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

1944年 3月12日

三天前的大雨造成的影响持续到了现在,在我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正有个不幸的伙计栽倒在了泥地里,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状况实在是不容乐观,但也不至于称其为糟糕透顶——遗憾的是,怀揣这种想法的人算上我在内也寥寥无几。

我特意用垫片填充了鞋底的缝隙,以免在那些可怜的士兵奉命挨个核查我们的鞋底与实验楼留下的泥印纹路是否吻合时露出马脚,更为可能的是他们不会细致到此种地步。合理地为自己设置障碍是另外的乐趣,这些是后话了。

实际上,我知道留下文字记录多半是违规之举,但我实在是想念你。通往阿尔伯克基的道路被暴雨暂时阻断了,加之近日工作的繁忙,我将有两周无法前往疗养院(如果幸运,送递此条消息的信件近日将抵达),另外我仍在犹豫,是否要记录下另外一桩不便启齿的事由……

“这会引起人们的抗议,将军。你们无权对我们的屋子进行搜查。”奥本海默不满地说,他拿在手里的册子只有巴掌大,既无封皮也没有封底,像是从某个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撕下来的东西。

“如果你无法出具相应的证据,这种不合理的推测恐怕不应由你说出,博士。”格罗夫斯面无表情,他把椅子往后推,借此站起身。奥本海默听到那把木头制的玩意发出可怜的刺耳声响,他敏锐地注意到格罗夫斯神色中的探询,这本日记,格罗夫斯没指明是谁的手笔,奥本海默便心照不宣地装作没认出它,没认出他的同事。他在洛斯阿拉莫斯已经习惯做这件事。

奥本海默捻动纸张,紧接着读到的内容让他不得不停下了动作,他看向格罗夫斯,他们两人都没说话,于是格罗夫斯明白了奥本海默的确知情,他象征性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回事儿的,博士。”

1944年 3月12日

早先的时候我便听闻,被征召到这儿来的士兵过着条件更艰苦的日子,这里的基建设施永远落后,就像我先前抱怨过的,它们几乎只满足了最为基本的生活条件,台地上没有新鲜的蔬菜,也没有足量的热水,我就遇到了这样的状况,低温冻坏了我们的一条水管,我不得不去另外一个居住区借用他们的浴室,一间位于连排房内的公共浴室,用木板做了最简单的分隔,淋浴和下水设置在一起,每个隔间都有一道带插销的门板。

后勤人员会偷偷借用实验室旁边的放射性去污室,通常是下午,那会我们都在T区的大楼里工作,所以没人留意那些淋浴设施总是有人用过——直到那些倒霉的机修工兵或是工程师被管理人员发现。

这里的热水资源在冬天就是如此稀缺,所以我对这间淋浴房的热闹不以为意,由瓷砖的倒影能瞧见外头纷至沓来的人影,军靴、工装鞋或者是皮鞋,然后我听到了敲门声,仔细分辨后我发现那是从隔壁传来的声音。

用来分隔的木板并不厚实,因而手指叩击的声响分外清晰,我出于玩乐的心态,便也如此回应了他,knock,knock,老兄,你也在隔壁等待水管热起来吗?你说我为什么知道是“他”?这显而易见。事态的发展接下来变得离奇,我挂在一旁的毛巾晃了晃,它的高度在我的腰际附近,所以我低头正巧看到这一幕,白色的色块向上揭开,露出一根……是的,一根性器,简直就像某部低经费三级片里的场景。

奥本海默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借此回避格罗夫斯的问话,风纪不正的指控只是一桩小事,令他难以启齿的另有所在,他说,将军,我恐怕无法给你一个具体的时间,起先只是一些传闻……

是的,只是一些不胫而走的传言,他听闻了单身宿舍的事儿——后来格罗夫斯用讥诮的口吻说,他很高兴能看到台地上的年轻男女们恋爱自由,然后他把严加监管的命令颁布下去,最开始是禁止在男性宿舍留宿,引发了一阵联合抗议,再后来他们不得不聘用更多的医生为台地提供医疗服务——奥本海默踱到门口时正巧薄暮降临,他跟在几名小伙子身后,胸前的徽章被他摘下来,别到了裤腰上,他用衬衫下摆挡住了它。

“仅此而已,将军。当时我‘参观’了它,但这有点超出我的管辖范围了。”奥本海默陷在一种莫名的羞惭里。

“你什么都没做?”格罗夫斯追问道。

奥本海默缓缓地点了点头,格罗夫斯看着他,直白地说:“你在说谎,博士。”

“这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将军。”奥本海默坚持地说道,“与我们正在忙乎的事相比。”

格罗夫斯没有刨根问底,他说:“我相信你做出的判断,但是这事儿我想出了别的应对措施,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不希望看到你们跟那些搞工程的或者跟我的士兵搞到一起,我可忍受不了我的管辖地带里充斥这样的招呼——诸如,‘昨晚不错,今晚还是老地方,我要会会你的老二’,我会让他们在新修的居住楼里划一间公用浴室,但是管好你们的嘴巴,罗伯特,我指两种意义上。”

1944年 3月21日 我在凌晨检查了每一个毛巾挂后面,它们都被人为地凿开了一个洞,有两个隔间甚至左右的挡板都被如此加工了。我想象不出来他们会怎么做,用左手和右手同时打出肥皂泡,然后提供一次慈善服务?我不意外这里有真正的男同性恋,我只是不想去描绘他们用大腿和口腔同时消解欲望的样子,我是说,他们应该为这人付钱!以及把这该死的画面从我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我观察这些隔间时,最里头的那一间传出了某种动静,这让我走得更小心翼翼了,我听到有人在里面发出喘息,作为检查制度的长期受害者,我顾全了当事人的隐私,没有试图从圆孔里偷窥他们的姓名,尽管当时昏黑一片,我或许根本瞧不见他们的脸庞。基于某种不负责任的心理,我用力地拍了拍门板,这声音在空荡荡的浴室里堪比教堂钟声,他们立马安静得就像没人在这儿,而我在这种别有新意的寂静中悄悄地溜走了。

奥本海默等待许久才谨慎地拉开插销,他犹疑地推开隔间门板,露出一条缝隙,他逗留得太久,已经赶上晚餐时间,人们步履匆忙地离开了这,仅剩的噪杂也只源自于水流声,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掩盖下的呻吟,或许存在的急促的喘息,以及一些无伤大雅、彼此不相识的互助活动。

低头整理衣着时他留心到衬衫衣领上的污点,奥本海默意识到这是一块开始凝固的精斑,他的耳根涨红,仓惶地遮掩罪证,他用手指抠抹蹭弄,碎屑卡进指甲缝隙,掌心仍旧残留着触感:滑腻的肥皂液令那玩意散发着淫靡的光泽,奥本海默正握着它,一个他的熟人或者是陌生人的阴茎,被尼古丁熏染的指关扣着一条经络,他突然感到后悔,彼时羞耻还没有爬上他的耳后。于是他拧开花洒,用淋浴头冲洗沾满皂液的性器和他的手指,猝不及防的冷水浇淋出隔壁的一阵破口大骂,一连串口音浓重的英语轻易穿过本就轻薄的隔板。他骂他婊子,你最好用你的舌头给我弄出来,否则我决计带上两个兄弟把你堵在门边,让你在浴室吃够热狗——周围散发出一片哄笑,它搅动了洗澡间里本就躁动的氛围,他们彼此开起黄腔,净是些陈词滥调的有关于老二的低俗笑话。

他们谈论起负责后勤工作的女性,那些打字员、计算室里的姑娘,他们对此品头论足,作为打发枯燥而高压工作的谈资,奥本海默清楚,她们其中不少都是科学家的妻子,他聪明地选择了闭嘴,而不是为每个人的清白辩解。在奥本海默为身周过于浓重的荷尔蒙氛围感到不安时,木板的拍打声惊醒了他,他看到伸过来的那根性器低俗地晃动着,龟头碰到他的腿根,他触电似地往后闪躲,手指搭在插销上,一掌宽的门缝里下映着往来脚步留下的倒影,奥本海默因此迟疑了。

玩笑别开得太过火,小杂种。旁边那声音催促道。我猜你是新调来的工程师,如果你连摸屌都不会,你应该把老二递过来,我会把它扇到射精。奥本海默没给出这个机会,他当时迫切地希望这个声音安静下来。(他在回忆中笃定,他一定是想说:闭上你的嘴,让你的南部口音见鬼去吧)而他惶恐地扶着墙壁,打过蜡的木板在浸水后更为湿滑,他差点跌倒。温湿而微凉的东西贴在他的脸颊边,鬓角被上面的水滴沾湿,他的膝盖碰到了墙壁,他蹲在那儿,偏过头含住那玩意。

温热的口腔很快唤醒一个男人的欲望,奥本海默的舌头和唾液成倍地补偿了冷水遭致的不快,阴茎在他的嘴里勃起,它挺翘的微弯弧度抹过奥本海默的上颚,来回蹭弄汲取快感。奥本海默来不及为尝到的膻腥抗议,他听到一墙之隔的沉醉呻吟,紧接而来的是仿佛无休止的抽送,漫长的五分钟,或许更长的时间后,他掩着嘴,咳出呛到他的精液。

劳伦斯起先认为这是个某个偷窥癖的手笔,他在南达科他州大学遥远的暑假见过有人这么做,他们在门上用钉子和锤子开孔,再用处理过的透镜通过它打探门房的动向,借此给他们的小赌局确定胜负。而眼前的这东西令人不明所以,劳伦斯比划起宽度,他把两根手指探了过去,确认中间没有夹层,他没再理会它。劳伦斯把毛巾叠好,放进身后的嵌入式壁龛里,再把眼镜取下,押在毛巾上方,这能提醒他不要把东西落在浴室。

热水蒸汽很快盈满整个隔间,不合理的管道铺设问题在一次滂沱大雨后得到了改善,劳伦斯的临时住处被安排在二楼,走廊南侧的一间宿舍,他要在洛斯阿拉莫斯逗留一晚,而他的头脑仍旧被实验室里的事物侵占,因此他忽略掉了木板对侧过于规律的敲击声,而后他透过水雾,模糊地看到有两根手指从那个洞里伸了出来。

一个低俗的恶作剧,他准备用换洗的衣物堵住它,摘下眼镜后他的视野有点模糊,离得近了才发现在不速之客的指根安置的戒指,鬼使神差地,劳伦斯试图去握住它,确认那枚银色的指环是否有些别的、可辨识性的特征,他们的手指交织在了一起,他被牵引了过去,指关伸入别的空间,越过一道界限。

什么东西包裹住了劳伦斯的指尖,他被吓到了,此时方才明晓这扇小窗口的用途。劳伦斯的脖颈涨红,他感受到舌头的舔舐,牙齿摩挲劳伦斯手指指节间的沟壑,迟疑地用唇舌包裹而上——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希望别人舔他的手指,劳伦斯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透过朦胧的水雾,他发现自己硬了。劳伦斯的手指碰到了对方的舌根,他抱歉地听到一声隐约的,近似恶心的咕哝声响,他看到孔洞边缘的阴影仍旧没有挪开,这意味着等待,劳伦斯厌恶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报复性地站了过去,迎来一次荒谬的口活,那甚至有点像义务性质的服务,他感受到对方把他的性器含得很深,他想象着一些声音和脸庞,画面定格时他匆忙地抽离,靠着墙壁给自己弄了出来,然后用流水冲洗掉混杂的体液。

拉开插销,他的步履像是刚犯下一桩刑事案件般匆忙,甚至没来得及擦拭自己的头发,快当走到楼梯口时,劳伦斯意识到他把眼镜和毛巾一同落在了该死的浴室里,他急忙转过身,撞上迎面而来的人影。

劳伦斯说,抱歉……剩下的话语在看到奥本海默时吞咽回去,他犹疑地说,奥本?劳伦斯看到奥本海默的脸颊呈酡色,他们在新墨西哥州一起度过的夜晚,奥本海默跟他喝光了剩下的威士忌,弗兰克已经睡下,而他们分享完随身酒瓶里的最后一口仍旧意犹未尽,奥本海默兴致高昂地侃侃而谈,气死风灯暖色的光映照出他兴奋泛红的脸庞。如同现在。

欧内斯特。奥本海默讶异地看着他,水珠正顺着劳伦斯的发梢往下淌,奥本海默用手指截断它的路径,摸到劳伦斯滚烫的皮肤,他的手腕被劳伦斯抓在手里。你在这儿做什么?劳伦斯问道,他盯着奥本海默的嘴唇。例行的检查。奥本海默说话的语气低沉而轻巧,劳伦斯留心到他的舌头掠过下唇,快速地舔了一下,他接着说,你忘记戴眼镜了,欧内斯特。于是劳伦斯蓦地松开手,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去。奥本海默目送劳伦斯进入浴室的隔间,他去洗了洗手,等了一会,劳伦斯仍旧没从里面出来,于是他率先离开了这里。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劳伦斯的眼镜搁在床头台灯的旁边,风不断吹响这间宿舍松动的窗户,节奏性的自然噪音成为一种掩饰,劳伦斯的手臂伸进被褥里,湿热的呼吸把他的腿间弄得一团糟,他摸索到奥本海默的发顶,发梢胡乱地随着起伏蹭过他的掌心。他得用手背抵着自己的嘴唇,才能克制住脱口而出的喘息,他至少想表现得不那么享受。耽溺在欢愉之间,劳伦斯感受到一种愤慨,他听到玻璃在腐朽的木梁之间敲击的声响,像镜子被崩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痕,他的想象在压抑的呻吟里变得支离破碎,他愤恨地抬起腰撞进奥本海默的喉咙。

奥本海默扣在他腰际的手指往下滑落,劳伦斯的腿根紧贴着他的肩胛,体重压得他紧伏在劳伦斯的身下,他的鼻尖蹭过劳伦斯的腹股沟,劳伦斯摸到他的脸颊,他是哭了吗?劳伦斯感受到指尖的湿润,他想象着奥本海默的眼泪,随即又认为那会是唾液,不管哪种都逼出他深邃的臆想,他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图景,他将此尽数归咎于奥本海默,一个此时藏起自己脸庞的罪魁祸首。动作替代了诘问和所有的话语,劳伦斯终究是没忍住他餍足的声音,他只是做了理所应当的反应。

他夹紧了奥本海默的脸颊,释放在奥本海默的嘴里,他知道奥本海默会把它们都咽下去,为此他给予同样的沉默,他闭上眼睛,等着奥本海默从他的房间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