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被陆振华鞭打的遭遇让依萍怀恨在心,她决心不再拿陆振华的钱,和陆家断绝关系,再也不去陆家,然而如萍颤抖的身体和指尖的温度在依萍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依萍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如萍,因为那晚空着手回家,现在家中几乎没有余钱了,眼看着要过年,妈妈还在生病,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能找到一份工作。但她仅仅高中毕业,因没钱继续读大学而赋闲在家待了两年,也没有其他技能,有什么工作可以做呢?依萍连着出门五天了,白天跑到晚上,只是到处碰钉子,一无所获。这天她看到在报上新刊登的一条人事栏的启事,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联系人姓:魏先生。依萍决定再去碰一次运气。她对着镜子,把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粉,看起来很文静。依萍知道只有表面上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女人,在社会上才是“正常的”,公司也会考虑聘用她。所以我就那么“不正常”么,看着镜子中像是另外一个人的自己,依萍无奈地笑了笑。

依萍出了门,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公司。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依萍找了一圈,最后商行女店员指示她从楼梯上楼去,依萍上了楼,楼上只有一间办公室,她推门走进去,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设备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依萍换股四周,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打扮各异的女孩们站在那里等待面试。依萍默默站在边上,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办事员,打眼看了看所有人,然后把一张纸发给女孩们。依萍接过来一张,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依萍依次填好,那职员待所有人都填写完毕,收好纸张,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 于是走了出去。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女孩们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等待着,依萍偷眼打量她们,见女孩们差不多和自己一般年纪,有些比自己还小,怕还没有成年,依萍暗自感叹道,小小年纪就出来找工作,大家都不容易啊,不禁与她们产生了一种患难之情。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面容消瘦,细小眼睛,短下巴的男人走进了,后面跟着之前的年轻职员的表情毕恭毕敬。年轻职员对少女们说道,这就是我们魏经理。魏经理走到少女们面前,将她们逐一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依萍身上,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依萍道:

“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依萍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位魏经理要越过所有人先叫自己,但也只能跟着他走到书桌前,魏经理坐下,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依萍,他的目光让依萍觉得非常不舒服。只听魏经理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陆依萍。”

魏经理在那叠卡片中找出依萍的那一张,问:

“是这张吗?”

“是的。”

他仔细的看了一遍,问:

“高中毕业?”

“嗯。”依萍应了一声。

他点点头,然后说道:

“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依萍一愣,面试为什么要脱衣服?但也只能先依着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露出黑色套头毛衣。魏经理瞟了依萍一眼,就用红笔在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微笑着说:“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 依萍又是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月,这是什么工作?依萍不禁警觉地问道:

“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

“你不知道?”魏经理问。

“不是招请女职员吗?”依萍说。

“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天舞厅就要开幕……”

“哦,原来你们是在招请舞女。” 依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不过是招舞女何必这样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唔,”魏经理很世故的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

”我不是在意这个,“ 依萍平静地看着魏经理道,”但我做不来伺候男人取悦男人的活儿,恕我不干。” 说完转身就向门外走,魏经理一慌,连忙叫住依萍道:

“等一下,陆小姐。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意思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

“不必了。” 依萍点了一下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只听魏经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陆小姐您等等,这让我可怎么交代才好……”

走下楼后,依萍闪过一丝丝后悔的念头,于是又仰头看了一眼那座楼房,一个月两三千啊,她自言自语道。但在男人面前唱歌跳舞陪笑脸,依她这倔强的暴脾气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客人动手动脚,就算不是对她而是对店里其他的女孩,保不定她也会对客人大打出手,到时只会更麻烦,还会连累妈妈操心。可是今天无论如何得拿一些钱回家,这可如何是好。依萍边走边想着,最终决定投奔自己唯一的朋友,方瑜。

方瑜和依萍是中学同学,两人都是东北人,新学期的时候排位置,两人偶然成了同桌,年轻的女孩子,很容易就成为朋友。她们聊音乐,聊小说,聊艺术,也因为毫无意义的事情大笑,或因为争论一本小说而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因为同为东北人,身高也差不多,两人还喜欢互换衣服穿,来欺骗周围的人。她俩也一起遛到舞厅玩,有一次依萍深夜才回家正被她妈妈抓住,让依萍被她妈妈念叨了一整个月。同学们称她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后,方瑜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虽然已经是大学生了,但方瑜依然同父母和弟妹一家六口人挤在公家配给的宿舍。依萍知道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一家六口人全部依赖方瑜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如果不是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地步,她也不会开口问方瑜借钱。

依萍脚步沉重地走到方瑜家,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门打开了,方瑜探出头来一见是依萍,惊讶地笑道:

“依萍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啊!真不像你。”

“别说了,我这几天糟糕透了,我们进去说方便吗。” 依萍垂头丧气地说道,看到方瑜的脸,这几天的劳累委屈忽然全部涌上来,让她想立刻扑向方瑜大哭一场。

“快进来吧,正好今天家里都没人,我也有话要对你说呢。” 说着,方瑜抓起依萍的手腕,拉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下。

“你说吧。” 方瑜坐到依萍的对面,一本正经地望着依萍。

看到自己的老朋友这样一本正经的脸,依萍忽然觉得方瑜的样子很可笑,同时心里也觉得好受多了,于是摇摇头笑到:”还是你先说吧,看你那严肃的样子。“

方瑜眨眨眼,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

”好,那么我先说。“

……

“我……有喜欢的人了。” 方瑜快速说完,立刻低下头,依萍看到她满脸通红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

“哈哈,恭喜恭喜呀。” 依萍笑道,看着方瑜可爱的反应,忽然有点想捉弄捉弄她。

“但是……” 方瑜并没有发现依萍在捉弄她,只是把头埋地更深了,声音也更小了,说道,“那个男孩子,另有喜欢的人。”

诶呀呀。依萍心里感叹到,依然觉得方瑜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但也怪可怜的。依萍还没有恋爱过,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她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别人,一定是痛苦的。忽然依萍想到了如萍,依萍为自己这下意识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如萍有了未婚夫,如果她要结婚……哈哈,怎么可能,如萍是自己的姐姐,在自己和妈妈被赶出陆家之前,两人一起长大,情同亲姐妹一般,再说了,如萍是雪琴的女儿,是她最憎恨的人的女儿。啊,如萍,你为什么是如萍呢。依萍不禁学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在心里念到,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傻气,不禁笑了出声。

方瑜听到依萍的笑声,猛然抬起头,一双圆眼睛瞪着依萍,生气地涨红了脸。依萍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在笑你。“ 然后咳嗽两声,故作严肃状说道,”那么,你把那男孩子抢过来呗。“ 方瑜依旧生气地看着依萍,泄气地道,“如果能抢过来,我也不至于这样痛苦。那男孩子是我们系里四年级的学生,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他教课很易懂,画画也厉害,而且他对我们都很温柔,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但,我是认真的……” 方瑜的声音又微弱下去。依萍挠挠脸颊,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方瑜,只能让她继续说下去,或许说出来会好一些,这样想着,依萍问道,“那男孩子长得好看吗?” 方瑜点点头,道:“他长得白皙清秀,个子很高,有一双长长的腿,眉眼有点点像女孩子,一头黑色的蓬松卷发,戴一副细边框大眼镜,眼睛很明亮,拿起画笔的手指修长,笑起来很好看。” 诶呀呀,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依萍心想着,接着问道,“那他喜欢的人呢,你认识吗?”方瑜摇摇头,道:“不认识,但是我见到过他俩走在一起。我听说那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她格子娇小玲珑,特别可爱……我,怎么就这么大只呢……” 说着方瑜又低下头去,眼看就要哭出来了。依萍立刻俯身,捧起方瑜的脸,让方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说,“方瑜,你的个子高矮,你的长相是怎样,都和这件事都没有任何关系,懂吗。” 方瑜有点被惊吓到,茫茫然地点点头,挣脱了依萍的双手,捏了捏鼻子,不好意思的笑道:“你说的对,我这是怎么了,真不像我。不过依萍呀,爱情真的是,令人盲目呀。” 依萍怜爱地望着方瑜,笑笑道,“或许是吧。“

”不说我的事情了。“ 方瑜忽然振作起来道,”说说你吧,看你那一言难尽的表情,难道也是为情所困啦?“ 依萍叹了口气,撸起黑毛衣的袖子,把胳膊举到方瑜的眼前,方瑜一看,是一条一条红色的伤口,不仅叫了一声:”天啊,怎么弄的。“ ”陆振华打的。“ 依萍冷冷地说着,放下袖子,将那天自己去陆家的经过对方瑜说了一遍。“太可恨了!那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方瑜高声喊着,站起身,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二百元塞给依萍,道,“依萍,拿去,这是我做家教挣的钱,虽然不多,你和你妈妈先用着,我再去问别的朋友借一些。” 依萍忽然觉得眼睛一红,接过钱说道:“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的。” 方瑜大气地拜拜手,道:“咱俩谁跟谁啊,还说这个。” 依萍感激地冲方瑜笑笑,把钱收起来。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眼看天也晚了,方瑜的家人也回来了,依萍与方瑜一家人告别,往回家走,此时她的心情已比早上轻松了不少。

依萍一进家门,她妈妈就迎上来对她说:“今天如萍来过了。“ “她来干什么?”依萍一慌,脱口而出。“是你爸爸叫她来的。来送三千块钱!“ 说着拿出了一大钞票给依萍看。

”三千块钱?为什么?” 依萍摸不着这是哪一出,陆振华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我也不知道,”依萍妈吗说:“如萍说是爸叫她拿来给我们过年和缴房租用的。”

依萍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昂了一下头说:

“妈,把那三千块钱给我,我要退还给他们!我发过誓不用他们的钱,他知道我们活不下去,现在又来施舍我们。妈,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施舍!” 说罢依萍夺过钱,转头就往家门外走,她妈妈劝也劝不住,只得由她去。

去往陆家这一段路对于依萍来说过于漫长,她走走停停,三千块在手里愈发烫手。确实她们很需要这笔钱,留下钱也未尝不可。依萍想到,但是,要她乖乖地收下这三千块,然后想到陆振华那胜利的脸,她咽不下这口气。这还不如去当舞女,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依萍一边想一边走着。但是若是雪琴知道陆振华给自己了三千元,她肯定会气疯吧,想到这里,依萍忽然有种报了仇的兴奋,她想亲手打碎雪琴那张嘲笑的面具,想让她痛苦,让她生不如死。而且收这钱,以后也能和陆家保持联系,这样还能再见到如萍……依萍深思着,心底的犹豫更加厉害。终于,她还是按了门铃。

(待续)