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类接触

0, “如果真是我们在出世前获得了知识,在出世时把它遗失了,后来由于使用我们的感官才恢复了自己原有的知识,那么,我们称之为学习的那个过程实际上岂不就是恢复我们固有的知识吗?”

“我们还有理由不将它称之为回忆吗?”

1, “你不能这样做。”劳伦斯说。

“我正准备检测它上面附着的同位素,劳伦斯,”奥本海默拿着一片长条形的箔纸,它刚刚经历完时间设定为十三分钟零二十一秒的中子束照射,没有连接到互联网的权限无法获取原子钟的统一读数,但奥本海默认为这实验结果应当精准到微秒,因此他有充分的理由表示困惑,“有什么问题吗?”

“你只是不能——”劳伦斯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房门,他把它关上,放下百叶窗,遮挡住嵌入其中的玻璃窗口,米色的文件夹被他夹在腋下,“你只是不能舔它们,罗伯特。”

劳伦斯绕过奥本海默检查机器的面板,参数一切正常,甚至有些过于正常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知道你的舌头上有生物检测系统,并且是专门为辐射实验室定制的版本,但是你在学习期间不能用它。”

“我已经储备了相应的学科知识。”奥本海默只好把实验素材放进检测仪器里,他遗憾地舔了舔嘴唇,跟劳伦斯并肩站立在视窗前,看着蓝色的辉光浮动,玻璃倒映出他困惑的表情,“我不明白我还需要学习什么,劳伦斯。”

“人类的行为举止,奥比,”劳伦斯取下眼镜,试图吹去上面的灰尘,他侧身而立,神色复杂地注视奥本海默,考究的衣着,整洁的领带,不像是会出现在实验室里的那类人,“伯克利此前没有引入过仿生人参与研究,它们不被允许参与创造性的活动,你不被给予因特网的连接权限,这能说明很多事情。”

“所以你撬走了我的环形示标装置,”奥本海默用中指触碰自己的额角,那里的皮肤在受创后很快地弥合了,所以没人能知道劳伦斯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用冰锥取走了皮表的电子元件,“那你要如何得知我的运行状态呢?”

“言谈举止,容貌体态,人们就是这样打交道的,罗伯特,”奥本海默对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劳伦斯从没有如此仔细观察过仿生人,他盯着皮肤上的纹路,虹膜繁复精巧的色彩,“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老天,如果不是我提前知道,我几乎要以为你是我的同事了。”

“难道我不是吗?劳伦斯博士。”奥本海默接过劳伦斯的眼镜,他的手指悬停在镜片上方,毫厘之隔,随着指腹的挪动,表面的灰尘吸附而上,他随手在衣摆上掸掉它们,“你为什么称呼我为奥比?”

劳伦斯吸了一口气,他接过眼镜,真正做到了一尘不染的镜片令他觉得眼前的光景很陌生,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奥本海默说:“那是你的昵称,而我们曾经很亲密。你能理解这个词吗?”

“当然。”奥本海默眨了眨眼。

“种族歧视也同样在你的字典里吗?”劳伦斯说,“仔细考虑一下再做出回答,罗伯特。”

奥本海默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仿生人管理条例,他沉吟一会,说:“你是指,物理系只有我一个犹太人?”

“不,”劳伦斯笑着拍了拍奥本海默的肩膀,“但是你就得像这样说话,奥比,不要让我的学生或是我们的同事察觉到你的……特殊性。”

奥本海默垂眼点点头,他特意看了一眼墙上具象化出时间的钟表,问到:“你的学生在哪儿?”

“我今天给他们放了假,因为我得带着你熟悉这里,”劳伦斯摊开桌面上的文件夹,翻出几份论文递给奥本海默,“这是学生的论文初稿,你今天能帮我检验一下他们的运算结果吗?”

奥本海默自然没有异议,接过它们的时候,他偏了偏脑袋,说:“我之前就想问,你为什么没穿着防护服?劳伦斯。”

“这里的设备很安全,明天他们就会搬来最新一批的绝缘手套,”劳伦斯在机器的运转声里回答奥本海默,他的手指敲了敲旁边的金属壳,笑着说道,“只要不长时间暴露在过量的强能量粒子下,它们的影响微乎其微,况且你在实验室总得承受一些风险。”

奥本海默不赞同地看着劳伦斯,他把论文揽在怀里,坐上桌角。劳伦斯搁在桌面上的书就在奥本海默的腿边,他想拿起来看看封面,劳伦斯却摁住了他的手背。

“你不能阅读它们,罗伯特。”劳伦斯的语气透露出紧张,奥本海默的手仍旧搁在那,“联邦法律条例规定,以任何形式试图接触理论知识的仿生人会被销毁,任何模块的更新和增容都需要递交审查期限为一个月的申请。”

“我现在的身份是伯克利的物理系教授,这条识别信息在我的Q级别模块里,它是最高权限,”奥本海默揣摩着劳伦斯的不安,他试探地说,“我的社会身份要求我进行阅读行为,欧内斯特?”

劳伦斯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想了想,抬起奥本海默的手,取走那本最新一期的物理评论,接着他握住奥本海默的手腕,将他带去隔壁的房间。他们走进劳伦斯的办公室,劳伦斯从抽屉的最底层翻找出一把钥匙,奥本海默留意到这栋建筑保留了古典风格,包括眼前的这把老式锁,劳伦斯在打开它之前,闭合了周边的每一扇百叶窗。

“这是你的办公室,奥比。”劳伦斯站在门口,向奥本海默介绍这个房间。

奥本海默走进去,一张办公桌正对着门扉,木制的桌面已经落尘了,吸引奥本海默的是旁侧的书架,它们被纸质书籍填放得满满当当,这意味着他不需要通过网络权限来摄入新的数据。奥本海默转身看向劳伦斯,劳伦斯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取下手边的一册书,是一本长篇著作,文学领域。

“你可以读这些,奥比,”劳伦斯说,“理论书籍需要经过审批,你们的计算核心——我指的是我们通常称之为大脑的部位,它的理解能力太强了,所以我们需要谨慎对待。”

“这会危害到你的工作?”奥本海默说这话的时候连头也没抬。

“……是的,而且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劳伦斯揽住奥本海默的腰,他的身影挡住了电灯投下的光影,他越过奥本海默的肩膀,扫视一个个在他眼里缺失意义的字符。奥本海默丝毫不受此影响,他看上去已完全被其吸引,劳伦斯不得不做出提醒:“你有很多时间去研读它们,文学,哲学,诗歌,甚至心理学。”

“这儿为什么有这么多藏书?”奥本海默合上它,压在论文的上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物理系的办公室。”

“谁知道呢,你一直喜欢这些,我只是借用图书馆的典藏复原了它。”劳伦斯站到窗边,他背对着奥本海默,他们没有将窗子打开,因而他只是对着玻璃说话,它们也像这里的每一件家具一样落满灰尘,他在里面看不清奥本海默和他自己的脸,这令他安心。“如果你对这些没有兴趣,保持原状就好,会有学生把它们搬走。”

“不,劳伦斯,”奥本海默笑了笑,他的手指抚摸过书籍的封面,“我很喜欢,哪怕只读了四页。”

“整间办公室都是属于你的,奥比。”

“我看见了门牌上的名字,劳伦斯,”奥本海默的语气理所当然,“但是我该教给学生什么呢?”

“我想你的Q级别权限应当囊括量子物理学?”

“我想是的,”奥本海默又补充一句,“但我不喜欢电动量子力学。”

劳伦斯摇了摇头,他几乎算得上欢快地说道:“这学期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够开设一门新的课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奥比,但首要的是——”

“学习人类的行为模式,我完全理解并认可这一点,”奥本海默绕到劳伦斯身后,他的手指伸进劳伦斯的口袋,取走里面的钥匙,“这是我的办公室,劳伦斯。”

“还有我交给你的论文,现在你应该很擅长计算,”他能感觉到奥本海默的体温,劳伦斯礼貌地拍了拍奥本海默的腰后,“我得去吃午餐了,你需要我带点什么吗?”

奥本海默为难地看着劳伦斯,他不应当说他的胃袋能取出来,为了应对人类的社交需求,他们被配置了这个零件,但又不至于为此设计一整套转换率低下的消化系统,大费周章的设计除了计算核心,便是生殖器,精细到模拟了每一根血管与神经,包括没有效用的海绵体。所以他审慎地回答劳伦斯:“如果你能给我捎来一包香烟,那就再好不过了,欧内斯特。”

劳伦斯看了奥本海默好一会,才向门口踱去。

“我会找个校工来替你打扫卫生,奥比。”合上门之前,劳伦斯说。

2, 奥本海默很快就发现,所谓的安全管理条例在辐射实验室没有被真正地重视,学生们在劳伦斯的率领下扎身于各式机械和导管之间,他们徒手搬运沉甸甸的金属部件,有时候磨破的电信线绝缘层没有被及时发现,绽放出的小小电火花引起人们的惊呼,他们最近正在试图复原一台回旋加速器,相当经典的构架,但是它的结构图没有被输入奥本海默的数据中枢,所以他只得通过最原始的信息交流方式:在一张餐桌边,听劳伦斯滔滔不绝地谈论此事。

“那么,欧内斯特,你们为什么要建造它?”奥本海默身前的餐盘空无一物,他只摄入了一些酒精,“我们已经有了更易于使用的设备,它的操作面板更现代化。”

“这是校方的要求,奥比,”劳伦斯用餐巾抹过嘴唇,他们坐在廊檐的外摆下,一阵强风吹起垂坠的桌布,劳伦斯摁住它,像按住女士的裙沿,“等到下学期,他们的装修就会完成了。”

奥本海默瞥了一眼紧闭的双开木门,上面挂着暂不开放的牌子,招待员不得不绕到道路的另一侧进入。

“你也需要按照要求做事吗?劳伦斯博士。”

劳伦斯的两手还在拿着餐巾同嘴唇上的油渍搏斗,他坐在对面,视线越过空荡荡的烛台和玻璃花瓶看向奥本海默:“按需而定,况且不知道为什么。”

劳伦斯站起身,单手将椅子往后拖开,他拿起奥本海默没有喝完的那杯香槟,说:“我总觉得应当在你面前做这件事……你能为此给出什么建议吗?”

“我不能,劳伦斯,”奥本海默用指甲弹了弹内容物所剩无几的酒瓶,“它们不在我的‘范畴’之内,你明白我的意思。但我很乐意在别的方面出力。”

“你很招人喜爱,”劳伦斯饮尽整杯酒液,他看上去完全没受到酒精的影响,步伐稳健如常,“你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实验室里,罗伯特,他们似乎认为你身上有着我们缺失的东西,你认为那会是什么?”

“或许是充足的休息,”奥本海默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你们需要调校大脑,我从第二天就注意到辐射实验室的灯光在凌晨三点仍旧亮着。”

“身处睡梦中的人可发现不了它。”

奥本海默笑了一下,他把后脑勺贴向椅背,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间:“我会躺在那回想书籍的内容,它们……很难被解构,没有任何一种算法适用。”

“觉得乏味?”

“不,正因为难以解释,所以我感到很有趣。我缺乏这些体验性的东西。”

奥本海默听到劳伦斯笑了,椅背上的阴影笼罩下来,劳伦斯的手臂越过奥本海默的肩膀,他拿起搁置在烟盒上的打火机,擦燃后凑近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注视着眼前跃动的火苗,劳伦斯说:“你得在它被引燃的同时吸气。”

“我知道整个流程,欧内斯特,”奥本海默唇间的香烟摆动着,他取出来的一直都是同样的一根,最上方一排的左数第一根,他只是含着它,“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吸烟。”

“这就是体验性的事物,奥比,”劳伦斯倾斜手腕,“你真的应该多做尝试,周末你还可以跟我一起去打打网球。”

奥本海默感受着燃烧过程中散逸出的物质,生物碱、胺类、腈类……这些杂糅的成分被他的舌头一一解析,但并不完全,体验性的事物总是给他这样的感觉,留有未知的余地。奥本海默用鼻腔呼出它们,他看着劳伦斯把打火机放回他的口袋,他的目光追随挽起的袖口上沾染的机油斑块,碍于椅背至于劳伦斯的下颌。

“你要来一支吗?”奥本海默问。

“不,我不怎么吸烟。”劳伦斯说。

“我在这儿也没怎么见到过别人吸烟,”奥本海默说,“你在哪买到这包烟的?”

“实验需要的东西只要填上申请单,第二天就会送来,快的时候只需要几个小时,”劳伦斯拽掉掖在领口的餐巾,“我梦寐已久的充足实验经费。”

奥本海默皱着眉毛,他还想说些什么,侍应生从餐厅的后门走出来,向他们说:“打扰你们一下,先生们,我可以撤走这些餐具吗?”

“当然,”劳伦斯说,“我们也得走了,奥比,离晚上的小组讨论还有两个小时,我还得回一趟实验室去看看小伙子们。”

奥本海默站起身,拿走烟盒的时候侍应生瞧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拉紧衣襟,同劳伦斯并肩沿着石板小径离开,途中奥本海默回了一次头,他看到那名餐厅的服务生依旧留在原地,注视着他和劳伦斯,或者仅仅是他。

3, 奥本海默坐在一把半人高的梯子上,借着正午照射进来的阳光,阅读搁放在膝头的一本书籍。他的办公室已远不如初来时整洁,越来越多的书本被取下,堆放在桌面和柜角。

第一天下午,他在劳伦斯的办公室呆了一会,他坐在那里注射能量补剂,粘稠的红色液体乘放在玻璃试管里,统一存放在实验室置物架的倒数第二层,每逢周日会有人收走空掉的容器,更换一箱新的补剂。他收拾好东西,再次返回时,已有校工将奥本海默的办公室收拾妥当,桌子是字面意义上的一尘不染,直到奥本海默推开窗户,才有灰尘拂进。落到肩上的银杏树叶被他随手夹进一本福柯的著作里,此后便成了一枚书签。他喜欢捻着叶梗,喃喃自语地翻动纸张,只需五分钟便能厘清二十页的内容主旨。

劳伦斯推开门,被奥本海默的海拔位置吓了一跳:“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把梯子?奥比。”

“三天前它就在我的办公室了,欧内斯特,”奥本海默的肩胛靠着墙壁,这是一把人字型的梯子,他保持往后依靠的姿势,因而后腰有一块悬在半空,“我还以为是你们实验室放不下的东西呢。”

“你得把办公室的门锁好,罗伯特,”劳伦斯说,“如果他们检修灯泡的时候正巧赶上你在……我们得确保这种巧合不会发生。”

奥本海默居高临下地看着劳伦斯,他把那片叶子夹了回去,合上的书本被留在梯子的最高一格,在他走下来的过程里,劳伦斯一直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你是在担心我会被检举吗?”奥本海默问,“因为我在阅读,还是因为我通过注射的方式补充活动所需的能量?”

“我担心他们发现你不是人类,奥比,”劳伦斯压低声音说,“伯克利的每个人都相信了,他们从辐射实验室的学生口中得知了你的存在,你现在可是议论的中心,他们正在推崇你。”

“你太紧张了,欧内斯特。”奥本海默看着劳伦斯,“你上一次休息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凌晨一点三十一分整,我记得很清楚,”劳伦斯说,“我有点想吐,奥比。”

“你——”奥本海默犹疑地眯起眼睛。

劳伦斯的胳膊落在了奥本海默的肩上,袖子盖住奥本海默西装上蹭到的墙灰。奥本海默将一条胳膊环过去,半搂着劳伦斯,他们艰难地往盥洗室的方向挪步。劳伦斯在洗手台里吐掉了所有的午餐。奥本海默看着劳伦斯先是吐出固体食物,它们几乎没来得及被消化。无辜的入水口最后吞食的是红酒,它从劳伦斯的嘴里窜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在呕血。

奥本海默不断地抚摸劳伦斯的背脊,劳伦斯感受着这种力道,恰到好处,足够温柔,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动,这种悸动直到他用双手捧起凉水擦拭脸庞后依然没有熄灭,又在奥本海默投以关切的注视中越发明晰,盥洗室的镜子很干净,他们同样的蓝色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反射出晶莹的幽蓝色彩。

劳伦斯的手臂横过奥本海默的身体,捉住奥本海默撑在洗手台边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指湿润冰凉。奥本海默抬起头,跟劳伦斯在镜子里对视,他的拇指动了动,蹭过劳伦斯的指节。奥本海默回想起劳伦斯替他取走示标时的情景,镜子里的一双手沉稳地扶着他的下颌,调整到最适宜的角度,冰凉的金属尖锥精准地刺破皮表,它被娴熟的操作者撬起精妙绝伦的角度,连奥本海默的痛觉神经都没来得及传出电信号。他感受到劳伦斯的手指在颤抖,他握紧了它们,裹在手心里。洗手池里的水流冲走最后一点似血的液体,奥本海默对着镜子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欧内斯特。”

4, 勒孔特大楼的走廊电灯会在六点的时候开启,奥本海默和劳伦斯赶在这之前走进了奥本海默的办公室,它比实验室更靠近走廊尽头。出于某种顾虑,劳伦斯勉为其难地跟奥本海默分享了一支烟,他仍旧不适应这种少见的气味,燃烧所散发的味道会引申出实验事故的联想。但奥本海默表现得习以为常,即便他没能从中摄入什么能量性的物质,它们的成分组合起来却构成一种体验性的感知,他发现将劳伦斯加入留出的空间后,他脑海中的一些图景正慢慢浮现出轮廓,他从劳伦斯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信息。

燃到一半的烟夹在奥本海默的指间,他的手掌则扶着劳伦斯的腰,文字往往将一个吻描绘得千奇百怪,并且总将具体的动作行为一带而过,于是他等待着劳伦斯告知他。但是劳伦斯靠着门板,直到外头的日光灯亮起,他仍旧一动不动。

“欧内斯特?”奥本海默困惑地说,冷色的日光灯被模糊成光斑,透过玻璃映亮奥本海默生动的表情。

“这感觉很奇怪,奥比,”劳伦斯说,“你想学会它吗?”

“我不确定,”奥本海默松开手指,香烟掉在地上,在他的鞋边散开一圈火星,他们的皮鞋尖紧紧贴在了一起,“我不确定,欧内斯特,但是我想做出尝试。”

“你总是想做出尝试,”劳伦斯喟叹一般地说,“这习惯会害了你,奥比。”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他清晰地感受到奥本海默的呼吸,倾靠过来的身体重量,所有的因素都让他将奥本海默搂得更紧。

奥本海默攀住劳伦斯的肩膀,他凑近劳伦斯的脸庞,记忆住嘴唇贴合的感觉。第一次他们只是将两片嘴唇耦合,等到他们分开少许,在呼吸交错间,彼此都被一种自发的冲动唤醒。于是第二次他们相贴得更为紧密,奥本海默的牙齿磕到了劳伦斯的嘴唇,他聊表歉意地用舌尖去安抚,舌头却探进了劳伦斯的口腔。奥本海默睁开无意中合上的眼睛,发现劳伦斯也正注视着他,他将这种感觉归类为一种信息交换,生于言语出现之前,传递的效率也要高于每一个成形的文字。他扶着劳伦斯的手腕,依靠体重将它们一左一右地推向门板,固定在劳伦斯的身侧,他的舌尖解析出更多的烃类物质,它们附着于劳伦斯的口腔,于是奥本海默孜孜不倦地在齿列与唇舌间寻找它们。

“奥比……”劳伦斯抗议地闷哼,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箍住奥本海默的腰,奥本海默的手指仍旧没放开劳伦斯的袖子,劳伦斯转了半圈,他们调转彼此的位置,劳伦斯低下头,用他的鼻尖摩挲奥本海默的喉结,变得像在讨要一个拥抱。奥本海默取下劳伦斯的眼镜,以免棱角刮伤他们,他没办法将它丢在地上,与烟头烫出的黑斑作伴,此时手边又空无一物,于是他将它架上自己的鼻梁,奥本海默抬起眼睑,疑惑地说:“为什么你的眼镜——”

“别管它了,奥比。”劳伦斯抬起头,他的手掌摁住奥本海默的胸膛,开始对付那一排纽扣。

奥本海默抿了抿嘴唇,他扯开领结,主动帮助劳伦斯褪去他身上的衣物,他的外套、马甲、领带,他们的耐心在解开袖扣和所有的衬衫纽扣后告竭,劳伦斯把奥本海默抱了起来,像一个毛头小子那样急切地进入奥本海默的身体,他的痛觉栩栩如生,陌生的是疼痛引燃的其他感知,一种不可名状的化学反应,这让他更想亲吻劳伦斯近在眼前的嘴唇,他捧着劳伦斯的脸颊,再一次这么做了。劳伦斯热切地回应了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知道人们对它的命名,他在心里咀嚼着那个模糊的答案,一个迟迟被赋予意义的名词,他的手臂绕着劳伦斯的脖颈,密集频繁的呼吸将它诉诸在劳伦斯的耳畔,实在难以忍耐时他含住了劳伦斯的耳垂。劳伦斯托住奥本海默的腰臀,他的刘海散在额前,在奥本海默的眼里以一种妙不可言的弧度摆动,他认真地注视着奥本海默,陌生的冲动得到缓解后他的动作变得不紧不慢起来。奥本海默的肩胛在门板上蹭动,他的眼睛微合着,看起来极其享受这一切,而他的视线在这个过程里始终落在劳伦斯的脸上,劳伦斯因此惊觉他自己也在品尝被充分拉长的每一秒钟。

劳伦斯把奥本海默抱到桌子上,奥本海默恰好枕到了白天没来及的读完的那本书,他说:“你太冲动了,欧内斯特。哪怕我不会流血,我依然能感觉到疼痛。”

“我听说……”劳伦斯喘息着说,“仿生人的血同样是红色。”

奥本海默抚摸劳伦斯的脸庞,他笑了一下说:“那你一定也知道,据说仿生人的血在经受过核辐射后会变成蓝色。”

“是吗?”劳伦斯表情讶异,他取回他的眼镜,把它搁到一旁,“你不适合戴着它,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戴眼镜。”

“那么你现在见过了。”奥本海默仰着脑袋,树影遮蔽的月亮在他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模糊不堪,他握住自己的生殖器,第一次感受到使用它的欲望,他夹紧腿根,劳伦斯释放时将脸埋到了奥本海默的胸前,奥本海默抚摸着劳伦斯金棕色的头发,他注视着劳伦斯的发顶,心中闪过的一些比喻让他笑了起来。劳伦斯抗议地咬了一口奥本海默的胸膛,他保持这个姿势趴了一会,感受到他们之间还夹着什么,于是他撑起身体,先是看到奥本海默无辜的眼神,往下则是仍旧挺立的性器。

“……老天。”预感到之后即将发生什么,劳伦斯合上了双眼。

“体验性行为。”奥本海默眨了眨眼睛,劳伦斯勉为其难地握住了奥本海默的手指,他慢吞吞地给奥本海默手淫,以一种消极怠工的速度寻找侥幸,最后他还是褪下了裤子,红着脸在奥本海默的办公桌上接受了一次感官的扩展。他们把桌子弄得一片狼藉,劳伦斯不得不帮助奥本海默处理蹭到桌面上的液体,其间他再一次阻止了奥本海默将手指往嘴唇里探寻的动作,奥本海默只好在劳伦斯的腹部抹开他未知成分的精液。他们又在桌边接了一次吻,以平静许多的节奏感受彼此的呼吸,尽最大的努力挽留浪潮的余情。

奥本海默坐在桌子上,两脚悬在桌沿,劳伦斯坐在他的外套上,靠在他的腿边昏昏欲睡。奥本海默读了几首他最喜欢的诗歌给劳伦斯听,他在翻找书页时看到那片银杏树叶,他将它捻起来,对着月光观察它圆滑的边缘,规整的叶脉,他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个季节的银杏树叶不应当呈金黄色。

5, 奥本海默和劳伦斯的暑假依旧在伯克利度过,他们如影随形,出现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劳伦斯替奥本海默申请了一台汽车,一周后才签收这一台经典款式的克莱斯勒敞篷汽车,在校园试驾的过程里,奥本海默发现劳伦斯开车的水平比他还要糟糕。他们差点撞上道边的槐树,第二天则撞翻了教学楼前的垃圾桶,仍旧有人愿意冒着风险接近他们,奥本海默总是会得到往来学生与教师的注视,尤其是他在副驾驶上吸烟时,他逐渐习惯了这种视线,而劳伦斯将其解释为:他们都认为你是一名人类,奥比。

“好吧,”奥本海默说,他的一条手臂搭在车门上,方便他弹掉烟灰,“我并不厌烦人们的目光,只是仿生人才是这里的少数存在,欧内斯特。人们关注我,因为我是仿生人,这听起来更合乎情理。”

“仿生人也随处可见,”劳伦斯说,“他们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扫校园所有的角落,检查每一根电缆,只有白天进行工作的仿生人才会将夜晚的时间用于休眠。”

“你知道Berkeley主义吗?”奥本海默说。

“什么?”

“‘存在就是被感知’,”奥本海默看着车子的前方,劳伦斯正驾驶着它在校园里兜圈,“乔治·贝克莱认为,我们的感知和感觉构成了我们的世界,正因如此,我们其实无法证明物质世界的存在。”

“这听起来违背了物理学家的基本信仰,”劳伦斯笑了,“我们的基本信仰。”

“你的学生,”奥本海默说,“他们的论文发表了吗?”

“你读过它们了吗?”劳伦斯扭头看向奥本海默,挡风玻璃在他的身高条件下起到的作用寥寥无几,风不断地吹乱劳伦斯的头发。

奥本海默点了点头,他说:“我实在没办法只是帮你检验计算结果,从而忽视自己的好奇心,欧内斯特。”

“那你认为怎么样?”

“十分的……”奥本海默停顿了一下,他如实地说道,“……缺乏创造性。”

劳伦斯用力地拍了一把奥本海默的背,他笑着说道:“你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这么说。”

“那是你的学生,欧内斯特,”奥本海默的神情闪过一丝阴翳,“没有人来办公室里向我讨论学科上的事物,我快把那些书全部读完了。”

“后天就是新学期了,罗伯特。”劳伦斯安慰起奥本海默。

“你最近还想吐吗?”奥本海默突然问到。

“我常常感到胃不舒服,在那之后又吐过三次,”劳伦斯说,“或许我应该去医院看看。”

“它出血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劳伦斯踩了一脚刹车,好通过一个狭窄的斜弯,奥本海默车轴经过整洁平整的路沿,最后他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6, 第二天下午,他们闯进了奥本海默的办公室,那扇特意做旧的门板在粗暴的对待里不堪重负地摔向墙壁,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劳伦斯被吓了一跳,而奥本海默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沉稳地放下了钢笔,他正同劳伦斯探讨一个离奇的实验结果。

一名军官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其他的身着军装的士兵退出房间,他只留下了一名随行校官,劳伦斯注意到他们的腰间都别着一把枪,手枪在枪套里安静地沉眠,他们的军服是熟悉的蓝绿色,却总与劳伦斯的印象有所出入,他的不安表现为一种侵略性,他说:“你们在干什么?”

为首的军官襟前挂有一排昭示他军衔职位的彩色几何图形,他看了一眼劳伦斯,接着看向劳伦斯身旁的奥本海默,他并无歉意地说道:“我的手下动静似乎大了些,毕竟没人训练他们礼貌对待仿生人。”

他接过副官递来的柱形物体,它的边缘投射出一块规整的全息屏幕,劳伦斯看到一幅面部视图在其上旋转,他隐约辨认出奥本海默的五官轮廓。进行过身份确认,军官将仪器递还回去,他对副官点了点头,副官得到示意后走上前,他尽可能地表现出礼貌:“请您跟我们走一趟,J·罗伯特,奥本海默。”

“你们连一声博士都不愿意称呼吗?”劳伦斯抗议地说。

副官面色古怪地瞧了瞧劳伦斯,他说:“我早先就在伯克利的箱庭汇报里听闻过你的——”

军官打断了这句话,他不耐烦地说:“你没必要跟他们做出解释,中校。执行你的职责。”

“我能问问原因吗?”始终在观察一切的奥本海默说道,他看向门外,列队的士兵对办公室里的状况视若无睹,他分辨不出他们的军衔,“将军?”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仿生人询问理由,”军官说,“但是根据那群科学家的讨论结果…”

他的视线在劳伦斯和奥本海默之间徘徊,最后他轻蔑地笑了笑:“他们说仿生人学会了相爱。老实说,我不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在人类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已经进化掉了这种情感,但是那群复古主义的科学家仍对这种事情怀有莫大的热情,他们甚至说服了政府……”

“等等,”劳伦斯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在说些什么?”

军官怜悯地看着劳伦斯,他无视了这个问题:“我尤其厌烦别人打断我,欧内斯特·奥兰多·劳伦斯。伯克利只不过是五十个箱庭实验中的其中之一,他们居然在每个州都建立了这种浪费金钱和人力资源的地方。”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桌前,审视地看着奥本海默:“先是有一个自以为是人的仿生人,再来他们告诉我另外一个仿生人学会了爱,我看是这儿所有的仿生人测试品都出了问题,才会得出这种离奇的结论。”

劳伦斯感觉到他的胃部正在翻涌,他捂住自己的嘴,奥本海默担忧地看着劳伦斯。

“他需要休息,”奥本海默笃定地说,“你们只要带走我一个吗?”

“你是变量,”副官说,“并且对他产生了难以忽视的影响,此前这里的实验已经运转了二十年。”

二十年,奥本海默消化着这个时间的量度。

“我们从洛斯阿拉莫斯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你的基因样本,那可有些年头了。它卡在一顶帽子的缝隙里,多亏了他们弄的展示柜,表彰你的原型为人类历史做出的卓越贡献。”军官享受着话语带给劳伦斯的痛苦,他的表情栩栩如生,这让他感受到折磨一个人的趣味,社会条规得到充分扩展后,他已经鲜少感受到印象深刻的情绪波动,他几乎是不加掩饰地折磨起他们,“止于另一个……就好办的多,我们掘开了坟土,谁让他们迷信曾经的生物基因呢?”

奥本海默沉默地站了起来,他的两手扶着桌沿,后腰抵开了凳子。劳伦斯握住了奥本海默的手腕,他低着头,说:“不要走,奥比。”

“欧内斯特……”奥本海默弯下腰,他的额头碰了碰劳伦斯的侧颊,“我恐怕你得再进行一次等待。”

“记忆可以被操控,罗伯特·奥本海默,”副官说,“我们不会让他记得一切,等到纳米爬虫钻入他的虹膜,他的数据将会得到重置。”

“你小瞧了记忆,中校,”奥本海默说,“你们没办法在我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因为这些情感不会是数据。”

他的语气笃定,一双眼睛的目力所及之处超越了身处的空间,室内一时被沉寂所笼罩,劳伦斯正是在这个停顿的空隙里越过了办公桌。他的一只手掌在桌面上制造支点,他将军官扑到在地板上,帽子掉落到了一旁,他死死地摁住对方伸向枪套的手腕,面庞因为盛大的愤怒而涨红。

“你们不能带走他。”劳伦斯用另一只手去抢那把手枪,他的脖颈被勒住,额角浮现出模拟青筋的皮肤凸起,枪械在他们的争执里打着转滚落一旁。

“欧内斯特!”奥本海默只来得及绕出办公桌,他听到一声响鸣,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转瞬即逝的黑暗里他感受到眼睑被某种液体覆盖,他搂住劳伦斯跌向地面的身体,他的掌心从劳伦斯的腹部摸到淌出的液体,蓝色的血液沾满他的手心,弄脏了他的西装。

“现在是你的手在抖了,奥比。”劳伦斯虚弱地,艰难地,朝奥本海默露出一个笑容,他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眼睛正在因为能源的流逝而消散光芒,他紧紧地握住奥本海默的手指,说,“其实我不曾忘记你。”

劳伦斯的下颌偏向一侧,奥本海默半跪在地上,耳畔是男人的咒骂声,副官正将射击过的手枪插回腰间,军官支起身体,捡拾一旁的帽子。

“别动!”副官突然说道,他看到奥本海默执起了掉落的手枪,他紧张地注视着奥本海默,门外的士兵已经拉开枪栓。

“你不该这样做,奥本海默,”军官说,“我们可以复制他的记忆核心,你能得到无数个你喜欢的样本。”

奥本海默端举着手枪,劳伦斯的重量压得他没办法站起身体。他不会用这东西,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能用它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他调转了枪口,金属在他的脖颈皮肤烙下凹陷的阴影。合上眼睛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劳伦斯。子弹从颌骨射入,从他的后脑勺窜出,在天花板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孔洞,其过程只需要数秒,奥本海默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无数的画面:他们行走在真正的阳光下,加州的气候总是温暖而宜人,他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轻松写意的一段时光,荒漠、峡谷、草原,他们庆祝劳伦斯获得了战前最后一次的诺贝尔奖,香槟的泡沫在空气中飞散,他跟劳伦斯满脸通红地拥在一起,学生们抛洒着彩色纸屑,他在普林斯顿检查一封又一封的信件……

奥本海默的胸膛被一股混杂了无数情绪的巨大冲动所击中,他跌倒在了劳伦斯的身上,他的视线涣散,看着他们的血液蔓延进地板的缝隙,他想:

我们还有理由不将它称之为回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