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ientist As Queer
“这个主意行不通,奥比。”劳伦斯说道。此时,一个简易标示牌杵在他身前。杆身取材自雪铲,透明胶带将其与一块展平的包装盒固定,白底黑字的书有八个大字:最低八折,买二送一。其中涉及到数字的部分则用红色油墨笔书写作为强调。 “这可说不好,”奥本海默正站在店门口吸烟,他的手指抚过推车上的展示架,其上陈列有数排包装精美、形似烟盒的玩意,它们的外观反映出现代印刷工艺的高超水准,“这些可都是最新款式,怎么会滞销呢?”
一对对性别各异的情侣从劳伦斯面前经过。他们的店铺相距酒吧一条街不过百米,在这方圆百米内云集零售商店与酒店。考虑到下个季度的租金缴纳,劳伦斯勉为其难接受奥本海默的销售提议。他盯着街边的垃圾桶,里面的玫瑰花呈溢出之势,他说:“或许不是人人都会在情人节做爱,他们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比如手牵手漫步,直到目睹旧金山湾升起日出?这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情侣都会在情人节的晚上做爱,欧内斯特。”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一天的酒店价格都会疯涨,”奥本海默的手指夹着半截香烟,他将烟蒂的那一侧凑近劳伦斯,“一间房,一张床,只做一事件。我们念大学的时候附近行情就是如此。” “不,我不抽,”劳伦斯扭开下巴闪躲,“你订过?我记得伯克利最有名的酒店在西边那条街。” “你是说洛斯阿拉莫斯,那是家不错的酒店,我有他们的会员,”奥本海默观察片刻,没能从劳伦斯脸上窥见端倪,“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感到好奇,奥比。”见到有人驻足停留,劳伦斯赶忙侧过身,得以展示样式各异的塑封包装盒。它们陈列在来客眼前,不同的烫色字体构成一道安全套的眩目彩虹。 “哪一种更好用?”路过的男人问道。他看上去非常年轻,水洗材质的衬衫衣领跟他的头发同样凌乱。劳伦斯怀疑他是否成年了。他看着劳伦斯,劳伦斯则求助于奥本海默。 “好吧,”奥本海默指了指蓝色的那盒,“我会说别买这种,螺纹增强快感都是骗人的把戏,除非你对你的技术富有绝对的自信……这一个,还有这一个,出自相同的品牌。它的精油味道总是很差劲,我同样不会推荐。” “好吧,给我拿一盒这个,”他指的正是奥本海默说带螺纹的那种,“有最基本的吗?我猜他或许会喜欢不那么花哨的样式。” “这两种都是经典款式,”奥本海默从最下面一排取出一个白盒子,又从相邻的位置取出一盒淡蓝色,他把两个盒子码在一起,“结实耐用。” “就算是买二送一你也不能像这样赚我的钱,”他已经在掏钱包了,“它们总得有点区别吧?” “尺寸,”奥本海默压低声音说,“白色这盒是均码,淡蓝色的这盒会更顾及一点人们的自尊心。” “奥比,”劳伦斯捏了把奥本海默的肩膀,他收下递来的钞票,不多不少。他点过数后把零钞放进口袋,除了一枚一美元的硬币,“你多给了一块钱。” “不,这是小费,”他将那三盒计生用品一并装进背包,“汉斯让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意。” “汉斯?你说的难道是汉斯·贝特?”劳伦斯惊呆了。 “除非你还认识别的汉斯,”费曼将双肩包的背带甩到同一侧肩后,“一个友善的小建议,三盒真的太多了!你们应该论个数卖!” 这个远去的身影坐进一辆雪弗兰的副驾驶,它的漆面黝黑铮亮,经由他们面前驶离。握住方向盘的人影目不直视地注视前方,恰巧与劳伦斯的记忆有几分吻合。劳伦斯如梦初醒,他的拇指摁住眼镜的边框,其余手指则并拢,一同翘起又放下。重复此过程两次后,他别过头问奥本海默:“……汉斯·贝特是男同性恋?我们认识的那个数学系的汉斯·贝特?” “是的,欧内斯特,”奥本海默语气沉痛地说,脸上表情则是另外一回事,“汉斯·贝特是同性恋。顺带一提,我在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这回事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劳伦斯握住奥本海默的肩膀晃了晃,“难道你们在洛斯阿拉莫斯见过面?” “我们分享了球场旁的一张长椅,然后发现我们都对网球规则一无所知,”奥本海默矮下身,劳伦斯任由他从胳膊下钻了出去,“我记得没在那天看到你。” “你是说第一个学期?我有印象。第一轮我好运地抽到轮空,报名的人正好是单数。第二轮我就出局了,盘分3-6,7-6,4-6,也还算不赖。”劳伦斯越是回忆,越是感到痛心疾首,“我已经足足半个月没有打网球了,奥比!你和贝特那天是在看谁的比赛?” 奥本海默的眼神飘向劳伦斯的胸前。他的眉毛皱起,嘴角浮现云淡风轻的笑容,通常他不想做出回答时就会摆出这副故作为难的表情。他挪开视线说道:“我们只是随便看看,并且聊了聊数学问题……收摊吧,欧内斯特,看来人们在情人节的夜晚真的没有性生活了。” “他说的对。三盒真的太多了,这又不是吸烟。”劳伦斯放下坡度过渡板,奥本海默将推车拉进店铺里,所有的盒子在架子上摇摇晃晃互相碰撞。 “因为我们原本的打算是推销你设计的玩具,但你说不行。”奥本海默示意劳伦斯拾起标示牌,它的背面写有一首藏头诗。如果用法语的发音规则诵读,就能发现它们的重音组成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语:操一整晚。 “我们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有人在摄像!”铲子尖在水泥地砖上磨蹭出一连串的声响,劳伦斯摆弄着它,拽下纸制广告牌,将它塞进垃圾桶里与玫瑰花作伴。其中的一朵从花束里滑出,砸到他的鞋面。劳伦斯将它捡了起来,搁在垃圾桶上。 “里面有戒指吗?”奥本海默调笑着说道,他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指环,购于法国科西嘉,“如果你想要玫瑰花,我可以送你一束。” “如果你真要送我礼物,不如送点更实用的东西。” “比如这个?”奥本海默拿起一盒蓝色包装的物件,把它像烟盒一样夹在指间把玩,“你有足够的自信吗?” “不!它是最贵的那一款,而且我不想在婚前发生任何性行为。所以谢了,感谢你对我生育计划的体贴考虑。”劳伦斯将卷闸门拉下一半,他准备用夜晚剩余的时间完善设计作业。奥本海默像发牌员那样把所有的盒子安置归位,然后他钻进用做仓库的房间。除开货架,剩下的空间被铁丝床和写字桌分割,他们拉了一条铁丝,这样洗净烘干的衣服就能直接悬在床铺上方。奥本海默踩着脚后跟脱掉乐福鞋,翻找出两件白底的短袖,他从背后接近劳伦斯。 “别碰我。”劳伦斯警惕地说,他正捏着一根铅笔,严谨而精细地结合尺规作图,一个结构精巧的按摩玩具跃然纸上。八开大小的纸张角落写有他的批注。 “你应该再加一点弧度,最好在接近最顶端两英寸左右的位置,这能更好地刺激到……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实际上,我不太明白,”劳伦斯在便签纸记下关键字,并且画了一个圆圈框住它,“弧长和弦长?我得在曲线板上找到合适的弧度。”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欧内斯特,我只负责提供意见,”奥本海默顿了一下,“以及反馈。” “好吧,既然你说这样行得通,我会试试。”他在箭头指向的位置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你肯定有用过的款式吧?床上博士。” “我们为什么要参照别人的款式?你可以自己获得一手数据。”奥本海默看了眼腕表,他把一件短袖丢到劳伦斯头上,“现在正是去考察的好时刻,欧内斯特。优秀的经销商会清楚地知道情人节夜晚的最新动向。” “我们迟早要把Rad Lab注册成品牌,这将会是第一件原创商品,经由我亲自设计……它会出名!”劳伦斯从脑袋顶摘下衣服,小心翼翼地不让衣角蹭花铅笔稿,他站起身把它抖开,“这不是开店那天穿的吗?” “为了向你妈妈说明我们只是朋友关系。她现在知道我们卖的不止是唱片机了吗?”奥本海默已经换好了新的打底,他正把自己套进一件深色的开衫,一枚皮绳穿起的指环松散地落在胸前。劳伦斯则穿得没那么轻松。 “我最近是不是长胖了?”劳伦斯捻起领口周遭的布料,它像一整块章鱼吸盘,紧紧地贴合在了他的身上,勾勒出身体曲线的起伏,并且看起来质量堪忧。白色的纤维在拉扯后更是显得透薄,洇出隐约的肉色,一块可疑的阴影顽固地黏在胸膛下方,稳固的仿佛是光学物理定律,“我不记得它有这么紧。” “它缩水了,这就是坚持买打折商品会承担的风险,”奥本海默说,“不过现在你看起来有点像那么回事了。把你的腰弯下来,欧内斯特。” 奥本海默的手指在劳伦斯的脖颈间流连,一条冰凉的东西贴住他的喉结,比皮革更凉的是奥本海默的指尖。劳伦斯保持着两手撑住膝盖的姿势发问:“这是什么?” “这叫贴颈项链,”抢在劳伦斯发出责问前,奥本海默进行了补充说明,“现在你能正大光明地走进沙斯塔路上任何一家酒吧。” “你是指同性恋酒吧。”劳伦斯凑近镜子,他觉得自己在宠物用品店也见过这种玩意,只不过出自奥本海默手笔的东西要在标价后增加至少一个零,“我可不想在里面碰到汉斯·贝特,我没办法想象他的脸出现在这种场合。我为什么要和你去?” “你可以把这想象成田野调查,说不定会有哪个有钱又有闲的潜在投资人就坐在吧台边上,”奥本海默循循善诱地洒下饵食,他满意地打量等身镜子里的劳伦斯,“你随便点酒,我买单。” “好吧。”陪一个朋友出去喝几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还没有尝试过去一家专门为同性恋开放的酒吧,劳伦斯跃跃欲试地拿起自己的外套。他们步行而去,布满霓虹灯的街道完全不受夜色的侵扰。人们在路边拥抱、接吻、寻求尽可能多的身体接触,劳伦斯尽量不去想象车门后的光景。当一辆甲壳虫汽车真的在像甲壳虫一样晃动时,他只能替他们祈祷不要有交警出现在这一条道路上贴条。街道快被围得水泄不通,荷尔蒙变成第二种流通的空气货币。 当一名从头到脚写满硬汉字眼的男人冲劳伦斯露出微笑时,他挪步到了奥本海默身后:“我不应该穿这件衣服,我感觉它在吸引人们的目光。” “你太多心了,印着‘基佬’的是我这一件。”奥本海默扬起下巴,接替劳伦斯回应对方的视线,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以一根手指勾住颈圈前方连接小牛皮的纯银链条,劳伦斯不得不倾身俯到他耳边,“不要抬起头来,欧内斯特,这样他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下一个人的屁股上。” 劳伦斯扶住奥本海默的肩头。路边的各色灯牌混杂成一种介于橘与红之间的颜色,投射在奥本海默的耳畔。现在它被劳伦斯倾斜的姿态遮挡住,斑斓的色彩将他的金发染出虚幻的轮廓。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奥本海默身后,谨防一脚蹬掉奥本海默的鞋子。过路行人的口哨声不时划过耳旁。木门嵌在砖墙里,他们往下走了几个台阶,金属招牌上烙着劳伦斯看来不怎么吉利的名字,奥本海默说:“欢迎来到归零地(Ground Zero)酒吧,劳伦斯。” 奥本海默推开门,随之涌来的音浪声侵袭劳伦斯的鼓膜,远处舞池里跃动的肉体则令劳伦斯头晕目眩。他握住门把手,试图关上门再斟酌片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只宽大的手掌攀住了门框,身型比劳伦斯还要高上几分的男人欣喜地说:“奥比!” “晚上好,哈康。”奥本海默与希瓦利埃拥抱,他们互相亲吻了脸颊,奥本海默握住劳伦斯的手腕,两人一前一后从希瓦利埃身边经过,“劳伦斯,这是哈康·希瓦利埃。哈康,这是欧内斯特·劳伦斯。” 希瓦利埃与劳伦斯握了握手,他的脸颊已经因为暖气和酒精泛起红晕,劳伦斯从他的打量里感受到一种难以遮掩的好奇心。希瓦利埃说:“噢,是你之前提到过的——” “我的‘投注对象’。”奥本海默抿起嘴唇,对希瓦利埃眨了眨一侧的眼睛。 “奥比对你提起过Rad Lab?”劳伦斯将这名年长男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热情洋溢地说,“如果你有注资的意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介绍最新的设计样式,它在未来一定会改变人们的生活。” 希瓦利埃笑了起来,他扶住劳伦斯的手背,抽出自己的手掌。他向远处的酒保比了个手势,紧接着友善地搂住劳伦斯的肩膀:“我从来不会押在一个直男身上,但是罗伯特?他就喜欢做些旁人不理解的事。既然他选择了梭哈(show hand),那么别让他输得太惨,劳伦斯。”说这话时他看着的却是奥本海默,他将室内空间留给他们,自己退向门边,奥本海默用法语和他进行了道别。酒保端来托盘,上面放着希瓦利埃请的两杯酒。 “他看起来对我不是很有信心,”劳伦斯率先拿起子弹杯,他将它一饮而尽,没有加冰的威士忌像火焰一样滚进腑脏,“性取向什么时候跟创业能力挂钩了?” “我想这不是哈康的本意。”奥本海默散漫地说,他没打算向劳伦斯阐明,按部就班有时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就像欣赏脱衣舞表演总是得从掉落的外套开始。他将另外一杯酒倒进劳伦斯手里的空杯,一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弧形的杯壁滑落,被他的拇指截住,奥本海默舔去了它,“这酒很贵,他请了我们两杯。” 劳伦斯对奥本海默的心思浑然不觉。他饮下第二杯威士忌,这回他放慢了速度。麦芽酿造的香气跟橡木桶独有的风味混在一起,他记得杂志上就是这么介绍最出名的苏格兰进口威士忌,他将其笼统地概括为非常美味,以及三分钟后流遍浑身的温热酒精。 奥本海默坐在吧台前的一把高脚圆凳上,一截白皙的脚踝在状似门帘的裤脚下若隐若现。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劳伦斯认为这或许是担心所有人的身体健康,毕竟台上手握钢管游动的年轻人快要脱掉上半身所有的衣物。他能看见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上镀满汗水的反光,它在射灯之下不断变幻出肉体的阴影。劳伦斯扯了扯衣领,或许是身体正在消化酒精,他感到有点口干舌燥,他一定是以某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因为奥本海默体贴地推来一个高球杯,冰块撞击出悦耳的声响。 “谢了,奥比。”劳伦斯感激地端起它,用布满凉意的玻璃熨贴脸颊,他惬意地眯起眼睛,“有好多人给他小费。” 劳伦斯斜倚着吧台,他好奇而专心地打量灯球下的一切。奥本海默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劳伦斯,偶尔有熟客同奥本海默打招呼,劳伦斯意识到没有人留下来跟他们进行攀谈。所有人都只是聊上两句,而后对他进行一番观察,便如游鱼回归鱼群般扎回声浪的海洋。他和奥本海默享有酒吧最宽敞的空间,虽然不到一平方米。奥本海默又要了几杯酒,他将所有的小票压在杯垫下,另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绿色的钞票叠成心形。他将其塞进劳伦斯身后的牛仔裤口袋。裤兜相当贴身,哪怕是对于奥本海默的手掌来说,它仍然显得太紧。 “你在做什么?” “付给你小费,”奥本海默刻意将它塞进口袋对角位置的角落,他没有将手指抽出来,“你不用去健身房办年卡也能挣得它,只要你愿意帮我点上一支烟。” “但你已经答应今天请客了。”劳伦斯愧疚地看了一眼身后,没能在琳琅满目的酒柜上发现价签。奥本海默对酒保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将马丁尼杯推到劳伦斯的手边。 “这两杯边车是免费赠送的,先生。”收走空掉的玻璃杯之前,他将另外一张小票也压在杯垫下,奥本海默面露微笑地对他点了点头。 “你的直觉不是很准吗?”奥本海默语气简慢地说,他刻意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往外抽出手指,“但你肯定猜不中我放了多少钱。” “等等,”劳伦斯反手扣住奥本海默的手腕,他转过身,吧台前的这一排椅子很高,他不得不仰头看向奥本海默,“我们该怎么进行这个小游戏?” “你找到我的契斯特菲尔德,它和打火机放在一起。如果你一次就找到,我喝一杯酒,反之则你喝,”奥本海默将纸钞留在了劳伦斯的口袋,他将手肘搁放在桌板上,气定神闲地像赌场里的荷官,只有他能看见没有形状的筹码正被堆上赌桌,“猜钞票面额的规则同样。” “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公平。不过反正都是你埋单,这里的酒味道很不错,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劳伦斯审慎地打量奥本海默。首先排除裤子的口袋,它严丝合缝地覆在奥本海默的腿面上。劳伦斯将手指伸向奥本海默的外套,它有一个形状可疑的凸起。当他发现那是奥本海默的钱包时,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懊丧的声音,奥本海默笑着将杯子举到劳伦斯的唇边,他仓促地喝了下去,急于探寻另外一个口袋。依旧是空空如也。他站直身体,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奥本海默的一个把戏。 “你不可能没带烟,它在哪?”劳伦斯不甘心地说。他开始摸索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面只有被他忘掉的一粒薄荷糖,塑料包装被他攥出响声。奥本海默对劳伦斯笑了笑,他拎起一侧衣襟,向劳伦斯展示内侧的口袋:“现在我们发现了原子的跃迁现象,它穿过外套的屏障——你要亲手验证光子是否存在于此吗?” “这里才是人们通常放着钱包的地方,奥比。”劳伦斯将钱包塞回奥本海默的内兜,他愿赌服输地喝下第二杯鸡尾酒。奥本海默认为时机即将成熟,他点了点酒吧的桌台招来酒保,伸长脖子近乎絮语地嘱咐他们接下来都喝调和威士忌加冰。口感不能过于辛辣,会把他吓跑。奥本海默轻声补充道,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劳伦斯,而后将嘴唇凑过去含住劳伦斯递来的香烟。火苗窜起时劳伦斯紧张地屏住呼吸,他留心着红蓝火焰与香烟前端的距离。另外一束冷蓝的焰火则在同时透过玻璃凝视他的眼睛。奥本海默的呼吸将劳伦斯的镜片拂上一层薄雾,他不得不摘下它,用餐巾纸擦拭。 “我好像有点醉了。”劳伦斯慢吞吞地说。 奥本海默用手背触抚劳伦斯的脸颊,他很想用手掌心直接感受这份热度。但是现在还不能这么做。他说道:“又或者你只是近视的度数变高了。你现在能看清我的脸吗?” 劳伦斯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视野里奥本海默的脸短暂地散成两张,又在下一秒重叠在一起。他感觉到自己变得有点迟钝,最为直观的表征现象是,奥本海默此时的表情在他看来像一个谜题,仅管这种时刻在往日频发,但是这回他的直觉指引去的方向是一团迷雾。劳伦斯困惑地说:“你看起来有点儿陌生,奥比。” “我从没变过。只是你可能有点看不清。”奥本海默展开肩膀,坦然地展露出打底衫图案的全貌。由三个红色字母组成的单词在劳伦斯的视网膜留下拖尾的虚影,伴随他身体重心的晃动勾画出杂乱无章的图案。他往前倒去,不小心碰翻了最近的杯子,棕色的酒液泼洒在奥本海默的裤子上。 劳伦斯一时间想了很多,关于干洗的费用,那枚裤子口袋里薛定谔的美钞,身后的乐队正演奏着披头士,台上献舞的年轻男孩身材很好,并且在此时应该脱掉了紧身背心。奥本海默的肩膀支撑住了劳伦斯的身体,这是一个气味干净的拥抱。奥本海默没有像往常烟不离手,他有更值得花费心思的事情,一个亟待完善的理论。他的舌尖扫过上牙,舔了一下嘴唇。 他取走劳伦斯口袋里的钞票,将它拍在那一叠酒单的上方作为小费。劳伦斯隐约听见奥本海默正结清账单,他信守了承诺,并且将一个玻璃杯塞进劳伦斯手里。劳伦斯的脸颊烫得厉害,口腔则因急促的呼吸而发干。他以为这是一杯冰水,于是迫不及待地饮尽了它。此时他已经觉不出它的味道。 等到奥本海默的舌头开始从他的嘴里品尝威士忌,以湿热的舔舐卷走他口腔里的氧气时,劳伦斯才迟迟拨开脑海里的迷雾。奥本海默的手指埋进了金色的发丛,两个男人之间的接吻,在同性恋酒吧只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奥本海默吻得很专心,他细致地舔过口腔的每一寸,不厌其烦地尝试卷住劳伦斯的舌头,他坐在高脚椅上,呼吸仍旧平稳。这不是他经历过的最激烈的一个吻,却是他最期待的一个。 劳伦斯茫然地应对这场拉锯,他试图站起身,但是他的腿脚沉重。而且奥本海默的手指正按在他的后脑勺上。笼罩吧台的灯光总是晦暗,身处其中的人因此愿意离得更近,好看清对方的面庞。环住劳伦斯的胳膊将他搂得更紧了。正是在这样模糊而暧昧的光线里,劳伦斯因为某种预感而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跌进一片不见底的蓝色海洋。奥本海默的注视变得如此陌生。他俯视着劳伦斯,目光宛若实质。在这一刻,劳伦斯终于意识到奥本海默想上他。
洗手间只适合进行快速作业,工作室的简易床铺发出的声响会让一切变得像低成本的三级片。奥本海默在信用卡的账单上签名,字迹仓促地像一道抽象曲线。劳伦斯的耳畔里是模糊的声音。每一间双人房都住满了,还剩下一间为家庭出行准备的套房。他们没有特意提及价格的涨幅,兴许是奥本海默根本不在意无伤大雅的细节花销。 电梯里的昂贵香氛像某个生意人喷洒了过量的古龙水,劳伦斯很乐意这种味道出现在他未来的投资人身上。他突然觉得有点生气,奥本海默愿意将如此多的钞票开支在汽车、威士忌、酒店套房,甚至把属于他的游戏道具送给酒保,而他自己一整天的薪资还比不上一个脱衣服男孩,对方收到的小费塞满了每一个口袋。 劳伦斯的一条胳膊搁在头顶上方,他的外套不知所踪了,打折购买的短袖紧紧地勒在他身上。奥本海默打开换气扇的按钮,品尝一根烟的闲情逸致重新回到了他的眼角眉梢,他正以另外一种方式打量眼前这个他所熟知的人,他听到劳伦斯问:“你为什么不给我钱?” 这个提问省略了思考的过程,没来由地像一个跃过计算所直接给出的答案。奥本海默把钱包和房卡放在床头柜,他的嘴唇含着烟,边脱外套边神色宽容地听取一名醉酒人士的胡乱絮语。劳伦斯像个把床铺当作忏悔室的教众,指控起对方的桩桩罪行。 “你怂恿我搬出宿舍,还说自己需要一个室友分担房租,结果每个月我都被迫认识你的新朋友。” “是炮友。”奥本海默纠正了他,“而且你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因为他邀请我打网球!”劳伦斯的舌头有点不受控制,如果南达科他州有口音,它正被一种极其模糊的方式表述,“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都会在更衣室等着我,好像我们必须得一起换速干网球衫,还问我需不需要运动乳贴,医用胶布。那家伙怪怪的,奥比。比你还怪,阿尔瓦雷斯就说你很怪。” “我们在影音室看电影的时候你也进来了,”奥本海默把香烟留在烟灰缸里,他的左右手轮流抚摸自己的指背,“还用托盘端着三杯橙汁。你是怎么问的?‘我能加入你们吗?’老天,你不知道你当时的笑容有多甜蜜(sweet),就像一块切下来的水蜜桃。” “我记得这回事……那是一部精彩的电影。” “你看的是《断背山》,欧内斯特,”奥本海默开始检查起每一个抽屉,“如果你喜欢,我还能陪你看《上帝之国》,就我们两个人。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还想知道答案吗?” “什么?”劳伦斯眯起眼睛,奥本海默取走了他的眼镜,这让他不得不聚精会神地端详奥本海默的五官,“你是说那张钞票?” “不。”奥本海默撕开蓝色盒子的塑料包装,它因为静电粘连在他的手指上,劳伦斯顺手摘下了它。奥本海默对他笑了笑,说道:“我指的是弧度。”
这不同于小便池边玩笑意味的打量,劳伦斯头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里观察一个男人的阴茎。它的确如同奥本海默所言,勃起后呈现出一个微弯的弧度,他从来没有留心过自己的那玩意,该有多自恋才会将它放在艺术品的观测立场?劳伦斯的呼吸喷薄在奥本海默的胯间,他抿了抿嘴唇,抬起头说:“你没办法证明这是最佳答案,这只是你个人的见解。你一贯认为你的就是最好的。” “我可以证明这道弧度是完美的一笔,欧内斯特。” “通过什么途径?你总不能去分发调查问卷,我们会被帕什警官再一次拘留,”劳伦斯坐起身,他将两条腿压在屁股下,身下弹性良好的柔软床铺因此晃动,“上回你在骄傲日把消防栓漆成彩虹色时他就铐了你。” “没有必要。我只需要说服你一个人。”奥本海默的笑容颇具深意,他把深蓝色的包装盒放在手心。劳伦斯依稀记得它的颜色型号被归类为技术自信。他目睹奥本海默从中取出一枚,撕开锡箔纸的包装,里面的油性物质裹住手指,反射的光泽令他想起脱衣舞男孩身上的肌肉。 他被奥本海默搡到床上,枕头像洋基队的三垒手捕获棒球那般接住他的后脑勺,而他怠倦得像一只被酒精烘烤过的猫咪,出现在一个不恰当的场合,享受人为的救助服务。奥本海默的手指触感冰凉,它划过劳伦斯的鼠蹊,人体对于冰冷和炙热的反馈是同样的颤栗。 劳伦斯的阴茎安静地趴在原处,在他看来正是说明所有的这一切:奥本海默的呼吸,抚摸,目光,侵入,于他而言与循序渐进的推导公式无异,它们无法唤起他的身体。直到他感受到奥本海默将手指勾起,弯曲的指节探寻到一个部位,劳伦斯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耳畔响起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呻吟,而他正接连不断地以此种陌生的声响取悦奥本海默。他那自命不凡的室友正在玩弄他,就像奏响一把小提琴,琴弦是一个生理部位不雅的名字。 “你喝了太多酒,”奥本海默把劳伦斯的衣服推到胸下,他俯身亲吻劳伦斯的小腹,舌尖舔过肚脐,像在品尝一块蛋糕,“但是别担心,欧内斯特,它以后总还是能硬起来。” 自尊心的选择题摆放在劳伦斯面前,但是至少奥本海默教会了他第一课:医疗按摩广告的内容不全是夸大其词,它的确能无关性取向地体察患者的身体。劳伦斯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汇聚,他裹住奥本海默的肩膀,掌心不断地摩挲。 奥本海默将其解读为一种昭然若揭的暗示,他按揉起劳伦斯的穴口,这个示意放松的动作却让劳伦斯变得更加紧张了,于是奥本海默径直进入了劳伦斯的体内。一种难言的感受侵占劳伦斯的感官,原本不起眼的螺旋纹路被撑开后变成一道道粗糙的褶皱,次第擦刮他柔软的体内,抽出比进入时的感觉更为强烈。 劳伦斯在心中将所有此类的设计都贬斥为无用,他闷哼着,用大腿摩挲奥本海默的髋骨。盛有冰镇香槟的推车就摆在床边,奥本海默从冰桶里取出一块冰,塞进劳伦斯的口腔。这一最为廉价的镇痛剂被他的舌头催生出化学反应,它逐渐消失在两副唇舌的衔接里,融化成一道溢出口腔的水渍,舌尖残留的最后一丝凉意被呼吸熏蒸而去时,劳伦斯已经被迫适应了钻入身体的热度。 奥本海默的性器在生涩紧致的裹挟里充分地勃起,他陷入另外一种欲望的沉醉。每一次抽送都将音符落在乐谱最恰当的位置。劳伦斯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矛盾,既不想承认生理性的快感,又无法否决客观意义上的享受。 奥本海默带给他一种亵渎般的愉悦,就像在塔木德仅剩的空白处写下隐秘的注脚:身体的快乐引线往往埋藏在最为不齿的地方,而且伴有一条弧度。奥本海默留心到劳伦斯的声音被逐渐拨高,它们挣脱理智的缰绳,像一匹马在房间流窜。奥本海默将其命名为深柜交响乐,他弯下腰,隔着一层衣衫衔住劳伦斯的乳肉,这件质量有待考究的上衣很快被他的唾液濡湿,其过程不比打湿一张白纸更为艰难。 奥本海默用牙齿摩挲它,不时以舌尖撩拨,留下一片夸张的水渍。他在旁观劳伦斯打网球时就想这么做了。另外一件待办事项则被他挪到最后完成。劳伦斯的性器迟缓地半勃,前液则以与之相悖的速度漫溢,他的高潮来得时断时续,因为奥本海默的手指像一枚尺寸不合的结婚戒指,牢固地嵌在冠状部位的下方。精液洒在劳伦斯自己的腿根,仿佛一杯被打翻的牛奶。 奥本海默将其均匀地涂抹开,他留心到劳伦斯的大腿有一道明显的晒痕,因此他又想起劳伦斯讲起的户外网球故事。他不计前嫌地笑了,毕竟数量再多的运动邀约,也比不上一场深入而细致的生理探讨。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取得了双赢结果的游戏。因为欧内斯特·劳伦斯也在这一晚找寻到了最佳的设计方案,它不光切实可行,经受住了他身体力行的实践考量,而且还能随时随地得到复现,并且让他摆脱测试数据可靠性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