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最后一夜
1, 规律性的摩斯电码构成不祥的哨音,有线电报的加密文字经由转译,递至洛斯阿拉莫斯的军官办公室,兰斯代尔在一个下午将它递送奥本海默的办公桌,繁忙的科学主管招呼他坐下,兰斯代尔置若罔闻,他侧过身,自奥本海默身后百叶窗照进的光线便再无阻隔,沉寂映亮空气中的浮尘。
奥本海默撂下钢笔,他以舌尖浸湿干燥的指肚后才揭开信封,内容物的滑出近乎无声,油墨在马尼拉纸廉价的纹理上洇开粗糙的痕迹。兰斯代尔已在今晨得知内容,因此某种同情在他的脸上浮现,他适度地克制情绪的显露,理所当然地,他认为奥本海默此刻需要的是一个与其立场相同的陪同者:格罗夫斯将军太过残忍,尼科尔斯中校吝啬于展露友善,博士的科学家朋友们尚无权利得知这一讯息。半晌,奥本海默抬起头,麻木使得他的神情僵硬,五官被钉死在原有的位置,视线里的茫然饱含一种无意识的祈求,自嘴唇飘散的第一个字节破了音,奥本海默吞下它,喉结滑动,滚出颤抖的声线。这则消息确认无误?他问。兰斯代尔以一次颔首作为静默的答复,冬日稀薄的阳光在奥本海默苍白的脸庞上铺陈开,眉弓下的眼窝凹陷成两块深邃的黑暗,接连数日,此种晦暗的阴影都停滞在奥本海默的脸上。
压制的思绪在每个间隙攀附奥本海默的神经,欲言又止的神情开始在每个人脸上浮现,语气愤懑的非议聚集在楼梯转角、隔音效果欠缺的毗邻房间,又在奥本海默现身时归于心照不宣的平静,消散得恍如石子抛入水面后掀起的涟漪。初来乍到者登临台地时总有呼吸被稀薄空气掠去的错觉,奥本海默在这个夜晚回想起想起洛马尼茨初次到访时的场景,年轻人面上的笑容晴朗如无阴霾的天空,榛色的瞳孔满载信任,映出奥本海默与劳伦斯言谈甚欢的倒影。回到眼下,承装酒液的方形玻璃瓶,只余下他蓝色的眼睛在扭曲轮廓的倒影中浮荡。
积雪与土地的寒冷浸透皮鞋鞋底,轮廓分明的鞋尖将军靴的前端踏出滑稽的凹陷,奥本海默的围巾松散地系在脖颈间,寒风自缝隙灌入,而后被灼热的呼吸驱散,他以消遣的方式踏过这串雪地上的脚印,直到一块斜拉的阴影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香烟燃烧的气味先一步钻入鼻腔。
奥本海默抬起头,伫立在路灯下的尼科尔斯看起来与他同样诧异。光线由头顶洒落,尼科尔斯的一双眼睛其实埋在帽檐投射的阴影中,因此奥本海默依靠想象填补其未能被明视的部分。一纸调令,一通电话,那几句饱含警告意味的措辞,放在数月后的今日显得像预言落实的先兆,他会如何揣度一个人的死亡?空白的猜测悬置在半空,奥本海默以实践去诘问答案。
中校,他以浸泡过酒精的嗓音说道,我们中的谁理应为此事承担责任?尼科尔斯挪开的下颌被奥本海默视作回避,中校面无表情地攫取尚未被威士忌与呼吸污染的空气,室外寒凉的气温勾勒出气息的轮廓。但愿宿醉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奥本海默博士。尼科尔斯清了清嗓子,喷出的烟柱散乱成一团迷雾,穿插其间的是奥本海默的手指,他抓紧了尼科尔斯的衣领。重合的脚印再次分开,像是雪地上一根断续的枯枝延展出新的分岔。他死了。奥本海默重复着这句话,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为流畅,声音也更趋近为一次痛苦的呼吸,尼科尔斯以褪下了手套的那只手触碰奥本海默的肩膀,又在下一刻放回身边,攥紧。
我为此感到遗憾。冷色的视线飘忽过后在奥本海默的指节上找到锚点,尼科尔斯自认极为克制地仅以口头示意。请松开你的手指。那几根被焦油熏染过的手指攥得更紧了,笔挺的衬领在奥本海默的手心揉皱。尼科尔斯皱着眉毛,试图掰开它们以拯救他这件崭新的制服,他感受到奥本海默冰凉的体温,这两只冰块般的手在日后的数个夜晚都出现在他的梦里,伴随着并不足以称道的幻觉,穿插过浓雾的路径终点总是在他的脖颈。此刻,它们首次在他的喉结下方聚拢。奥本海默的皮鞋踏着半化的雪水,这使得他几乎是扑向了尼科尔斯,檐帽在碰撞后歪斜地落在脚边,尼科尔斯恼怒地抬起下颌,他捉住奥本海默的腕骨,灯杆与奥本海默的体重硌得他背脊生疼。
你为什么要下达那一则征兵调令?
我有必要纠正你不妥当的说法。尼科尔斯从混杂酒精气味的呼吸中品尝到奥本海默的痛苦,这预想外的滋味并不令他感到欢欣,潜意识的思索放慢他的举止,同样使得他气息的吐纳被拉长。那是G-2情报部门作出的决定。
你在试图推卸你的责任。
我认为替自己寻找开脱借口的另有其人。
这口吻与记忆中的声线再次重叠,奥本海默混沌的脑海中忆起尼科尔斯做出告诫时故作的神情,他的指尖在情绪的浪潮中掐进颈侧,脆弱的皮肤在明天将会留下手指的淤痕,他的头颅后仰,借此远离虎口的桎梏,冰凉而湿润的触感紧跟着倾覆他的脸颊。奥本海默回过神后替他揩拭脸颊,残余的积雪由于体温而变本加厉地融化,它们争先恐后地流入尼科尔斯的衣领,淌湿他的皮肤,他的身体不知是由于冷意还是愤怒颤抖,磕碰中歪斜的眼镜终于从耳廓滑落,圆形的镜片中是两双交错的皮靴,他搡开奥本海默,冷眼看着对方在湿滑的地面上趔趄后退。
尼科尔斯拾起自己的眼镜,他的单手撑住膝盖,唇线紧抿,第一个音节发出后又被他极其用力地吞咽回去。奥本海默的指节仍旧保持着弯曲的弧度,从手指的缝隙间,他看到尼科尔斯仓促离去的身影。最后一片残余的雪也在尼科尔斯的后颈融化,他因这冰冷的抚摸打了一个结实的寒颤,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原地。奥本海默蹲在路灯下,他的影子同样被倾斜的光线拉长,遮盖住遗落在地上的军帽。
2, 你可以借用我的围巾。奥本海默忆起他说出这句话时,面前是紧闭的门扉。相较于毗邻的联排房,军官宿舍寂静得像没有人居住过,他并不真的关心身着制服的群体在台地的作为,他所有的交好如果以一言概括,大抵旨在于便利他,他们,他们所需要的人、事、物,这个范畴在短暂的三年中不断扩散,远超过账单的计量。
一个无云的午后,数月后的重归,奥本海默向格罗夫斯将军告知他即将离开,且不再返回洛斯阿拉莫斯的决定。他的身侧是正在进行第无数次扩建的技术区,砖石与尼龙袋码成整齐的阶梯,工程师忙碌于实地考察新建实验室的土地。所有人都忘了洛斯阿拉莫斯作为战时临时设施的初衷,正如他真正的需求已经换了一个舞台在冲他招手,最先修筑的那栋木料作为主体的楼房白漆已经开始剥落。
格罗夫斯看起来并不感到惊讶,彼时他的心里已有预兆初现,挽留的话语变成一个随性所致的邀约。这里有最好的马提尼,罗伯特,有朝一日你会需要它。格罗夫斯掏出一支钢笔,旋开,墨水已经在笔尖干涸结块,时断时续的墨迹拼凑出一个地址,纸张撕下的裂痕吞掉最后一枚字母的末尾。
奥本海默没有看上一眼,直接将那张字条放进口袋,烟斗夹在他的指尖。我以为你还会试图说服我留下。
你的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笑容的缺席使得这句夸赞更像是一句铺垫,格罗夫斯扭头看向奥本海默。你最后的价值就是给我提供一份推荐名单,科学主管的职位不会因为你的离去而取消。关键在于,你是否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奥本海默面上的笑容停滞一瞬,他说。你们总是在向我索要一些名字。你们,奥本海默想,他看着格罗夫斯的肩章,下侧是颜色纷呈的勋表,环绕装饰皮带、映衬金属徽章的檐帽夹在格罗夫斯的肘间,这个单词的指代对象在此刻变得清晰无比,奥本海默突然问道。尼科尔斯呢?
他去了西点,他认为他会在那里待上很久。格罗夫斯顿了顿。看来你跟尼科尔斯也打好了关系。
奥本海默古怪地笑了笑,如果肉体的亲密能都衡量一段关系的远近,他与尼科尔斯在此种意义上的亲近则与精神上的疏离背道而驰,亦或是这种疏远反倒促成他们另作他法去彼此了解。那个晚上,门被倏然拉开时,他险些因为鞋尖卡入木板的间隙而再次跌向尼科尔斯,而中校的反应则夸张到令奥本海默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尼科尔斯先是后退了半步,紧接着劈手夺过军帽,月光快速地在那枚象征不变立场的徽章上奔走一瞬。门打开的宽度不足一臂,是无法侧身而入,又能看清两只眼睛的距离。尼科尔斯的避让显得奥本海默像是一个被抓住行窃举止的小偷,他还没来得及整理衣着,揉皱又沾染雪水的衣领解开了两枚扣子,锁骨盛装出一条泛光的小溪,奥本海默看着那块凹陷,说。我不会谅解你。
你的伪善令我感到恶心,奥本海默。尼科尔斯说,奥本海默的一条手臂卡在门框边,尼科尔斯只得攥紧门把手,继续这场他反感的交谈,他盯着门扉边缘攀附的指节,轻快的笑声迅速得像一次吐息。如果你试图进行一次谋杀,你得再费些力气。
尼科尔斯没有打开屋内的灯,他身处漆黑一片的室内,注视因而变成单向的打量。月光先是流经奥本海默的肩胛,再跳跃到尼科尔斯的脸上,勾勒出他的眼睛,鼻梁,讥诮的唇角。奥本海默将肩膀挤进门缝,短暂的僵持结束于吉普车灯扫过房屋前的街沿,尼科尔斯到底是放任奥本海默溜进他的屋子,迅速合上的门扉像在遮掩一次不忠的际遇。
现在这可算不上一次彻底的蓄意谋杀了。黑暗里传来的声音近在咫尺,镜片迷蒙的水汽模糊暗淡光线的边缘,窗帘缝隙间扫过摇晃的灯光,一定是到了巡逻士兵轮值换岗的时间。奥本海默借此捕捉到尼科尔斯的神情,寡淡无趣的一张脸难掩厌恶,耳廓则抹上一撇格格不入的暖色,它被奥本海默的手指涂抹开,皮肉下的软骨夹在指间,柔软得像一块冰凉的海绵。
奥本海——末尾的音节落在奥本海默的指腹上,他捂住了尼科尔斯的嘴唇。别再说任何扫兴的话语了,中校。他补充道。这总好过一场谋杀,不是吗?
而令奥本海默真正感到惊讶的是,除开吐纳的呼吸正变得仓促,尼科尔斯没有采取任何其他的举措。车轮碾过冻硬的雪地,吉普车停在了道路岔口,尼科尔斯朝窗外瞥去。奥本海默在温吞的摸索中不幸地探明了尼科尔斯紧张的来源。系紧的皮带下方,一块难以被称之为体面的膨胀正昭示着存在感。
起先是奥本海默的大腿无意蹭过,指腹下的嘴唇倏然吞吐出一片湿热的水雾,他愣怔片刻,确认这并非自己怪诞的想象。他实在难以将每个男孩都曾经历的青春期与尼科尔斯的脸相联系,彼时同性行为仍被归类为犯罪之举,处于规则界限的彼端。奥本海默向前迈步,尼科尔斯躲避着奥本海默的触碰,变得像在躲避奥本海默本身。尼科尔斯的后腰最终靠上突出的窗棂,他拒绝解释身体的蹊跷,滋生反应的源头,他的小臂隔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窗外渐近的灯光迫使他将呵斥压低成低声的警告,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声博士的称呼。
现在换成奥本海默的脸庞暴露在浅薄的光线下。如果,奥本海默说,如果不是你不愿意打破任何规定。他的手指开始解尼科尔斯的皮带,它系得太紧,皮革牢固地被禁锢在金属扣内,他的指甲剥不开那个孔,一根金属制成的刺穿插其间。尼科尔斯抬起膝盖抵住奥本海默的腹部,赶在手持灯光从间隙照入前,他将奥本海默的头颅往下扣,奥本海默的两只手撑在尼科尔斯的身侧,他在这视野的转变中得到创意性的启发,他拉开眼前的裤链,拉开的宽度将将足够伸入单掌。尼科尔斯将自己藏在一片窗帘之后,灯光在他的视野中晃荡、远去,恰巧与他声音的浮动所吻合,墙砖将他的掌心磨出红痕,他抓住奥本海默的头发,只是不希望面对奥本海默抬起来的脸庞。室外传来军犬的吠叫时,他泄在了奥本海默的手心里。
3, 西服干洗店的店员检查递交衣物中的遗漏物品时,奥本海默才迟迟回想起它的存在,他见识过格罗夫斯发送电报前的草稿纸张痕迹,陆军准将会毫不留情地用钢笔划掉副官起草的文字,哪怕必要性的说服在此前已无数次上演,出自将军的个人意见仍旧成了办公室里的不二指令。奥本海默的手指捏住纸条的两端,展开,时间在马尼拉纸上留下了无法捋平的折痕。
又一次的演讲结束后,奥本海默伫立在讲桌之后,一簇簇蓝与绿的草丛向门厅的方向涌动,身着正式西装的政府要员则留在前排低声交谈,奥本海默与他们握手、谈笑言欢,精神在这个冗长的过程里一次次踩踏着言语的阶梯,向上攀登,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云端,浓郁云层在他的脚下堆积,其感觉近似于酒精熏烧脸庞时的飘然。因此,夜幕降临后,奥本海默真正踏入这间酒吧前,已率先处于半醉的状态。他的笑容出现得比往常更为频繁,玻璃在射灯下折射的光斑与他铮亮的尖头皮鞋相辉映,脖颈上的细条暗纹领带在舞步的摆荡间扫过散发绸缎光泽的衬衫,他从头到脚都被没有商标的定制衣物所包裹,身处洛斯阿拉莫斯时那条印第安花纹的银扣皮带彻底被他藏在了衣柜的角落,一如其他曾经的痕迹。得偿所愿,他的身上终于不再有任何属于一名标新立异科学家的气息,他像一尾涌入大海的淡水鱼,沉醉在贴近华盛顿的圈层里。
尽管如此,尼科尔斯的目光仍旧难以称之为友善。脱下制服的校级军官聚拢在一张桥牌桌边,视线越过桌面暗绿色的绒布衬垫,后方就是奥本海默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酒杯只在他牵起某一位军官夫人时才被短暂地搁在高脚桌边。尼科尔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沉静地凝视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时隔已久,他被迫重温起这种领域被侵犯一般的不快感,每一位受这名狡猾的犹太人无害外表所蒙骗者,都可能是将其引荐进这间军官俱乐部的好事之徒。而奥本海默实在是沉醉在裙摆与现场渐响的奏乐间,以至于他蒙上迷蒙雾霭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墙布前晦暗的角落时,理所当然地忽视了那一双形如鬼魅的蓝色眼睛。桌沿堆积的彩色筹码与苍白的划线,连同舞步交叠的科学家本人,一同在尼科尔斯的眼底呈现出淡漠的投影。
一九四二年的洛斯阿拉莫斯,尼科尔斯站立在富勒小屋的房檐之下,雪花从深暗的苍穹中无声飘落,所有的欢声笑语被玻璃与槲寄生花环所阻隔,成为两个阵营的界限。
执勤哨兵形似视野前方的两枚棋子,满载物资的卡车在节日的夜晚也偃旗息鼓,尼科尔斯取下眼镜,用包裹皮革的指肚擦拭玻璃镜片上的热气,肉桂粉在咖啡的液面浮动,不断散发出甜腻的气息,这也是他从热心的女士手中接过这杯咖啡后却难以饮用的原因。刺激味蕾的香料顽固攀附在他的喉间,他再次抬起手表,估算起偏离预定时间的吉普车何时会到来,好将他载离这片科学家其乐融融的载歌载舞之地。
到底是邦戈鼓的声音太过刺耳,还是那条艳红的节日领带在眼角余光中也如它的主人般惹眼,尼科尔斯在模糊的感召中转过下颌,另一侧的奥本海默仍旧牵引着露丝·托尔曼的手腕,他的鼻尖暧昧地悬停在金色发丝与白皙耳廓的交接处,视线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转身与错步中仍旧投向窗外的一隅,深绿的军装在那一格玻璃后模糊成一道晕影。
密码学虽不在工兵课程的涉猎范围内,自西点的第一个暑假开展的模拟演练也足够让尼科尔斯学会解读丛林间同袍的唇语。当时那位面颊点缀雀斑的士兵在下一次进攻中被装满涂料的空包弹击中,始终趴伏在枝条与树叶间的尼科尔斯听闻着脚步声伺机窜出,他的枪托将对方的武器击向数英尺远的泥土地面,下一刻,他便扑向重心摇晃的身躯,他的手肘缠上对方的脖颈时,一旁的教官下达了停止的命令,他才松开持握的手臂,扶正搏斗时歪斜的眼镜。
奥本海默的唇齿开合,他刻意放缓了无声的语速,尼科尔斯明晰地辨明了博士的每一个音节。你要加入我们吗?尼克。他模糊的笑容作为句子的结尾。语毕,奥本海默作势在托尔曼夫人的发间嗅闻,夸赞起女士喷洒的香氛,他正是这些非必需品得以在台地出现的最大功臣,下一次旋身后,被室内暖灯照亮的窗格后方,一抹格格不入的军绿就像被抹去的雾气般不见踪影。奥本海默在吸烟时饮尽了被留下的咖啡。
尼科尔斯将扑克牌归拢在手心,花色一面朝上。我退出。尼科尔斯说,他从赢来的钞票里抽出丰厚的小费压在杯垫下,起身执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离去前,后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尼科尔斯厌烦地听到他所熟悉的名字,他今晚的所有运气自此在牌桌上透支。
奥本海默安静地缩在汽车的后半部分空间,他的下巴跟随每次细小的颠簸起伏,了无生气的同时像一具百依百顺的玩具,尼科尔斯在后视镜里窥伺奥本海默的睡颜,以免他颇具价值的脑袋真的掉落进别克车的真皮座椅。下榻的酒店已有过半的窗口熄灭灯光,尼科尔斯将车泊在路边,距大堂正门几步之遥的位置,他站在路灯下点燃一颗烟,轻薄的雪粒被他皮肤的温度融化,于一支烟的时间里蓄积成细密的汗水,液体爬过毛孔的感觉像有人在用手指刮擦他的后颈。
尼科尔斯拉开后座的车门,奥本海默仍旧无知无觉地坐在皮椅的中央,发顶歪向靠近他的一侧,尼科尔斯弯下腰,膝盖跪在椅垫上,上半身探进车顶遮蔽的空间,他叼着燃到尽头的香烟,以两只手握住奥本海默的脖颈,奥本海默失重的头颅倒向他的手腕,温热呼吸喷在尼科尔斯的虎口间,他的指甲压向奥本海默的喉管,皮肤在他的手底浅浅地凹陷。
先生,需要帮忙泊车吗?酒店门童客气地问到,他看到尼科尔斯慢吞吞地绕向另外一侧,拉开车门,又是等待了几分钟,对方矮着腰,架住另外一名消瘦的男人,车钥匙留在驾驶室的插孔里,他关上车门,娴熟地发动引擎,驶向停车场时,尼科尔斯和奥本海默已经消失在旋荡的玻璃门后。
浴缸热水被放满前,尼科尔斯将奥本海默安置在沙发上,他半躺的姿势实在不雅,衬衫在失去个人意志的躯体上被拉拽紧绷,一条腕骨从袖口探出,尼科尔斯端详的目光饱含不齿与快意,他竟然会在这种场合里喝到酩酊大醉,仿佛屋内聚集的人员仍旧是为他马首是瞻而是非不辨的青年学生。与此同时,尼科尔斯尽情感受过手肘间沉甸的重量,从大堂前台到电梯入口,他垂落的视线里是奥本海默摩擦地砖的皮鞋尖,脚踝摆动的弧度仿佛里头的骨头已经被人折断,他又怀念起肘间卡住的喉结:只需要另外一只手抓紧上臂,收拢每一条呼吸的缝隙,两条腿缠上猎物的腰间,紧接着一次向左再向右的扭动,抓紧他袖子的手指便会失去挣扎的力气,拧断颈骨发出的声音不会超过踩断一根枯树枝。奥本海默吐在他颈侧的呼吸像一片粘腻的呕吐物,尼科尔斯将自己浸在热水里,皮肤在肥皂的过度擦洗中发红,他的手指从布满泡沫的水面中探出,一次又一次地弯曲,幻想起某种美好的错觉。尼科尔斯离开浴室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浴袍,他拍打奥本海默的面颊,唤醒沉睡中的男人,残留的水渍使得他的动作变得像在用奥本海默的脸颊擦拭掌心。
奥本海默博士。尼科尔斯在奥本海默睁开眼的一刹那拉远了距离,对方茫然的神情在他看来像一场罕见的表演,他在开场白后便抿起嘴唇,欣赏戏剧的下一幕演出。
尼科尔斯?奥本海默的眉毛在借着室外灯线看清尼科尔斯的扮相后扬得更高。我为什么——
一双被酒精灌满的腿脚无法自己迈步走向公寓。尼科尔斯稍作停顿。亦或是某位夫人居所的四柱床床畔。
料想中的难堪没有浮现在奥本海默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别有深意的端详,奥本海默动作迟钝地抬起手腕,格罗夫斯没有欺骗他,那里的威士忌和马提尼同样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上级军官向来擅长将上等的物资扣留在私人空间享用,他拽松颈前的领带结,丝绸般光滑的织料扫过尼科尔斯的掌背。为什么你不送我回去?
如果你尚存一分理智,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你,这里不是普林斯顿。尼科尔斯转身,他将窗帘合拢,奥本海默从沙发滚落,跌在地毯上。
扶我起来,尼克。奥本海默呻吟着说,尼科尔斯居高临下地注视片刻后,不情不愿地弯腰照做,他的施舍却成为奥本海默侵入的缝隙,十根手指交叠在他的颈后,他被奥本海默的体重带得跌向地面,膝盖跪俯在奥本海默的腰间,他们的嘴唇在磕碰间被牙齿划破,甜腥的气味被奥本海默的舌头裹去。
尼科尔斯握住了奥本海默的小臂,神经的粘滞使他的动作变得犹豫,奥本海默的手指摸到他紧抿的唇线,按压它的方式像在打量尼科尔斯故做的姿态,谁都清楚他大费周章地将奥本海默带入酒店房间的目的,他们无数次演练过此种不合时宜的戏码,彼此带有厌倦的熟稔足以将其拙劣地扮演下去。此次却有所不同,一种麻痹感在奥本海默的手指离开后爬上尼科尔斯的后颈,钻入浴袍宽松的衣领。两种错位的幻想在此时交叠,尼科尔斯一言不发地紧抿嘴唇,奥本海默的指甲硌得他生疼,尼科尔斯却恍然不绝,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奥本海默的手腕,然后将奥本海默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脖颈。
奥本海默吃惊地看着尼科尔斯,阴郁笼罩了尼科尔斯的脸庞,膝盖抵住他小腹的动作近似胁迫,好像此时他不遵循尼科尔斯的指令,对方就要将他杀死在自己的酒店房间。奥本海默注视眼前这双冷淡的眼睛,一层灰蓝的薄雾始终笼罩在尼科尔斯的眼底,哪怕是在他解开自己的皮带,褪去浴袍的系带后,落在身上的视线依旧保持着令人不快的无动于衷。柔软的喉结在渐重的呼吸中跳动,奥本海默顺从地保持着单手握住尼科尔斯脖颈的姿势,缓慢地剥去他披挂的浴袍,衬裤上的水渍被其下的起伏顶得轮廓怪异,奥本海默只消往下投去一眼,便明白刺激尼科尔斯兴奋的源泉。
噢,尼科尔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无耻。奥本海默已吝于掩盖自己的轻视,不快的回忆在熟悉的柔软触感里被翻拨而出,湿润的泥土带出腐烂的气味,他索性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迁怒,任由愤怒的情绪侵吞他的理智。他将另外一只手也搭上中校的侧颈,扣拢的虎口勾勒出尼科尔斯紧促呼吸的轮廓,一条生命的重量被他以此种方式清晰感知,而他的身体亦在体温的交叠、蹭弄间被唤起感觉,这使得他越发想要作呕,从喉咙吐出的却只有饱含酒精气味的呼吸。
奥本海默用膝盖去碰尼科尔斯的腰侧,中校眼中的薄雾变成氤氲的水汽,面颊浮上一层病态的红晕,尼科尔斯的身体在呼吸的剥夺中变得无力,奥本海默将他往后推去,他的后脑勺在地毯上磕碰出闷响,衬裤勾在一条腿的膝弯,苍白的脚踝搭住奥本海默的肩胛。润滑剂的缺席使得这次进入痛得像他们第一次交合,一次争执过后发生在杂物间的小小插曲,奥本海默的指肚在尼科尔斯真正要窒息时离开气管,几条不完整的指痕形如合拢的捕兽夹,他的性器背离自己的意志,眷恋地停留在尼科尔斯温暖的体内,紧密地嵌满每一寸空间。 粘稠质感顺沿腿根淌进地毯,很快变成一块斑驳的痕迹,尼科尔斯仰躺在地毯上,汗水和没有擦净的水渍混杂在一起,他仍旧无动于衷地看着奥本海默,仿如刚才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是一场一厢情愿的错觉。
从我身上离开,奥本海默博士。尼科尔斯轻言细语地说,奥本海默猜测,他实在是没有更多力气来调动这句指令,否则这句话不会变得像是挽留,奥本海默心安理得地跪坐在原地,他的掌腹盖住尼科尔斯的小腹,抹开所有的体液,尼科尔斯阴沉地看着他,腿根的生理性抽搐也在昭示身躯主人的不快。
奥本海默回想起当他掐住尼科尔斯的脖颈,当他的手指被愤怒彻头彻尾支配的时刻,同样是落雪的夜晚,雪水被体温捂得融化在指间,滑腻的肌肤在指尖之下攒动,他失控地按压进人体最为脆弱部位的肌肤,那感觉就像是握住了一条蛇的七寸。
他总有一天会真正地杀了我。奥本海默分神地想。就像今天,在某一个我已经淡忘他存在本身的时刻。
他的眼睛正在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