一侧的腿脚,他仔细地感受指关节的破碎,骨骼碾磨间细枝末节的声响,但它们都不如劳伦斯的声音来得直观。他的咒骂与哀求声混作一团,最后他蜷缩在地板上,握住自己彻底变形的手掌,他的手指有三根被碾断了,另外两根只能保持外翻的姿态,一道冷淡的话语居高临下地传来。“我会给你一些思考的时间,用来厘清你的脑子。”

劳伦斯的视线模糊,蓝绿色的影子消失在门后,他在恍然的知觉里感受到自己被架起,他被安放在变得冰凉的椅子上,手臂和手腕被扎带固定,纤细的合成材料勒进了他的皮肤,他被剥夺对于身体的处置权力。他无从得知奥本海默的举止,因此他在无休止的疼痛里反复地询问自己,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奥比。他抬起头,看向沉寂的玻璃,它忠实地照射出劳伦斯现在的模样,他的胸膛依旧完好,所有被洞穿的痕迹都消失不见,陈旧的痛苦被更新的盖过。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一刻死去呢?我当真还是我自己吗?直到他的意识因为过度流失的循环液体消散,他也没能得到回答。他的信息不足以构建出他需要的想象空间。

液面在沉静中缓慢扩散,流向墙沿,变成一条暗红色的溪流。

劳伦斯的第二次唤起是远程执行的指令,新风系统仍旧忠实地运行,室内的空气干净、清冽、冰冷。疼痛信息变成冗余的电讯号,累积在他的神经末梢,一次不知时长的昏睡没能让它得到消解,他的内置时钟被关停,失去时间的基线后,他被错置在这个陈设一成不变的房间里。劳伦斯醒了过来,伴随好几声呻吟。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它们完好如初,皮肤光洁而平整,每一枚指甲都被修剪得整齐而平滑。

“……这不可能。”劳伦斯难以置信地端详他的左手,他能回想起经受折磨的每一处细节,他的腿开始发抖,他发现自己的右腿同样完好,点35口径的子弹消失不见,就连他的西裤也光洁如新,他捂住自己的额头,思绪混乱。我还是我自己吗?我还可能是我自己吗?我还是那一个我自己吗?

他看到视野里出现一只军靴,他抬起头,看到上校神情淡然的脸。

“你瞧,”上校两手背在身后,他的语气亲切,如同与老熟人打招呼,“我说过,我从来不用死亡作为威胁手段。手脚完好的感觉想必令你心情愉悦,欧内斯特。”

劳伦斯几近失语,眼泪比他的意识更早滚出眼眶,他连带着椅子往后退去,它们摩擦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他的鞋底在慌乱中踩踏进泥潭,他扭头看去,狰狞的血迹构成一道灼目的暖色,他的手指怪异地抽动起来,上校按住他的胳膊。劳伦斯的视野里,手枪被拔出皮制枪套,上校清洗了双手,他的指肚来回拨弄手枪保险,挑动劳伦斯的每一根神经。冷硬的枪管抵住劳伦斯的大腿,他绕到劳伦斯的背后,另一只手盖住劳伦斯的手背,手指暧昧地穿插进指缝,收拢扣紧。

“我让他们给你换了全新的腿和手,”上校声音的平静放大了劳伦斯的恐惧,他接着说,“我甚至可以让他们给你换一只新的眼睛,你会因此陷入疼痛性晕厥吗?”

“……老天,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劳伦斯绝望地说,他想揪住这个混账的衣领,却又惧怕于身体再一次被洞穿,他被钉在原地。

“我可以重复这件事无数次,直到我们彼此都对它感到厌倦。”

劳伦斯扭过头,他的喘息粗重而急促,他的每一个表征细节都在透露出恳求的信息,上校不厌其烦地盘问他,严谨的像是一名科学家。劳伦斯确信,有人在背后提供建议,无数双眼睛正关注这个房间,他在喘息片刻时会看向墙面,揣测背后是否有另外一道怨恨的视线。他们以一种野蛮的方式撬开了劳伦斯的伪装外壳,他变得更像是一名仿生人,准确地找寻出五十年里的数据储存,他的情感经过难以计数的迭代才叠加出一个趋近于人的表征状态,他的身上复演出古典人类的经历与记忆,这意味可能性就蕴藏在百年前的生物基因里,因此他们用得到完善的技术创造出另一个客体,展开接触性质的试验。

期间发生了一次意外状况,上校回到房间时,看到劳伦斯正握着他留下的刀具,划开了前襟,试图给自己进行一场心外科手术。他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观察劳伦斯的举动。他看起来正在试图杀死自己,但是不得其要领,他很快意识到损害腹部或是胸膛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能给他更换一个全新的躯体。上校将劳伦斯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他的手掌扣住劳伦斯的后脑,两双的鞋子在血泊里留下一枚又一枚的脚印。无数条溪流淌向墙角,控诉对于供能液体的浪费行为。

劳伦斯的额头被迫抵在镜面上,他仍旧无法看穿近在毫厘的玻璃,上校幽灵般的询问徘徊在他耳边,他听到他问。你确信你爱着罗伯特·奥本海默吗?劳伦斯的眼前浮现一道泪痕,他的手掌贴覆而上,只碰到一层冰凉的玻璃,他发现自己擦拭不去那些眼泪,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镜像。他没办法再经受住任何一个提问,所有的情绪如潮水涌上,吞侵他的理性,他的喃喃自语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强调。“……不,不,不,我不爱他。如果我不爱他的话你们能让我走吗?让我离开这,或者杀了我,求你。”

凌晨五点二十九分,依据至今为止的观测与反应数据,得出结论如下:

一,受试样本已建立完善的情感感知体系。

二,受试样本的人类认知趋近完美。

三,正式将这一现象命名为“人格映射”。

四,被定义为爱情的古典情感源自于接触。

五,个体具有唯一性,复刻的可能性尚且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