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ken(下)

4, 棕灰色皮毛的鬣狗步态闲散地在室内梭巡,它的脚掌无声地踩踏木制地板,奥本海默第一次见到帕什的精神动物体,它完成领地的巡视后停在了帕什的脚边。奥本海默从洛马尼茨的情绪里感知到潜伏的阴影,它翻涌出不安的轮廓,他替洛马尼茨扶起椅子,弯腰时他嗅闻到不速之客身上的那种气味:帕什的靴子前端有干涸的泥点痕迹,裤脚的边缘留有深色的水渍,而俄克拉荷马州这两天都没有下雨,汽油和皮革的气味拧在一起,像一块湿布盖住奥本海默的口鼻,他告诫自己从感官的海洋中冒头呼吸。奥本海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到桌前,身后是几个白色餐盘,盛有他们吃到一半的食物,边上则是他仿佛被胃部揍了一顿的学生。他说:“不,恐怕这整个用餐时间都被你耽误了,上校。”

“我可以坐在沙发上等你们享用完早餐,”帕什的手掌撑在沙发边缘,他摘下手套,将它们放进口袋,撩起的外套衣摆下露出枪套的一角,“你的学生或许会认为这形容有点像最后的晚餐,但这只是个误会。洛马尼茨先生,你看起来不太好,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哨兵素。不过我猜你一定向奥本海默博士讨要过吧?”

帕什几乎吝于掩饰自己的讥讽,他注视着这两人:一名铁板钉钉的左翼分子,他们有过几天的密切交流,另外一名给他徒增工作量的左翼同情人士,他与之仅仅有过两次物理意义上的真正接触,第一次是在伯克利三楼约翰逊中尉的办公室,它就设置在安全漏洞多得像筛子一样的辐射实验室旁边,第二次则是在举行听证会的那间老旧的办公室,里面满布了灰尘的陈腐气味,而他这次搭乘飞机又转乘汽车来到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是——他的思绪断在这里,帕什皱起眉毛,他朝奥本海默走去,视线交错时他递给奥本海默一个笑容,这是解读他嘴唇抿动最为善意的方式。帕什绕过了奥本海默,洛马尼茨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他的胳膊被帕什拧到身后,肩关节传来的拉扯力道并不友善,他从餐桌前被拽起抵到墙边,不到两米的距离里他的鞋尖交错得像被迫跳一支舞。那幅没钉稳的画框磕到了洛马尼茨的额头,他没能挣开固定住他手腕的手指,它们牢固得像一副手铐,顷刻间唤醒他坐在那间静音室里时的记忆。

帕什说:“洛马尼茨先生,如果你再试图从我的脑子里刺探出什么想法,我可以保证你的下一次尝试会带来令人不愉快的后果。”

“你撬开了我房子的门锁,”洛马尼茨不依不饶地说,墙灰蹭脏了他刚梳好的头发和衣服,他的刘海垂在额前,他用眼角看着帕什,“你也曾经试图撬开过我的脑子,但你只是个哨兵,你做不到这一点。”

“你的顽固程度仍旧令我印象深刻。”帕什的话被奥本海默不合时宜的劝阻所打断,他忽然生出一个笃定的想法,他认为窗外此时正有人经过,他转过头,落地窗玻璃反射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底,洛马尼茨趁着帕什片刻的恍神挣开了他的束缚,帕什的眉头拧紧起来,一股恼怒的情绪越过了他的屏障。

洛马尼茨说:“你指的正是像这样吗?帕什上校。”

帕什缓慢地合上眼睑,奥本海默听到他发出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他很快就找到享受这点意外的最佳方式,他的那条鬣狗已经俯下身体盯紧了洛马尼茨的喉咙,帕什吹了一声口哨,他制止了它。

“瞧,其实我并不想对你或者奥本海默博士动粗,”帕什解释道,“你经历过一次审讯,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并且我相信你记住了它,证据是你的腿在挑衅我的时候仍然在发抖,洛马尼茨先生。”

他的身侧就是开放式的厨房,岛台上还摆着没来及收拾的厨具,帕什执起一把水果刀,它六英寸长度的斜刃在尾端聚拢成锋利的尖端,半小时前奥本海默曾用它切开一个柳橙,它散出出一种香甜的气味,帕什用手掌心掂量它的重量,他漫不经心地在思考。

“上校,我认为你不应该在这间房子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奥本海默厉声说道,他正准备拉住洛马尼茨的手腕,洛马尼茨避开了他。

“他就是我提到过的那个哨兵,”洛马尼茨警惕地看着帕什,“但是你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上校。”

奥本海默讶异于洛马尼茨语气的强硬程度,更令他所不安的是他同样觉察出这道墙壁上的裂痕,它散发出畏惧的气味,他想说,罗西,别试图对付他,因为鲍里斯·帕什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哨兵,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刀,左手则能拧断一个人的脖子,就像折断一根树枝那般轻易。格罗夫斯在火车车厢里就是如此形容帕什。科学家的身份给了他们特权,这群共感者成为世界上最特殊的一小撮存在,他们在战时不用接受塔的训练,这也意味着他们没有真正面对过一把打磨过的兵器。洛马尼茨的神情让奥本海默的话语阻塞在喉咙里,他再次伸出手,握住洛马尼茨的手腕,他分享出了自己的感官,他不知道这能起到多少作用。帕什看上去被他们所逗乐了,他的声音里有了真正的笑意,他说:“很不错的尝试,但是我奉劝你断开它,博士。”

帕什侧身躲开了洛马尼茨的拳头,他攥住洛马尼茨的衣领,洛马尼茨被帕什掼到岛台上。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到台面,痛觉跟一股香辛料的味道一同攥住他的神经,他发出一声呜咽,帕什剩下的半句提醒姗姗来迟:“因为这会让他觉得很痛。”帕什抬高手腕时洛马尼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耳边的空气被划开,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带有凉意的风,帕什撤开了手,留下那把钉在洛马尼茨耳畔的刀子,它的尖端埋进了木制的桌面,刀柄晃动得像一根琴弦。

奥本海默回神时颈后已被冷汗浸透,洛马尼茨在那一刻彻底忘掉了竖起自己的屏障,死亡带来的恐惧摧垮了他的感知,帕什淡漠地将这种情绪的流动抵御在外,他记忆里的图景错乱地钻进奥本海默脑海的孔洞,无数的画面一闪而过。奥本海默向后跌去,他在地板上蜷起背脊,所有混乱的感觉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把他揉皱了。帕什的身影变成一道背光的影子,他在奥本海默失焦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五官的位置被奥本海默放大的瞳孔所替代,帕什的靴子碰了碰奥本海默的膝盖,对方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他转而对洛马尼茨说:“我得把奥本海默博士从这里带走,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所以让你的小动物安分下来,洛马尼茨先生,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早餐了。”

“你要把他带去哪?”洛马尼茨撑扶着桌面站起身。

“华盛顿。”

“这也是军方的指示?”

帕什抬了抬下巴作为默认。

“你知道尖锐的噪音或者剧烈的气压变化都可能对他造成生理损伤吧?”洛马尼茨忧心忡忡地说,“他作为哨兵的敏锐现在都成为了一种负担。”

“所以我不喜欢这个麻烦的任务,”帕什弯下腰,他把奥本海默的胳膊挂在颈后,用肩胛支撑起奥本海默身体的重量,“你们这群精神脆弱的物理学家。”

“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我能提供一些帮助。”

“你是指什么?”帕什用手背拍打奥本海默的脸颊,他喜欢这种物理意义上的唤醒方式,但它这时候没起作用,“洛马尼茨,你像一只罹患震弹症的老鼠,我建议你多去看看医生,最好找一个向导替你检查检查你的应激反应,我认识一个在德国精神崩溃的科学家,他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调理好了。”他似乎全然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肩膀上的重量很轻,帕什索性抱起了奥本海默,转过身后他笑了几声说道:“好不了也不是一件大事,这能治治你们这些向导总喜欢精神连接的毛病。”他踹开门,留给洛马尼茨一个可憎的背影。洛马尼茨回到卧室,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床单上还保留着两道人影留下的褶皱。他把奥本海默的衣服塞进行李箱,它们昨天才被挂进衣柜,然后他两手拎着箱子,快步追了上去。

帕什给汽车加满了油,汽修工反复确认了他的证件,帕什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吸烟,而奥本海默昏昏沉沉地睡在后座上,脚边是他的行李箱。帕什用手铐将奥本海默的一只手腕跟车门把手固定在了一起,他说,这是为了防止一个失去意识的人从车子里滚出去,这解释显然不够具有说服力。他离开后的两分钟,当地警局就接到一通绑架案的报警电话,但他们没能跟上驶离的汽车,它的司机是一名在职特工。

奥本海默在摇晃的车子里醒来,他在后视镜里看到帕什的半张脸,奥本海默问:“谁派你来的?”一个名字含在他的嘴巴里,他迟疑地追问:“格罗夫斯?”

“华盛顿。”帕什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他从手套箱里取出一个信封,跨过车座递给了奥本海默,“官方文件。”

奥本海默抖开里头这张三折的信纸,它的内容简洁明了,只占据半页的篇幅,他说:“为什么华盛顿塔要重新给我分配向导?”

“因为,”帕什按了按车喇叭,车子转了一个急弯避开窜出来的野猫,奥本海默的颧骨撞上车窗玻璃,一阵凉意覆盖住他的脸颊,帕什语气平淡地继续说,“因为欧内斯特·劳伦斯快死了。”

“这不可能,”奥本海默猛地坐直了身体,手铐拉扯出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忽视了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是吗?”帕什从镜子里瞧了一眼奥本海默,他继续他的平铺直叙,“是你没有感觉到,还是他不想让你感觉到?一名向导想要封闭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除非他被吓得精神崩溃了。”

“调头。”奥本海默说,他无视了帕什尖刻的玩笑,帕什上校的眉毛因为这道指令抬高了。

奥本海默定了定神,他说:“我要去加利福尼亚。”

“不可能。”

“我要去加利福尼亚。”奥本海默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指甲扣进汽车座的皮套,“把我送到加州,在这之后我任由你处置,上校。”

“我不是你的司机,奥本海默教授,”帕什认真地进行了一番考虑,他从腰侧摘下手铐的钥匙,把它扔给了奥本海默,“乖乖地坐在那,或者我会把你塞进一个行李箱。”

黑色的福特车转了个弯,驶上开往加利福尼亚的66号州际公路。

5, 奥本海默用肩膀夹着电话听筒,他的一只手掩在嘴边,接线员的声线在电流的传播中失了真,这个声音在片刻后给与了他否定的答复:“非常抱歉,我们没有查询到他的住院记录。”

“不可能,”奥本海默按了按眉心,他专心致志地感受脑海里的那条线通往的方向,“他一定是在加利福尼亚,那个方向更远处是太平洋。”

“既然你如此确定,或许我们应当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什么?”

“可能他的档案不在可查询范围内,”奥本海默听到对面放下水杯的声音,“他是一位经过认证的共感者吗?”

“的确如此。”

“根据你所提供的安全级别……”对方敲了敲话筒的收音器,奥本海默将听筒拿得远了些,他没有错过紧接其后的一声叹息,“我恐怕无法给你提供什么帮助,博士。或许你可以尝试向当地的政府部门提交申请,你明白的,就像任何常规流程。”

奥本海默撂下电话,他结清长途电话的费用后走出电话亭。帕什正站在门口享用碱水面包和热咖啡,他冲奥本海默点了点头,喝空的纸杯被他攥成一团后丢进了垃圾桶。帕什问奥本海默:“你要吃点东西吗?博士。”

奥本海默摇了摇头,帕什紧接着又说:“我觉得你还是得吃点东西,最好再找一张椅子坐下。”

“现在刚到下午五点钟,”奥本海默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他昨天晚上几乎没能入睡,片段式的睡眠变成他眼眶下的乌青,“我们至少还能再开两到三个小时。”

“是我开,”帕什咽下嘴里的面包,他抓起奥本海默的手腕,他将它抬高,直至奥本海默的指关节触碰到了他自己的嘴唇,“而且你的鼻子正在流血,奥本海默博士。”

奥本海默试图用指肚抹去那种粘稠感,那一滴暗红的血被他抹开了,在他的手指上晕染成一片薄雾,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滴落在他的手背,他不断揩拭自己的人中,那些止不住的血因此被他弄得到处都是,场面变得有点儿可怖。帕什的手指捏住了奥本海默的鼻翼,他说:“你还想去加州吗?”

奥本海默递给帕什一个眼神,他瓮声瓮气地说道,这只是一种正常不过的生理反应,上校。奥本海默没有撒谎,他的身体像是提前开始祭奠这份将会到来的死亡,他感知到一些流泻出的片段疼痛,这对他来说足以被称之为鼓舞。它们没有办法再被阻隔了,奥本海默想。

“好吧,”帕什将用来包裹咖啡杯的纸巾塞进奥本海默的口袋,他钻进车子前嘱托了一句,“别让你的血渗进坐垫里,清洗它们是一桩麻烦事。”

这座沿途经过的城镇医疗水平仅供居民的日常生活,帕什将奥本海默载去最近的社区诊所,一名留有络腮胡的医生替奥本海默做了简单的止血措施,但是他没办法检查奥本海默的精神连接,帕什同样没能在附近感知到本就数量稀少的向导。

“这就是为什么我厌烦真正的结合。”帕什坐在方向盘前,他话说的语气缺乏起伏,“这意味着或迟或早的麻烦。”

奥本海默用一条手帕巾捂着鼻子,他感觉到它不再淌血了,只剩下腥甜的气味余留在他的鼻腔里,汽车保持相当高的速度行驶,奥本海默将车玻璃放下一截,钻进来的风像刀片略过他的肌肤,他试图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你怎么应付结合热?它不会由于你的军衔上有三道杠就绕行。”

“找到一名向导,然后操他。”帕什故意这么说,后座没有传来什么反应,帕什扫了一眼后视镜,他自感无趣地继续说道,“好吧,这只是个玩笑,如果向导会像妓女一样站在街边,我倒是不建议替你找一个。你知道吗?身处瞄准镜里的向导就像一块散发香气的提拉米苏,只要你击倒一个,他的哨兵就会表现得像挨上了一颗子弹,这是最适合将第二颗送进他们额头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的腺体,博士,”车前的灯光随着转弯略过路旁的灌木丛,帕什踩下了刹车,“我可以替你剜掉它,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一劳永逸地解除你所有的痛苦,这样我也不用操心你会精神破溃。”

奥本海默抬眼看向帕什,他的下颌还残留一道没有擦干净的血迹,一种隐晦的疼痛在这一路上不时找上他,彷如一只幽灵盘旋在奥本海默的脑海里提醒它的存在。奥本海默的颈后紧抵着车座,它的表面覆盖了一层皮革,皮面上则是奥本海默留下的汗水,放轻的呼吸在奥本海默的嘴唇间酝酿成一道笑意,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有过那样的经历,它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你实在是顽固,奥本海默博士。”

“况且你只是在恐吓我,你希望我改变主意,”奥本海默合上眼睛,他面色苍白得像一名病患,他的手掌相隔外套扣紧胸口,那里放着他的屏蔽器,他都快要忘了这玩意的存在,“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吗?”

“下车。”帕什回答了奥本海默。他拉起手刹,引擎的嗡鸣声停止,车胎碾过砂石的声音飘入车窗的缝隙,一辆汽车停在他们的车子边上,奥本海默寻声看向窗外,路灯照亮了汽车旅馆招牌的一角,白炽灯映出其下几只飞虫的影子。

帕什撩起了奥本海默溻湿的衬衣,针筒里的液体尽数被推入奥本海默的腰侧,他给奥本海默注射向导素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像一名实施临终关怀的护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脆弱的哨兵,简直到一种可耻的程度。奥本海默陷入昏睡,帕什关掉了房间里的灯,以此减少视觉信息的干扰。在这段只有呼吸和隔壁房间交谈声的时间里,帕什仔细地检查了奥本海默的精神屏障。他曾坐在几张木桌前,戴着阅读眼镜,一字一句地宣读奥本海默的跟踪记录文本。陈年往事在时隔多年后变成一颗射向奥本海默的子弹,而帕什秉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扣下扳机,奥本海默身处这张褪色图画中的角落,他坐在帕什斜后方两臂远的沙发上,沉默寡言得像一只被割掉声带的羊犊,离席时帕什的视线略过奥本海默的脸庞,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时候奥本海默竖起的屏障厚得像一堵墙壁,他能觉察出这个男人正竭力维持着它。那种溢泻出的精神痛苦会使人无比难堪,没人会希望自己的脆弱被一整层楼的人嗅闻,所以奥本海默情愿把自己当做一个承载的容器,他忍耐着它,哪怕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忍耐什么。

帕什反锁了房门,他的精神动物体被留在房间里,下楼时他的腋下夹着一份今天的晨报,反面的第三版角落印了一条不起眼的公告,落款是一所大学的名字。等到帕什驱车返回旅馆,奥本海默仍旧陷在那张床上,他被帕什开门的声音所惊醒,他看到帕什的肩膀上扛了什么,那姿势就像一名码头工人或者是农庄里的雇工抗着一个编织麻袋,而帕什肩上的这一袋粮食分量可观,掉漆的木板被帕什踩得咯吱作响。

“这是什么?”奥本海默坐起身,他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帕什反手合上了门,“向导不会像街边的妓女一样等着你。”

等待视神经驱散视野中的模糊,奥本海默才看清帕什肩上的东西有一颗脑袋,以及两条胳膊,奥本海默很庆幸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不是妓女。”塞缪尔·古德斯密特发出一些动静,“你也不能打晕一名妓女。”

“因为你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帕什将古德斯密特留在了地板上,“我的肩膀正告诉我,美国的食物非常和你的胃口。”

“我本来在今天还要做一个学术讲座!”古德斯密特抗议般说道,他匆忙地站起身,他一边忙着拍打裤子上的灰尘,一边抬头跟奥本海默打了个招呼,“奥本海默博士!”

“你是塞缪尔,”奥本海默惊讶地说,“为什么你会来这儿?”

古德斯密特热切地走到床边,他抓住奥本海默的手掌,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它,他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神情:“因为帕什上校说你快死了,他一定是骗人的吧?”

“我说他看起来不太好,萨姆,”帕什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他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既然你们是旧识,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在法国的时候说一个人看起来不太好的意思就是他快死了,”古德斯密特到底是松了一口气,“但你看起来确实不太好,奥本海默博士。”

古德斯密特打了一个手势,他最近向他的意大利好友学习了这种询问方式,奥本海默困惑地看着古德斯密特,古德斯密特只好问到:“这话直接说出口实在是有点冒犯,但是我能给你做一个精神疏导吗?”

“你必须给他做一个精神疏导,”帕什含着一颗烟说,“最好帮我检查检查他的脑子,华盛顿不会希望我把一个变成精神病的科学家送回去,这是渎职。”

奥本海默没有反驳这个提议,沾了血的手帕还放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他把后背交给古德斯密特,他又想起洛马尼茨脚腕上的环扣,或许那才是他们没有捎上一个向导的真正理由。古德施密特扶住奥本海默的肩膀,不消片刻,他就被感受到的东西所惊呆了,他不断地发出一些片段的言语和语气词,倚墙而立的帕什困惑地看着他们。

这简直就像一个布满裂痕的瓷器,或者是不断塌陷的沙堡,区别只在于毁坏的时间过程。古德斯密特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他试图梳理奥本海默混乱的感知,它们不时刺痛古德斯密特的神经,他将其忍耐了下来,他逐渐意识到奥本海默的情况比他想象得更为严重。古德斯密特没有感受到奥本海默的精神屏障对他的阻拦,他起先认为是奥本海默控制了它,现在他发现是穿过它过于轻易,这有点像奥本海默的脑子对他彻底敞开了,第一次遇到的境况叫古德斯密特措手不及,他忘了竖起自己的精神屏障,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

“我得说你完全不应该这么做,罗伯特。”一颗金黄色的网球向他的面门砸来,古德斯密特毫不费力地就扭头避开了它,他鲜明地感觉到每一道风的流动,他正处于一种身体全然的放松状态下,指间的香烟还在燃烧,他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他对格罗夫斯将军说:“你没有证据,将军。”

格罗夫斯没有继续袭击奥本海默,他掏出口袋里的第二颗球,用网球拍掂了掂它:“别把我当成傻瓜,博士。你不能用哨兵的感知给他作弊,劳伦斯的网球打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

这回换成劳伦斯提出抗议,他在运动时也没有摘下他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下午和煦的阳光,古德斯密特仿佛能感觉到视线中的温度,下一刻他们都发出愉快的笑声,烟雾从他的鼻腔呼出来,他听到劳伦斯说,他只是坐在那无事可做,将军。

过于鲜明的记忆触感像一道旋涡,它将古德施密特卷入其中,帕什警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对此置若罔闻,探究欲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他沿着那道精神连接的方向深入奥本海默的脑海,它实在是有些时间了,古德施密特惊诧于它居然没有断裂,如果把它比作一个沉在海底的锚,那么它的表面已经布满铁锈,奥本海默博士一定是在年轻时进行了结合,他能感觉到这个链接的存在已经长达数十年或更久。

回忆的画面里,首先涌进鼻腔的是海水的气味,流动的风把它们捎了过来,他能忆起这之前发生的事,他和劳伦斯在假期时驾车去了死亡谷,他们进行了一程令人难忘的短途旅行,而现在他们身处旧金山湾区的沿海公路,补过一次的车胎缝隙里仍旧镶嵌着压实的沙子。他们下了车,肩靠着肩倚在车门边,他们的外套都沾满尘土,所以没人计较车身上的灰尘,奥本海默说,欧内斯特,我有一个不错的点子。站在身边的劳伦斯扭头看向奥本海默,他露出一个有所保留的笑容,他说,我会洗耳恭听,只要它不是拿出车座上的半瓶威士忌,然后再让你把车子开回伯克利。奥本海默对劳伦斯笑了笑,他对此没有买账,他们正在等待沿途的日出,这也是奥本海默的好主意:站在路边接受海风的洗礼,他的脸都快要被吹僵了,劳伦斯打开车门,他想钻进去休息片刻。奥本海默在这时拉住了劳伦斯的手,他的手指插进劳伦斯的指缝间,五根指头合拢、扣紧。劳伦斯在这一刻感受到遥远的海浪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他品尝到海风的气味,他听到椴树枝头停留的鸟鸣,路边盛开的丁香花散发出芬香,第一缕阳光越过金门大桥上斜拉的缆绳,浮动的海面折射出状似鱼鳞的辉光,他近乎着迷地注视眼前的一切,云层边缘每一道被晕染的光芒都映在他的眼底。交叠的手指传递来奥本海默的体温,关于精神链接的形容涌进他的脑海,它带来的感受将会违背人的主观意志,它分享出快乐,亦会将痛苦所共享。

6, 古德斯密特始终捂着自己的额头,违背礼貌的羞惭不选冲刷着他的脸颊,从旅店房间到他们钻进汽车,奥本海默有两次试图安慰古德斯密特,以示他原谅了这名荷兰向导对他记忆的窥伺。古德斯密特试图从奥本海默的脸上寻找出作伪的痕迹,一无所获后他捂住自己的脸,鼻尖从他的手掌间露出来,他说:“我实在是不想亲口说出这些话,但是我认为你得知道这件事……作为一名结合过的哨兵。”

奥本海默安静地看着窗外,古德斯密特的勇气在目光缺席的间隙中膨胀,他说:“你的向导,他剩下的时间算不上很多了。”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奥本海默说,他两只手环在胸前,片刻的静默后,他以一种古德斯密特看来无悲无喜的语气补充,“这是我在最近的几年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塞缪尔。”

“或许他向你……封闭了他自己,”古德斯密特本想说的是“封闭了他的脑子”,他有意地避开了这种过于疏离的说辞,片刻前闪过眼前的画面停留在他的脑海,它是如此的斑斓而生动,然而窗外略过的灰败景色才是无可避免的现实本身,“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远离你的目的地,罗伯特。”

“你是指他不会想见到我,”奥本海默的脸上留有一种古德斯密特无法理解的平静,他感受着那种呼吸一样的阵痛,它在梳理过后变得像流过大脑的寒冷溪流,“还是指过去已经是过去?”

“我无意过问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只是担心你难以承受这种痛苦,我同样不知道什么是最为准确的形容。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共感者在没有屏障的情况下——”古德斯密特咬了咬牙,他瞄了眼一言不发的帕什,“直面结合伴侣的死亡。”

“我们的精神连接已经摇摇欲坠,你看到过它了,”奥本海默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他捏着柔软的滤嘴,“我有的时候还以为它已经消失不见。”

“我想这只是意味着你们的连接不再紧密,至少不像以往那样密切。”面对奥本海默递过来的目光,古德斯密特干巴巴地又道了个歉,奥本海默对他抿了抿嘴唇,他讶异于奥本海默的不甚计较,同时又松了口气,“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塞缪尔,”奥本海默将香烟放入唇间,他的牙齿在上面留下一圈痕迹,一种习惯的苦涩气味染在他的舌苔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它濒临断裂的时间,那是在听证会开始的第二个星期。”

奥本海默记得那天从清晨伊始便开始下雨,他在半夜醒来了两次,第一次他以为有人在敲打窗户,拉开百叶窗后他发现只是风吹倒了一辆自行车,第二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种不安。他打开冰箱,机械钟表显示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翻煎培根时他走了神,最后不得不在呛糊的浓烟里把平底锅扔进洗手台,他再次入睡的尝试随着雨水的飘落彻底告竭。

奥本海默坐在门口最高的那一级台阶上,门廊仿如一把撑在他头顶的巨大雨伞,火柴与烟盒搁在腿边,他先后擦燃了三支火柴,清晨的第一通电话来自伊西多·拉比,他告诉奥本海默,他的皮鞋已经踏上华盛顿的土地,这是奥本海默在今天知晓的唯一个好消息,第二通电话来自劳埃德·加里森,这名律师告诉奥本海默,他们的安全许可权限申请至少需要半个月的审理流程,奥本海默的脑海中闪过缠绕在尼科尔斯中校——现在是尼科尔斯将军手臂上的那条蛇,它的鳞片比军装的颜色鲜亮,不时探出的蛇信则比血液更加鲜红。奥本海默服下两颗药片,他的眼睛在水杯承装的倒影里扭曲了形状。

出门时他忘了拿雨伞,从马路到T-3大楼的步行距离里他的肩胛被雨水打湿了,他在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没有人留意到奥本海默肩膀上的水渍,他试图以扮演一名旁观者的方式将自己置身于这一切之外,就像他这两周来一直做的那样,他不知道这一切还要持续多久,他感觉自己正在反复地度过今天和明天,对于现状将会产生改变的希冀就在这种重复的消磨中逐渐消失了。

奥本海默发现自己拿烟的手指在颤抖,它从他的指间滑到了地上,奥本海默弯下腰,他试图拾起它,他的一条胳膊扶住同侧的膝盖,头颅深深地埋进了两腿之间,他跌进了一种神游的状态,耳边的声音开始远去,它时而像积雨云最远处的一滴雨遥远,时而又像一把毫厘之距的铁锤在敲击他的耳膜。他的视野被一股浓雾遮盖,驱散后成为一片近在眼前的污痕,这或许是某个人路过这里时吐出的口水,它现在永远不会被擦拭干净。奥本海默的精神动物出现在他的脚边,她的尾巴缠上他的裤脚,奥本海默不再记得当时有没有伸手抚摸她的耳朵,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曾经属于他的一部分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消失在一块不知道是谁的唾液边上,一块被无数人踩踏过的、脏污的地板上。一种巨大的悲伤与痛苦在奥本海默的脑海翻涌,他近乎茫然地坐在这张沙发上,他所有的感受都在找寻一个迷宫中的出口,它像一匹挣脱缰绳的马匹,一股汹涌奔流的浪潮,它跨过了奥本海默的屏障,罔顾他本人的意志,奥本海默听到楼梯间有人摔倒的声音,他们之间的精神连接点被这种痛苦所动摇、切断,仅存的这一个矗立在那里,像一块墓碑。

古德斯密特的讲座泡了汤,他的个人行李还落在旅馆的房间,帕什说他可以将账单寄去五角大楼,这名向导忧心忡忡地下了车,临行前他给奥本海默最后做了一次精神疏导,他试图帮助奥本海默维系屏障,他清楚这努力杯水车薪。古德斯密特在巴黎的医院见过一名士兵,一名隶属当地反抗军的哨兵,他被关押在战俘营里折磨了半个月,营养不良的身体因为环境的恶劣生了疥疮,一条手臂的桡骨和尺骨都被步枪的枪托砸断了,他的身上缠满绷带,他告诉古德斯密特,他的精神动物体再也没有出现过,共感者承受的痛苦在它身上被具像化。古德斯密特沉默地给他做了疏导。帕什上校站在一旁,不再多费口舌劝阻他的多此一举,一周后古德斯密特便不得不搭乘飞机回到美国休养,他再也难以忍受身处西线见到的一切。

抵达加利福尼亚已是两天后,奥本海默没有遵照建议去政府部门填写查询申请表,劳伦斯入住的医院没有安装针对共感者的屏蔽措施,他们在洛斯阿拉莫斯和橡树岭时感受不到彼此,但是在加利福尼亚,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同。

前台的护士告诉他劳伦斯先生拒绝访客的探视申请,奥本海默表明自己是经过华盛顿塔认证的结合哨兵,她从档案柜里取出资料夹,比照姓名栏后,她问:“你是罗伯特·奥本海默?”奥本海默给与肯定的答复,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同情,奥本海默此时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帕什跟在他们身后上了二楼,一只牡鹿趴伏在走廊的尽头,身后的气窗被拉开了一半,射进来的惨败的光线穿过了它的身躯,这头疲惫不堪的牡鹿看向奥本海默,下一秒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廊左侧的房间号码是奇数,护士将他们引至右侧一间病房前,门边的铭牌印有欧内斯特·劳伦斯的名字,她叮嘱道:“病人现在很虚弱,手术的时间定在明天。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按一下床头的电铃,它在病床的左手边。”她看向帕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帕什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他的鬣狗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耸了耸肩说:“我不会进去,女士。”

奥本海默旋开房门,劳伦斯背朝门口,坐在一把崭新的轮椅上。他已经不被允许外出散步,但他至少还能坐在病房的窗户前,于此感受日光落在他的脸上,视网膜的残像在这时总会变成模糊的光斑。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劳伦斯率先说道,他仍旧面朝窗外。奥本海默正是沿着这条跨过草坪的砖石小径来到医院门口,它的中间有一座喷泉,池内雕像的白漆已经剥落,露出死灰色的内里,阳光在今天很吝啬,它大多数时间都躲藏在阴云之后,奥本海默不明白这颓唐的景色有何值得观赏之处。

或许他只是不情愿看到我,而我甚至没意识到这时刻来临的确切时间,奥本海默想,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嘴唇,然后是整个下半张脸庞,没有任何血迹残留在皮肤上。这是一间单人看护病房,正对床尾的位置摆着一个矮柜,真正吸引他视线的是其上的画架,油画布已经被装裱好,空无一物的白色亚麻布像一面映不出画像的镜子,奥本海默看着旁边没有拆封的颜料和干净的画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绘画产生了兴趣。”

劳伦斯每一刻的沉默都被奥本海默解读成叹息,这场即将到来的交谈还没有彻底开始,劳伦斯已经为此感到疲惫,他说:“只是一个寻常的爱好。”

“这份兴趣来得有点迟了。”

劳伦斯似乎笑了,他的手臂从扶手挪到腿面,谨慎地挑选了一个不会压迫到导尿管的位置:“这就是你真正想说的吗?——‘太迟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太迟了,奥比。”

“我知道你在那里,T-3大楼,”奥本海默说,“你知道这间病房的编号也是2022吗?”

“接下来你要阐明这种数字巧合的宿命性质吗?”劳伦斯无动于衷地说,“这真有趣,我从来不记得你有任何宗教信仰,或者说信仰。”

“我很庆幸你没有走进去,没有真正地踏入那间房,”奥本海默踅向窗边,他抓住了轮椅的握把,“暂且不论你真正的考量。假设一名向导真的亲自指证了他的哨兵,这实在是有点太可悲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你想听到我说抱歉,我恐怕你不得不失望而归,”劳伦斯悄然抓紧了手边的布料,集尿袋置放在宽松的下摆里,半满的液体此时坠胀到他难以忍受,他觉得这才是真正可悲的东西,于是他的神情当真浮现了几分悲戚之色,从窗沿钻入的微风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的身躯开始颤抖,一种直觉般的明悟突然击中了他,“或者你现在就离开这个房间。”

“我不会这么做。”奥本海默轻声说,“为什么我们不面对面交谈呢?欧内斯特。”

“这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劳伦斯语焉不详地说,他将轮椅的方向调转,他注视着奥本海默,“医生说这是突发性失明。现在你该离开这里了吧?你可以乘飞机或者是火车,离加利福尼亚越远越好。”

劳伦斯棕色的眼睛一片浑浊,他徒劳地眨了眨眼睑,他在黑暗中感受到奥本海默贴近的呼吸,它像针刺一样落在他的眉骨上。奥本海默打量劳伦斯的时候离得极近,他们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了一起,奥本海默小心翼翼地将轮椅调转回面朝窗户的方向,他的一只手掌搭上劳伦斯的肩膀,他觉察到衣服下的肌肉不自在地绷紧了,但劳伦斯没有出言劝阻,于是奥本海默进一步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这么做过,”劳伦斯的肩膀抽搐了一下,无论如何,他抬起手臂,指尖搭住了奥本海默的指背,他们的手指在他的肩膀上交叠,他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目不能视,说这话时劳伦斯仍旧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你这个只顾考虑自己的家伙。”

“我知道,”奥本海默抿起嘴唇含蓄地笑了,他的手指插进劳伦斯指间的缝隙,屈起指关后他们的指腹触碰在了一起,所有关于触碰的记忆在奥本海默的脑海里都布满了温度,而他摸到的手指现在冷得像一块冰,于是他更为用力地攥紧了,“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你是认为这很公平吗?”劳伦斯放弃对抗身体的疲累,他向后靠去,他的头发有一阵没理过了,那些半长而夹杂灰白的发丝从他的耳后滑落,“换做你来承受一次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或许如此吧。但我已经不再知晓什么事情算得上公平,所以我认为应当换一种说法,”奥本海默倾身向前,他空余的那只手越过劳伦斯的肩膀,他拨开了近在咫尺的窗户,“我只是不想让你忘掉世界本来的模样。”

情绪的海潮冲洗着奥本海默的神经,眼前所有的画面都在褪去颜色,正如劳伦斯蒙上一层白翳的眼睛。窗外,喷泉涌出的水流击出零碎的浪花,几只蜻蜓震颤着翅膀略过池面,漾开的水纹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便消失不见,晨露汇聚在尖叶草的前端,天空与整个世界微不足道的一角都凝缩在这颗水珠里,它重新成为了劳伦斯的眼睛。视觉被过度加强的副作用很快就在奥本海默身上体现,他的眼眶红得像流过无数的眼泪,泛起的却是干燥的疼痛,从鼻腔淌出的血液划过了他的嘴唇,漫入衣领。劳伦斯试图抽离自己的手指,但奥本海默握住他的力度像在施加拶刑,他在这种被动的观视里意识到他的留恋,他希望这一刻永远不会迎来结束,因为他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劳伦斯疲惫地低垂眼睑,奥本海默低下头,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劳伦斯的发顶,他认为没有人会发现这一点沾染的、微不足道的血迹。

护士告诉奥本海默手术的成功率接近百分之五十,从数学角度来说,这个估计至少算不上悲观,他在旅馆房间里猜了三次硬币,没有一次是正确的结果,准备抛起第四次时,奥本海默放弃了,他们在第二天的中午才出发,因为一整个上午奥本海默都说他感到恶心。汽车沿着旧金山湾的海岸线公路行至一半时,帕什停下了车,奥本海默拉开副驾驶的门,他踩着碎石子,拨开芒草,步履艰难地走向一块平整的岩石,他径自坐了下来。帕什看到奥本海默的眼角溢出了眼泪,他用手臂环住膝盖,下颌也搭在上面,他在静默中感受到劳伦斯的死亡,庞大的感情涌动形成一个无形的漩涡,帕什眺向海边,奥本海默的精神动物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沿岸,它不再被破损的精神连接所束缚,最后一根钉子也被拔了出去。

伯克利,二十五年前。

奥本海默躺在草坪上,一本布面的精装书籍倒扣在他的胸前,他惬意地眯着眼睛,树叶的间隙将阳光凝聚成零散的光斑,它们在他清隽的脸庞上随风晃动,他的背后枕着一只体态舒展的四足动物,跟他一样閤着眼睛。一双皮鞋踏过草丛,脚步声由远及近,奥本海默依旧不想睁开眼睛。半梦半醒之中,有一只手正在摇晃他的肩膀,自上而下传来一个声音,奥本海默听到他说。

It's time to wake up,Dr.Oppenheimer.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