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ken(上)
1, 乔瓦尼·罗西·洛马尼茨从来没有设想过,他们之间的久别重逢会像一出突然上演的舞台剧,而每一个熟悉地名所发生的事情,在那时都已遥远的像是在上个世纪。
他在踏进屋子前就已经似有所感——每一扇窗户都被遮得严严实实,他清楚地记得出门前他特意拉开了窗帘,俄克拉荷马今天有着明媚的好天气,前几天他洗净了承装过碎番茄的空罐子,它们现在被摆放在窗棂上,移栽的绿植会需要这些日晒。进门前他认为或许又是联邦调查局的外勤哨兵在神出鬼没,那些家伙每隔几个月就要奉华盛顿塔的密令核查他的生活状况,就好像追踪他的装置还不够保险似的。但是洛马尼茨没有感应到任何包含敌意的情绪,屋子里的那个家伙——假设不是他疑神疑鬼的话,至少不大可能是一名共感者。洛马尼茨将他的自行车停在屋后,旁边是几堆砍伐好的干柴,一把铁锹,以及一个堆放了零部件的板条工具箱。
他的怀里抱着牛皮纸袋,他在推开门后失手没能拿稳它,里面的马铃薯和洋葱坠在地板上,这点沉闷的声响惊得沙发上那个人影快速地坐起身,对方朝屋子的大门走来。奥本海默的脚步在他即将踏入洒落日光的区域时止住,一条明亮的切线将他和洛马尼茨分隔开。他站在阴影里,一只手遮在额前,洛马尼茨将门彻底打开了,阳光洒进他的眼底,他因此在弯下腰时眯起了自己的眼睛。他捡起一颗洋葱,抱歉地对洛马尼茨笑了笑:“我打扰你了吗?罗西。”
洛马尼茨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只石貂突然出现在它的腿边,它直起上身,跟洛马尼茨一样用两腿站立,因此看上去难免有点傻愣,并且它的两只眼睛都睁圆了,就连这点也跟洛马尼茨如出一辙。奥本海默不禁眨了眨眼睛,他克制住抚摸它的欲望,他不确定他是否还有这样的立场:与洛马尼茨的精神动物亲密接触,就像直接触及一名向导真正无所保留的一部分,因此奥本海默仍旧站在原地,他安静地立在那里,等待落下来的任何东西。
“没有,奥比,完全没有,我只是——”洛马尼茨找回了他的反应,他感受到奥本海默情绪中的不安,他弯腰捡拾起地上的蔬果,这里包含他三天的晚餐,现在看起来只够他们享用两天了,“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我是说为什么你不在伯克利,不,不是伯克利,你比我更先离开那里。为什么你不在普林斯顿,或者,华盛顿?”
“这很复杂,”奥本海默片刻后回答道,洛马尼茨已经将门合上,奥本海默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吗?罗西。我没办法给出你一个具体的期限,但是我保证,我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
“能有多复杂?”洛马尼茨用尽可能平缓的口吻说,奥本海默说出的这句话以某种方式刺痛了他,他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码放在流理台上,他最后拿出来的东西是一瓶咖啡粉,还有几盒哨兵素,这玩意提醒了他,“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你的信息素?我猜你一定用上了最新型号的屏蔽器。”
洛马尼茨看到奥本海默对他露出一个苦笑,对方从外套的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设备,洛马尼茨认出了它是迭代后的产品,它的外观仍旧保有某种雏形。
“你在伯克利的时候就用这个牌子,奥比。”洛马尼茨等着奥本海默完成他句子的剩余部分,他随手将牛皮纸袋卷了起来,它在他的手里发出一连串声响,奥本海默绞紧了眉毛。
“别像这样做,它太吵了,”奥本海默走上前,他将袋子从洛马尼茨的手中抽走,丢到一边,“我很抱歉,屏蔽器在感官过载的边缘总是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正是每一名被发掘的向导都会受到重视的原因。”
“我对此深有同感,我亲身体会了这一点,奥比,”洛马尼茨忍无可忍般说道,“你能想到吗?我当时被应征入伍后,他们将我送到了太平洋战区,我以为那里会是我旅途的终点:作为一名士兵在前线牺牲,这结局也不赖,至少足够的干净利落。但是上尉,他是一个哨兵,他负责我们这一整个小队,他说他得到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被永远地留在营地里,一次又一次接受重复的训练。能够破例外出的时间总是前线部队的伤兵被运载回来的时候,那些哨兵,他们有些失去了一条手臂,有些因为距离过近的榴弹爆炸从此往后再也听不见伴侣的声音,还有一个小伙子,他的两条腿都留在了散兵坑里,我不得不停地给他们做精神疏导。更为讽刺的是我的屏障在那阵子得到了最好的训练,因为我不能放下它,否则我就会被难以承受的痛苦淹没,那些情绪会成为每一个向导的梦魇,它也确实让我睡不着觉了——所以别再跟我说他们重视向导了,奥比。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你的精神屏障?当初不正是你教会我如何竖起它的吗?”
洛马尼茨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奥本海默看起来完全被他的讲述给定在了原地。他惭疚地看着洛马尼茨,那只石貂消失了,奥本海默总觉得它变得比以前要大了点,他想起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攀附住奥本海默的裤脚,一路窜到奥本海默的肩头,他当时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他还记得洛马尼茨因此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然后他的学生涨红了脸庞,意识到这个小东西是他的精神动物,而不是从奥本海默办公室里没关上的窗户爬进来——他当时甚至读到了洛马尼茨的疑问:加利福尼亚州有这种动物吗?每一个分化不久的共感者在它们出现时的反应都很相近。他的思绪飘得有点太远了,但这让奥本海默感到放松下来,至少他很熟悉面前的这名向导,他闭上眼睛,向他往常交给洛马尼茨的那样,他竖起了自己的屏障。洛马尼茨难以置信地看着奥本海默:“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的屏障——”
“残破不堪,”奥本海默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它就是慢慢地变成这样了,罗西,就像一条逐渐干枯的河流……你答应了让我住上一段时间。”
“你仍旧没有对任何一件事做出解释,奥比,”洛马尼茨看向紧闭的窗帘,他现在知道奥本海默为什么要特意拉上它了,“你收到的感官信息迟早会彻底将你压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向格罗夫斯将军询问了你的居住地址,我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是在普林斯顿或者是华盛顿,”奥本海默绕回沙发,他坐了下来,以一种只有一半臀部挨上去的紧张姿势,他偏过头,看向洛马尼茨种在罐头里的生菜根部。他能看到它长出了新芽,他能闻到洛马尼茨手指间残留的金属气味,那些衣服纤维间的沙粒与尘土让他的鼻腔发痒,还有洛马尼茨脖颈后的汗水与一块随手揩拭留下的污渍,他将脸庞埋进合拢的手掌,徒劳地想要摆脱困扰他的画面,“我只是对这一切都感到疲惫了,罗西。”
洛马尼茨沉默地环绕了一圈房间,于此同时他的石貂从沙发扶手爬上了奥本海默的肩膀,它弯曲脖颈,用自己的吻部亲昵地蹭了蹭奥本海默的侧颈,而后它做出嗅闻的动作,它跟洛马尼茨一样寻找着某件事物。
“你的精神动物,为什么我没看见它?”洛马尼茨的目光从房梁收回,他找遍了地面和高处的角落仍旧一无所获。
洛马尼茨听到奥本海默的声音被一种低缓的痛苦所浸透,一股强烈的悲伤向他涌来。
“她被毁了,罗西,”奥本海默轻声说,“早在几年前,那场听证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就被撕碎了。我知道她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我再也感受不到她,没办法呼唤出她——我的屏障,你所关心的那个问题,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出现裂痕。”
2, “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件事,我是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洛马尼茨没有继续追问,奥本海默的表情令他难以忍受这场正在逐渐变得残酷的对话。他想起那时候铺天盖地的报道,报纸上的版面被不同的声音充斥,他读过其中的一些,再后来它们被积压在墙角,在下一个雨水丰沛的春季生了霉菌,于是他将其烧了个干净,说不定在壁炉的某个角落还残留着燃烧的灰烬。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这件事,或者说注意到这件事,他们所在乎的已经不再是我本身,这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奥本海默抬起脸来,他感受到一种试探,他对着洛马尼茨点了点头,于是嘈杂的声音开始逐渐远去,他将它们具象化成一张从脑海中远去的图景,“谢谢,罗西。顺带一提,在你回来之前,我听到厨房的通风管道里有老鼠活动的声音,它在啃食什么东西,你的坚果或者只是一个无辜的瓶塞,我不是很确定。”
洛马尼茨无奈地笑了,他从橱柜的深处取出一瓶基安蒂红酒,启瓶器被他抛了过去,奥本海默用两只手接住了它。洛马尼茨说道:“另一个无辜的瓶塞——为了庆祝我和老鼠的新邻居。我帮你维持了屏障,我猜现在你不用担心它们会对你窃窃私语了,我可以拉开这些窗帘了吗?”
他们享用了很简单的晚餐,用以佐餐的是奶酪和这瓶走了味的红酒,他们没有打开收音机,餐桌边盘旋的只有器皿碰撞的声响与交谈声。奥本海默的手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手则端起酒杯,他又找回那种侃侃而谈的模样,但是洛马尼茨能感觉到奥本海默精神上沉积的疲惫,仿若一片布满窟窿的薄冰。他早已成为了一名足够优秀的向导,但是奥本海默不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哨兵。
洛马尼茨收拾出了他以前的房间,那间狭小的卧室因为朝向背阳,自从他念高中后便没有人用过,奥本海默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皮革制的手提箱,它被敞开摆放在洛马尼茨的书桌上。洛马尼茨看到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物和日用品,两三本书籍和一些手稿,剩余的空间几乎都被制式的向导素占据,包装盒上的字母注明它们出产自军方,每一盒都能在街道的灰色市场流出一个可观的价格,他替奥本海默整理好了这些行李。
洛马尼茨从浴室出来时,奥本海默正弯着腰,凑近了去瞧客厅唱片架上的收藏,边上的留声机是这间屋子里最新的东西。如果不算上洛马尼茨脚踝上的那玩意的话。
“那是什么?”奥本海默问道,它看起来像是被从圆柱体切下来的一部分,一枚具有厚度的圆环,它的外表没有反光,因此奥本海默认为它的材质应当不是金属,而是某种合成的聚合物,洛马尼茨在洗澡时也没有摘下它,这或许给它的防水功能性做出了一个解释。
“他们称呼它为脚环,但我认为脚铐这个称呼更为合适。”洛马尼茨捻起裤子的布料,向奥本海默露出自己的一截右腿。它与洛马尼茨的皮肤贴合地很紧密,这是故意为之,提醒他时刻感受到这东西的存在,“它的迭代就跟你的屏蔽器一样快,格罗夫斯给你向导素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这一回事吗?”
“你是说它没有办法摘下来。”奥本海默的语气难掩震惊。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只是另外一种通风管道里的老鼠,你只能与它共同生活在一起,”洛马尼茨将毛巾搭在脖颈上,他擦拭起自己的头发,白色的织物遮挡住他的脸庞,“当你被认定为一名具有强烈煽动性的危险分子后,你就会受到这样的监管措施。”
“它是一种类似于身份识别的装置吗?”
“不仅如此,它会给附近的基站传输电讯号,以此得知我的行动轨迹,必要时刻你还可以操控它发出一些……特定频率的声音,以此干扰共感者的神经系统,让你更快地暴露,一名以前在哨所追捕队服役的士兵告诉了我这回事,据说这项研究是在战时得到的发展,显然它现在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但是你现在只是一名——”
“工人,是的。我被任何一所高校拒之于外,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任何一名被发掘的向导都不会籍籍无名,我们总能找到施展自己才华的一席之地,或许他们害怕的正是这件事。”
洛马尼茨谈论这些事情的语气越是毫不介怀,奥本海默便越是感觉到一种苦涩正在淹没他。他在以前如此鼓励过他的许多学生,而洛马尼茨是处在人群中央的那几个人之一。他当时既年轻又充满活力,理论物理系从来不缺乏向导,就像一墙之隔的实验室从来不缺乏哨兵,他们密切地合作,想法和思维的投射就像一间屋子里进行的壁球游戏,奥本海默曾一度沉浸在那样美妙的击球声响里。
“你不应当受到如此不公允的对待,”奥本海默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属于我的这一个还没能结束。”洛马尼茨从架子上取出一张唱片,它离开伯克利的那天从商店带走的就是这一张,现在它的包装边角也已磨损,“你在睡前还想要再听上一首曲子吗?教授。”
奥本海默住下来的一周后,洛马尼茨便发现街对面空置的房间搬进了新住户,临街的落地窗总是会在正午反射出强烈的光斑,因此奥本海默习惯将窗帘和房门都紧闭,他算得上是足不出户。屏蔽器不生效时,一条街外修缮马路的响动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三天过后,奥本海默经历了一次结合热发作,当时洛马尼茨正在书桌前写一封信。洛马尼茨听到奥本海默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仓促地揭开手提箱的铜制搭扣,奥本海默用牙齿撕开了包装,他将细长的金属针头对准自己的小臂,那片皮肤上的针眼已经痊愈,奥本海默的动作极其熟稔,洛马尼茨不禁开始想象他这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都是在如何对待自己。
“你这样做过多少次?”
“我记不清了,罗西。”奥本海默的食指前推,一小串水珠在他的眼前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洛马尼茨阻止了奥本海默的动作,他握住奥本海默的手腕,奥本海默困惑地看着洛马尼茨将那一管价格不菲的向导素拿走。
“你住的房子里就有一名货真价实的向导,奥比。”
奥本海默正在溢出汗水,结合热的到来会烧灼他的感官,他熟悉这种即将到来的虚弱,甚至有余力对洛马尼茨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我是一名已经结合的哨兵,罗西。”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现在的向导都不在你身边,”洛马尼茨握住奥本海默的肩膀,他扶起奥本海默,让对方坐上那把坐垫被磨毛了的椅子,“我可以替你做一次精神疏导。”
“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奥本海默的反问在洛马尼茨看来毫无缘由,现在他将奥本海默的肩膀攥紧了,他站在奥本海默的背后轻声问道:“难道您连我也不愿信任吗?”
“不,”奥本海默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愿再与洛马尼茨争辩。他动作迟疑地放下自己刚刚挽起的袖口,重新系好袖扣之后奥本海默闭上了眼睛,以此表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可以保证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罗西……”
洛马尼茨的拇指轻柔地按住奥本海默的额角,奥本海默的下颌低垂着,他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他的身体松懈地陷在椅子里,这把洛马尼茨以前坐过的椅子对一名成年男性来说有点拘谨了,否则他想把两条腿也折向胸前,他几乎有点忘了这种彻底松懈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像是两道流动的溪水汇入逐渐干涸的河床,而清冽的水面没过了河底每一颗干燥、炽热的石子,他们的精神屏障无形之中交汇到一起。
奥本海默不再流出新的汗水,他站起身,解开衣服的纽扣,换上一件新的衬衫,它们都没有被浆洗过,柔软的布料裹在他的身上,残留的清洗剂有一股薄荷的清香。奥本海默从墙上的镜子里看到洛马尼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转过身说:“你又帮了我一次。”
“举手之劳,”洛马尼茨后退半步,他反常地犹豫起来,“我本以为你只是找了一个拒绝的理由,但是你的精神链接,我仍旧能感受到它。”
“所以我说我是一名已经结合的哨兵。”奥本海默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我和劳伦斯的精神链接,你认识的那一个欧内斯特·劳伦斯。”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洛马尼茨搜刮着那个恰当的词语,“已经破裂了,你甚至只剩下了一个完好的精神链接点,为什么他或者你没有彻底将它断开?奥比,我能感受到你的真正状况。”
“你说的准确无误。”奥本海默没有明确告知洛马尼茨他所指的是什么,“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罗西,或许也没有那么冗长,但我今天有些累了,结合热带来的后遗症,我想你能明白。”
“无论如何,你留在这里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洛马尼茨语气坚定地说,“你的这种状况,如果它真的如同你所说持续了许多年,那么它正在逐渐变得糟糕,所以你才会试图试图你所熟悉的社交圈,甚至远离共感者聚集的群体。你的精神链接仍旧存续,这在你的屏障破损后意味着你的大脑和感受向他敞开了,我的这套理论是否足够准确?”
“十分优秀。”奥本海默收好那一支向导素,他曾经向格罗夫斯做出过保证,用完所有的向导素之前他会向最近的哨所报道,他会主动汇报自己的行踪,而他也能感觉到永远有人在他身后遥遥地注视他,比起一次不合时宜的假期,他的长途旅行更像是一次临时出逃,“但是在你们相距几百上千公里之后,这种感觉轻微地就像一只蜂鸟在河流的上游振翅。”
洛马尼茨一言不发地拿起奥本海默换下来的衬衫,他的信只写到一半,那是一封准备寄送给康奈尔大学的信件,这样的信他在这几年里寄出了许多封,被退回来的则是同样的数量,其中有一封就来自伯克利,他注视着奥本海默:“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你形容这种精神链接的感觉,奥比,就像是我在形容这个东西。”
他撩起了自己的裤腿,深色的脚铐躺在他脚踝上方两三英寸的位置,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他和奥本海默。
奥本海默觉得自己应该辩驳一两句,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他把自己丢进床单里,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上的积尘还没有来得及打扫,他觉得这才更像他所形容的东西。
3, “这一整个故事,它的开头你已经很熟悉了,罗西。”奥本海默站在窗边,他的一根手指屈起,小心翼翼地勾扯窗帘的边缘,他看到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它们被阳光照亮,像一群盘旋的萤火虫正进行着布朗运动。
“劳伦斯的分化迹象出现得并不早,大概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就像你一样,他在一次闲聊的时候告诉了我这回事。你还记得那间酒吧吗?它在通往车站的必经之路上,那条街道种满了金合欢树,毗邻一家地中海风味的餐厅,我曾经邀请过你们到那儿庆祝瑟伯尔的论文发表。我第一次去这间餐厅就是和欧内斯特作伴,然后我们又去隔壁小酌了几杯,我跟他打赌坐在酒吧门口的那家伙是一个哨兵,他并不相信我。”
“‘你不可能一眼就瞧出来,罗伯特’,他有点儿喝多了,那里的白兰地后劲很足。于是我顺水推舟地说,你尽管可以向他投射点什么东西,没过几秒钟那个学生模样的人就弯下了腰,好像地砖的缝隙里有一座金矿,当然,他真正能找到的只有消毒水留下的氯化物,如果他连分子也能看见的话。”奥本海默背朝着洛马尼茨,他小心地挪开手指,以防香烟落进花盆里,“劳伦斯出门后告诉我,他投射出的念头是地上有二十美金。”奥本海默说道这里时笑出了声:“他很快明白过来是我们在跟他开玩笑——就像我说的,他知道共感者这一套的运行方式,他是个年轻的哨兵。我在那时候告诉了劳伦斯,我同样是一名哨兵,他当时的表情困惑到像是在看一出戏剧,而台上的演员说的是德语。”
“那么你的分化发生在什么时候?”洛马尼茨在对付一个收音机,它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接触不良,“既然你说‘并不早’。”
“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确切的时间,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而且他们实在是太关心我了,所以当我在一次假期的旅行途中,发现沿路成片的丁香花快把我熏晕时,我不敢告诉他们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他们会以我的鼻子坏了为理由,不容分说就把我送去镇上最近的诊所,况且等到半小时后,沿途所有的景色又重新变得令人心驰神往。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我敢说我一直隐藏得很好。”
奥本海默稍作停顿后继续说道:“直到我在欧洲实在难以忍受过于嘈杂的声音——我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抵达了一个极限值:你在夜晚会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惊醒,因为隔着一扇门你也能听到每颗水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它们接连不断地敲打你的耳膜,你捂住耳朵,用报纸塞满每一条门窗的缝隙也无济于事。那阵子我真是快要发疯了,我甚至尝试过迫使耳朵习惯玻璃杯摔落的声音来治疗自己,它四散裂开的时候不光像粒子的运动,更像一场听觉上的爆炸。”
“做你的室友一定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洛马尼茨仍旧调试着一个旋钮,但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奥本海默所吸引,“我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听众吗?”
奥本海默的笑意很轻,轻到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看到窗户外蹿过一只茶色斑纹的猫咪,嘴里衔着一只老鼠的尸体,它还有最后一丝呼吸,奥本海默说:“你是我现在的听众,罗西。”
“好吧,请你继续说下去,我想听完它。”石貂趴在洛马尼茨的腿上,他轻轻地抚摸着它背脊的皮毛。
“我在伦敦接受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我被转介给不同医院的心理医生,他们的业务水平乏善可陈,每个人都说我病了,但他们没办法治好我。我去法国度过这之后的第一个暑假,科西嘉岛,我坐在海边一块平整的礁石上,将黑麦面包碾碎了抛洒给海鸟。一名退休后定居在码头附近的军官路过了这里,他提着一桶鱼,他停下脚步对我说,它看上去真漂亮。我问他,你是说海洋还是这些洁白的涉禽?他说,都不是,我指的是你的精神动物,尤其是这双眼睛,它像我妻子最喜欢的那副蓝宝石胸针,只是它看上去有点儿不安。”
“他没有欺骗你,它真的非常优美,奥比。除了喜欢趴在桌子上这点,它完美无缺。”
“她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奥本海默吸了一口烟,“至少比费曼的那只边牧要安静的多,它才是真的蹿过每一张桌子,还总是翘着尾巴嗅闻保险箱。”
“我正准备让他担任我的指导老师,奥比。”洛马尼茨的眉眼弯了起来。
“你是说你打算去康奈尔……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罗西,你还能在那儿见到汉斯,他是个很不错的人。理查德当时执意要跟一名普通女性结婚,我是说她甚至不是一个共感者,这种结合放在现在也十分罕见。他说他用了假名在教堂登记,他嘱托证婚人,也就是登记处的书记员给他们拍了几张婚纱照。后来那些照片和他的哨兵身份都成为了加入曼哈顿计划的阻碍。你知道,军方当时强制要求每一名参与计划的共感者科学家必须是结合状态,就算不是彻底的结合,也至少得是精神结合,如果你自己不选一个对象,他们会帮你分配一个,每个人都必须在内部建立精神连接。”
洛马尼茨停止了抚摸的动作,奥本海默听到他身上衣料摩擦的声响,洛马尼茨的语气远比单纯的怀旧要复杂:“我当时和约瑟夫一拍即合,我还记得岗哨里的检察官有多难应付,他们检查你的连接状态给人的感觉就是恨不得翻开你的大脑——好看看它是粉色还是红色。”
“……罗西。”奥本海默放下了窗帘,阳光的热度残留在他的皮肤上,他在洛马尼茨的身边坐了下来,“汉斯知道理查德面临的困境后帮了他一把,他们建立了精神连接,这样理查德就能留在洛斯阿拉莫斯,只是他不时就得去一趟阿尔伯克基看望妻子。”奥本海默生硬地继续说了下去,洛马尼茨没有揭穿奥本海默的绕行,他在军营里已经见惯了逃兵。
“她病逝之后,汉斯强烈建议理查德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他留在台地的最后那段时间里,你总是能在理查德的精神动物附近看到汉斯的——”奥本海默的舌头将口腔顶起来一块,他的视线转向房梁,“那只猫头鹰,总会待在某个角落安静地关注理查德。理查德是个优秀的物理学家,我让他独自负责田纳西工厂的安全问题时就对此确信无疑。”
“跟我说说科西嘉岛,”洛马尼茨突然说道,约瑟夫·温伯格这个名字引起的某种刺痛正从他脑海深处传来,他清楚这只是错觉的残象,“你第一次看到你的精神动物,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在那时才得知自己是一名哨兵,这令人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都是我的问题,那些反常的迹象……很快我就开始适应它们,并且乐在其中,罗西,我在哥廷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像所有接受到的嘈杂无序的声音得以被排列成乐谱,”奥本海默忍不住笑了笑,“只是感官的敏感似乎对我的物理实验毫无裨益,劳伦斯说我的灵敏反应总是用在错误的地方,明明他自己也在实验室里的一群哨兵中间显得笨手笨脚,或许原本的形容不是这个词,但都是同一个意思,瑟伯尔在办公室里告诉了我这件事。那天回旋加速器在劳伦斯离开后就出了问题,瑟伯尔是去拿落下的观测结果,他推开门时,实验室里的男孩们还没来得及藏住自己的想法……一本摊开的书籍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很难以忍受阅读它的欲望。”
我不是有意读到它们的,奥比。瑟伯尔在奥本海默的办公室说起这件事时显得很局促,他为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惴惴不安,奥本海默让他放宽心。欧内斯特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瑟伯尔。他一边批阅着学生作业,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他也乐得他的学生们比他能干,顺带一提,如果你实在不好意思见到他,你应该现在就从侧门离开勒孔特大楼,因为劳伦斯博士这会儿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他正在门厅跟阿尔瓦雷斯说话。瑟伯尔推了推眼镜,表情就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劳伦斯推门时奥本海默仍旧保持着此种愉悦的心情。二十米开外就能听到你幸灾乐祸的笑声了,奥比。奥本海默做作地沉吟几声,他捏着钢笔耸了耸肩膀。你也只能听到我的,但是我的确能让你听清他们正在实验室里说些什么。那么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新装的麦克风装置吧?劳伦斯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真正的绅士。我的视力和听觉虽然不像哨兵那样优秀,但是一个线路畅通的收音装置就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这的确是我所熟悉的开头,”洛马尼茨说,“你还让劳伦斯指导过我,你说他是一名优秀的向导,你说他是你的向导。”
奥本海默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曾经是。”
“整个物理系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你和他没有做过精神契合度测试就建立了彻底的结合,”洛马尼茨语焉不详地补充道,“依我看华盛顿塔在那时候还没有像战后神经紧张,他们后来希望将每个人都攥在手心里,你就是处于核心里的几个人之一。”
奥本海默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他问:“你知道多少?”
“不会比你多,”洛马尼茨的一只手掌扣住奥本海默的膝盖,他倾身凑近,借此看向奥本海默的眼睛,“但我认为,他保留这种摇摇欲坠的链接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你和约瑟夫,”奥本海默突然问道,“你和他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洛马尼茨率先撇开了视线,“我们只是被扯开了,这是发生在1943年的事情了。被迫离开辐射实验室后,他们把我带去了一个静音室,那里的台灯在二十四小时都亮着,所以你很难判断在那里待了多久……一名哨兵,逼迫我断掉了精神链接,因为他说这是‘传递情报的最好途径’,我没办法向你描述得更为具体,这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征招入伍的那张文件纸在当时简直像一份特赦令,我记得他把它放在我的跟前,抽走它的时候吹干了签名的墨迹——每一件这样的小事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教授,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感觉,所以我留下了一种后遗症,就像是一种被刻进去的条件发射。只要我尝试跟谁建立精神连接,这种痛苦就会变成一个旋涡,你根本没办法承受它。”
奥本海默搂住洛马尼茨的肩膀,他沉默地抚摸洛马尼茨的背脊,他们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奥本海默说:“这一定让你非常难受,罗西。”
“一开始他们不相信这件事,直到我刺伤第三个被分配的哨兵,华盛顿塔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洛马尼茨轻轻地推开奥本海默,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您瞧,名声的确能起到保护作用。”
洛马尼茨打开药盒,他取出一粒哨兵素的胶囊随水吞服。它们的流通一直受到严格的管制,这是督促每个分化的向导和哨兵去注册登记的手段之一,而一旦你的名字录进政府系统,普通人的生活就会永远地成为过去,洛马尼茨抬手抚摸自己的后颈,皮肤下的腺体正在发热。奥本海默走近的脚步很轻,呼吸如同抚过洛马尼茨背脊的手掌,反复地在他的皮肤上掠过。洛马尼茨的手控制不住地在发抖,玻璃杯的底部磕碰出微小的声响,他没有说他同样清楚地记得伯克利的几年时光,那段记忆支撑了他辗转好几个军营,哪怕他没能收到来自辐射实验室和圣菲的任何一封信件。他被彻底地隔绝在过往的生活之外,就像没有人会关系一张黑白照片的原本色彩。
奥本海默的拥抱很松散,洛马尼茨在他的臂弯里转过身,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能感觉到。”
“我知道,”奥本海默合拢的手指扣住洛马尼茨的后颈,“前提是你走进了我脑海的房间。”
“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你不能,罗西,”奥本海默叹息地说,“这会给你惹上麻烦。”
奥本海默贴近洛马尼茨的嘴唇,阻止了余下的疑问,洛马尼茨不满地看着奥本海默,奥本海默只好遮挡住洛马尼茨的眼睛,他加深了这个吻。洛马尼茨的髋部抵在了流理台的边缘,他的手迟疑地搭上奥本海默的脸颊,对方的信息素包裹住了他,令他回想起他第一次经历结合热的时候,也是奥本海默陪在他身边。他当时以为自己在经历一次四十度的高烧,他躺在医务室最里面的那张床上,吃下两粒向导素后仍旧感到后颈被一万只蚂蚁啃噬。奥本海默拉上了周围的床帘,他让洛马尼茨俯身趴在床上,他亲吻了洛马尼茨的后颈,仅仅以嘴唇相贴的方式,洛马尼茨当时希望他直接用牙齿咬破皮肤。他一定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因为奥本海默握住了他的手腕说,我没办法给你提供真正有效的帮助,罗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愧疚,态度就像每一个教授对待他的学生那般进退有度。洛马尼茨本能地将自己的情感投射了出去,他握住了奥本海默的手,拉到嘴唇边贴住掌背,奥本海默的另一只手在那时抚上了他的发顶。奥本海默没有将手抽回来,于是洛马尼茨更为大胆将其拉到了毯子下,他都弄不清楚是那个简单的手活起到了作用,还是奥本海默的信息素抚慰了他,奥本海默没有留给他进一步探究这个问题的机会。现在那只手扣住了洛马尼茨的后脑勺,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他浑身赤裸地侧躺在奥本海默的身边,十分钟前,奥本海默也是以这样的姿势进入了他,射在了自己十岁睡过的床上这念头叫洛马尼茨坐立难安,他猛地转过身,胳膊打到了奥本海默的腿上。奥本海默冲他无辜地眨着眼睛,窗帘没有被拉上,悬在楼顶的月亮像一盏冷色的灯泡,他手里那根吸到一半的香烟晃动着,燃烧的橘红色火星是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亮色,它反应出奥本海默呼吸的节奏。洛马尼茨观察了奥本海默一会,他突然又不想动弹了,他的额头抵住奥本海默的腿面,声音像隔在几层纱布之后:“我想起在军营里听到的一个故事。”
“它肯定跟死亡有关吧?”奥本海默将滑下去的毯子拉过洛马尼茨的肩头,“我很庆幸你不用真的去前线,罗西。”
“是你抽烟的姿势让我想起了它,”洛马尼茨闭上了眼睛,“他们说你永远不应该在晚上吸烟。”
“因为什么?”
“没有任何一名狙击手能抗拒一颗烟头的诱惑,它在没有照明的郊外就像一颗几百码之外的灯泡。这是一位经历过一战的军官告诉我的,临走时他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几包C3军粮。”
奥本海默掸去落在毯子上的烟灰,他似有所感地看向窗外,对面那扇窗户的灯光依旧亮着,他在直觉的驱使下加强了自己的视觉,他瞧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但他没能看清对方的脸。
“你在看什么?奥比,”洛马尼茨钻了出来。
“我可能只是眼花了。”奥本海默拉开窗户,他将烟头在水泥墙壁上按熄,拉上窗帘后他迟迟意识到那种违和感的来源:客厅里的家具连防尘布都没有取下。他将窗帘再次拉开,他发现那盏灯已经熄灭了,只剩下月亮还悬在天空。
第二天早晨,洛马尼茨收拾好了自己的手提箱,他准备在上班的途中顺道把坏掉的收音机拿去维修。奥本海默准备了两份华而不实的早餐,洛马尼茨觉得送进嘴的豆子有点没煮熟,螺旋面则又太软了些,红色的酱料上点缀了过多的香料。奥本海默比他更先听到门锁发出的响动,洛马尼茨站起身,打算去给这个搞错拜访时间的邻居开门,视野里的门扉却率先滑开。许久没有得到维护的铰链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一条健壮的鬣狗从一臂宽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在它上方,搭在门板边缘的是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一张他们都不陌生的脸庞紧随其后。
洛马尼茨碰翻了身后的椅子,奥本海默诧异地看向洛马尼茨,此时鲍里斯·帕什站在门口,他对这小小的动静置若罔闻,他的脸上是奥本海默所熟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说:“但愿我没有打搅你们的早餐时间,奥本海默博士,以及这位……洛马尼茨同志(comrade)。”帕什的鞋尖扫向门沿,那扇门再次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轻轻地在帕什上校身后合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